第 14 章
14.
“我沖進去打翻她手上燭臺,她正要發(fā)作,發(fā)現(xiàn)是我,便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的,一路是否平安。這些我通通不答,只氣急了,沖她吼叫,告訴她那些她從未知曉的真相,怒斥她冷血薄情,又說她從小如此,再是善引良教也難改她本性。”姜昌說,“我看著她眼里對我那點歡喜慢慢煙消云散,最后一言不發(fā)坐在榻上。等我說完,她早已平息,同我道:‘我命里的災(zāi),從不要誰來擋。別人,也擋不起。毀譽皆是客,福禍都歸我。承得住,就該我受,承不住,我與禍水同流。若她真幫我擋了,那是她的命,我不憐憫。’”
“于是我便明白,我的兩個妹妹,都不由我?guī)汀N乙矌筒坏茫膊慌鋷汀!?br /> 姜昌回去,囡囡手臂果真又添新傷。上次的還沒好全,那塊肉已近乎爛了。
“她躺在床上,傷得看不出本來的面貌,聽見我進來,先前好不容易睡著,又醒了,也不知是疼醒的,還是吵醒的。”他低頭笑道,“囡囡脾氣好,醒了也不鬧,更不生氣,一見是我,就沖我伸手,叫我哥哥。我過去把她放在懷里,聽她說話。她的臉已經(jīng)毀了,一雙眼睛還那么漂亮。她就枕在我腿上,我瞧著她,我想,她那么乖,才十六歲,扒了三年的草根又點了十三年青燈,怎么就要去送死呢?佛祖也舍不得她當祭品吧?”
“你太給自己貼金了。”提燈出聲打斷,“優(yōu)柔寡斷,懦弱不仁。一開始找人給你妹妹替命,把人蒙在鼓里的是你,出了事遷怒責怪她的也是你。你不了解自己的親妹妹,甚至不如她有擔當,這是你過之其一;你與囡囡的感情更非一日而成,早知她會死,十三年之久都不夠你救她逃走么?最后拿你妹妹無心之失給自己制造借口,好像真多不忍心似的,其實早該有覺悟了。到頭來冠冕堂皇兩句,傷卻都是囡囡受的。這是你過之其二。無論是囡囡,還是你妹妹,認你這么個人做哥哥,簡直悲哀。”
姜昌并不抵賴:“你半個字也沒說錯。這場大禍乃我親手所釀,即便我并非主謀,也是心知肚明的幫兇。可惜當我意識到時,亦是為時已晚。只能盡力補救。但是這也成了我這一生……最后悔的事。”
謝九樓忽問:“囡囡的娘呢?”
姜昌眸光一震,久不言語,過后方道:“你們知道……雞人嗎?”
囡囡的傷事發(fā)突然,姜昌那時沒來得及回廟就直接帶走了人。他在乎囡囡,并不在乎那個隨時可能破壞他們原本計劃的娘親。等女人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早已帶著囡囡踏上回須臾城的路了。
他知道女人遲早會發(fā)覺,再追上來。
他更知道,靠她一個人單槍匹馬,沒有援助,山海迢迢,她來不及。
放囡囡走的這件事早不得也晚不得,姜昌掐著時間,趕在囡囡十六歲生辰前的晚上帶著她奔逃。
“我能走多遠呢?我一個須臾城的公子哥,生來貴籍,走到哪都招搖。”姜昌道,“囡囡療了傷,一身綁帶,但至少能走路了。我叫她和我反著走,我往一邊,她往另一邊,她從沒出過門,家里的人只會一頭地來找我,以為找到我就是找到她。”
果真沒幾天他就被抓住,老爺大怒,關(guān)他進了地牢。此后鐵壁照得人眼昏昏,他再不曉得外頭天日下的景況。
“你們被家養(yǎng)得好的公子哥不知道……不知道……只要女子沒有權(quán)利在手,哪怕安泰盛世,孤身在外尚且性命不保,又何況是當下的年頭?”
囡囡一路跑,她只管聽話,連自己為什么要跑都不知曉。她的哥哥叫她跑,她便一步不敢停,跑到渾身傷口滲血化膿,跑到暈死在荒郊野外。
她永遠被迫遲一步的娘,在找她的路上,手無寸鐵,躲了一劫又迎一劫,直到盜匪將這個女人逼上絕路,蒙一過路商戶所救,無奈之下委身成其侍妾,自此止步在渺渺無望的途中。
那日她乘小轎途徑鬧市,偶遇民間百姓最愛看的雞人表演,聽聞雜耍師傅輾轉(zhuǎn)多處,只在這里停留數(shù)日,便趕著要往更繁華的地兒找錢。
她家老爺深知她因?qū)づ恢傆粲艄褮g,便特地花錢請了耍雞師傅到花園中來,給她放了珠簾,讓她在簾后觀看。
那是被拔了舌頭的一只雞人,同世上多數(shù)這類玩意兒一樣,尋一個體格瘦小的孩童,脫光后或用開水,或用燙油,又或用抽打等別的辦法把尋常人渾身皮膚弄爛直至流血灌膿,流得滿身粘液后趁機在其身上插滿雞毛,便能帶出來表演。
這只雞人比尋常的大上許多,虧得一身瘦骨嶙峋,看起來才不那么龐碩。
那師傅有時喝大了就會胡咧著同旁人講——有時說這是他撿來的,有時又說這是他從拐子手里買的,總之天生是個拿來舞雞的賤民:剛到他手上時,都不消他額外費力,早不知得了什么病,從臉到腳,不是泡就是疤,皮已爛完了。
他忖度著這是要到大戶人家里頭去表演,怎么能不撈筆大的。于是連夜又燙了一遭雞人身上的皮,換一襲全新的毛上去。那雞人疼得連著叫聲都嘶啞難聽,本是被他拔了舌的啞巴,硬生生鈍刀割嗓般叫喚了一夜。
次早他被引到園中,正練著功夫,聽傳報說老爺夫人小姐并姨娘都來了,廊下也圍著一圈看熱鬧的丫鬟小廝,便趕緊賣力開了場,圖著賺個好彩頭。
那師傅正耍著,忽聞西邊二層閣樓上的珠簾后傳來撕心裂肺的哀嚎,其用情之慘烈,喚聲之凄然,耳聞?wù)邿o不驚駭落淚,簾后之人只如野獸哭叫,長聲疊疊,幾乎不曾悲破天際。
有人從簾子后沖下來,撲向那雞人,緊緊將其摟入懷中,只是望天嚎哭,誰也拉她不開,不多時便抱著雞人哭死過去。
老爺心里猜到了大半,給了這師傅一大筆錢,又拉到一旁恐嚇一番,才叫那人作罷離開。
偌大宅門,在城中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貿(mào)貿(mào)然收留一個雞人已是荒唐,怎么可能還會宣稱那是自家姨娘帶過來的女兒。
如此一月,囡囡傷倒是好了,但她年歲已至,長留府中,遮遮掩掩,以她娘的性子,寧愿被休帶著囡囡離開也不會受這種委屈,若將她嫁出去,又哪里尋得到愿意要她的人家?
偏巧沒多久就有人歡喜來傳信,說隔壁城有頂好的府里正有老爺要買妾,那妾還不是隨隨便便就收了,得生辰八字,出生年月,最好時刻都能對上他們的要求。
自家人一打聽,姨娘膝下的囡囡是半分不差全對上了。
原來姜昌父親尋人不得,可要找祭品去惘然河之事亦迫在眉睫,便一面叫人尋著囡囡,一面再找和府里大小姐命格相同的丫頭來做頂替。
囡囡的娘聽自己女兒有了歸處,又是頂好的府邸,自然歡喜,再聽說自家老爺早一口去求了,兩家拍板也定了,便操心起別的來。
——“是去做第幾房妾?”
——“第一房。”
第一房,那也不錯。
——“夫家多大?”
——“四十有五。”
稍大了些。
——“哪里的老爺?”
——“須臾城的某某人家。”
她倏忽跌坐下去。
——你當我把她買去做什么?我請她來做大小姐!
——別的我也不多說,只等她一大點,我就接回府里去,叫她做真正的大小姐。
怎么那么巧呢?怎么須臾城的大小姐都要她囡囡這個生辰八字才能去做呢?
她娘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只憑母親的直覺,冥冥之中明白了囡囡躲不掉的宿命。
逃也沒用,她就這么想通了,只要囡囡一朝活在這個世上,總有繩索牽她的女兒到籠子里。
十幾年前防著丈夫送給別人當餐飯,十幾年后防著外人拱手送去祭鬼神。隱姓埋名的下場是扒了皮當雞人,母女相認的后果是成為人人搜尋的靶子。
條條死路。
防天防地,該她女兒受的苦,一樣沒防住。
她連夜給囡囡縫了條裙子。自己的女兒長那么大還沒穿過裙子,至少她沒見過她穿裙子。
囡囡在房里提著裙擺轉(zhuǎn)圈,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安靜下來不曉得想什么去了。
她問囡囡:“你在想什么?”
囡囡“啊”了兩聲,蘸了茶水在地上寫“哥哥”兩個字。
她把這字記下來,回去繡上,捧到夫人跟前問這是什么意思,夫人告訴了她,她再到囡囡跟前:“你想見哥哥了?”
囡囡點頭。
她偷偷帶著囡囡到惘然河邊,催她上了個小木船,遞給囡囡一盒糕點:“餓了就吃。順著河漂過去,再睡一覺,就有哥哥了。”
目送面目全非的女兒漂遠,她看著囡囡開盒子吃了糕,舒氣一笑,縱身跳進河里。
河下成千上萬的吃骨翁朝她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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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迎妾那天是一頂小轎抬著囡囡進我們府的。”姜昌沉聲道,“可我知道,抬進來的人不是囡囡,囡囡那時候已經(jīng)被她娘毒死在惘然河上。”
“那抬進來的人是誰?”謝九樓問。
“我不知道。”姜昌搖頭,“是披著囡囡的皮的怪物。”
他說:“那天我仍被關(guān)在地牢,他們怕我生事,只想著送囡囡去做了祭品再放我出來。黃昏時天師來找我,竟同我說祭祀已經(jīng)成了,只等迎囡囡進府。這不是顛倒了么?囡囡不應(yīng)該先進府,再祭祀?他既說祭祀已成,那十有八九,囡囡是死了的。迎進府的這個囡囡……”
“是笙鬘。”提燈接著他沒說完的話,“困在河底的笙鬘,找到了合適的身體,讓囡囡以虛無之態(tài)留在下頭,她出去了。”
“我也是這么個想法。”姜昌點頭,“不過我不明白,為什么她這么處心積慮,一定要囡囡的身體。旁人的不行?”
提燈不言,只問:“囡囡她娘想是被吃骨翁殺了,如今留在未知境中不過一縷神識。你呢?你又是怎么到這下頭的?而且還活著?”
姜昌嘆了口氣:“天師到地牢同我說了那些話不過多時,我便聽頭頂傳來成片的慘叫。幾乎是片刻之內(nèi),整座府邸,血腥味濃得我在地牢都聞得掩面難耐。我想我們該是被滅門了。”
他本是要坐在原地等死的,外頭腳步聲都往這兒來了,天師一邊開著門,一邊喊誰“娘娘”,還說:“地牢里頭還有一個……”
不成想門開到一半,天師的話戛然而止,竟是被憑空一股邪氣割斷了喉嚨。
“我以為我會見到那位‘娘娘’——興許就是笙鬘娘娘,哪知等了許久,門縫里頭鉆進來一縷黑氣。”
起先只是一絲黑煙,后來在地牢越蓄越多,快要充斥整個牢房。
“它就團在我面前……”姜昌回憶著回憶著,一下子笑了,“然后睜開眼睛,沖我叫了一聲。我知道,那是囡囡。”
“她便把你帶到這里來了?”
“不止我,還有被殺的所有人……包括她娘作妾的那宅子人。”
提燈明白了:“卷到未知境的人,除了你,其他都同我們先前一樣,被囡囡用法子,忘了自己死過的經(jīng)歷。”
姜昌默認。
“這也是為什么,你不要她娘見她?”謝九樓琢磨道,“她娘只記得自己殺了囡囡,忘了后頭的事?”
姜昌解釋道:“她娘到了這地方,原也不曉得囡囡的存在,只當囡囡已經(jīng)死了。只是有一日,我不慎被她撞見,一路尾隨至此,她聽我在院子里叫囡囡的名字,便沖了出來。我那樣態(tài)度對她,是實在沒有辦法。她哪是真對不起囡囡呢?對不起囡囡的是我。可我總不能叫她看見囡囡這副模樣。到時候她想起一切,連那點殘存在這里的神識都會消失干凈。”
提燈問:“那在囡囡房里那些布置又是什么?”
“裝神弄鬼罷了。”姜昌笑,“尋常人看到那屋子布置,那鏡子,那畫,那棺材,再好奇也該止步了,哪曉得遇到你們這樣不怕鬼神的。”
“那敲柜子呢?”
“敲柜子?”姜昌一愣,繼而恍然道,“那個……”
他頗不好意思地說:“以前和她玩捉迷藏,我找不到的話,她藏累了,就敲柜子,好讓我趕緊找到。白日里……估計是把你當成我……跟她玩捉迷藏了。”
謝九樓聞言一時沒忍住,垂眼偷著抿嘴笑,右臉那個酒窩在永凈燈的光暈下若隱若現(xiàn),被提燈一望,立時收斂了。
正說著,三人后頭不遠處草堆有窸窣響動。
打眼一看,囡囡娘親從那邊緩緩出來,神情已近麻木。
姜昌一慌,手上琉璃燈差點落在地上,幸得被謝九樓接住。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只聽囡囡娘親道:“你讓我抱抱她。”
手已經(jīng)伸了過來,姜昌猶豫一霎,面露不忍,輕輕把囡囡傳過去。
大概囡囡睡得熟,四手交接,力道往娘那邊一傳,她就順勢滾到娘的懷里。
女人抱著囡囡坐下,在明暗交接的地方一下一下拍著臂彎那團黑氣,一邊拍,一邊唱:
盤腳盤,盤三年。降龍虎,系馬猿。
心如水,氣如綿。不做神仙做圣賢。
笤帚秧,掃帚秧,直干繁枝萬丈長。
中天日月雙懸鏡,家家戶戶都清凈。
水鴨幾個兒,翻船倒舵兒,
世間上下無常勢,我家狗大怎生癡?
怎生癡?
唱著唱著,她就消失了。
囡囡睡在草叢中,做了場不見娘親的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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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九樓聽得入神,末了一回頭,猛地發(fā)現(xiàn)提燈不知所蹤。
正要起身去找,恍見遠處燃起沖天大火,心下更亂,提腳就要往火里沖去,誰知下一回眨眼,提燈便從他二人來的路上跑了回來。
“做什么去了?!”謝九樓抓著他胳膊急吼吼地問。
提燈還沒來得及答,那邊火光竟以非比尋常的速度往這方波及而來。
姜昌抱起囡囡,沖他們喊:“跟我走!”
一行人疾馳到河邊渡口,姜昌讓他們上了船,又把囡囡遞給提燈:“走!別上岸!能不能走出去,只看你們造化!”
提燈將囡囡抱在手里,謝九樓略略一瞧,總覺得她比先時小了許多。
姜昌砍了纜繩,把船一推,一時提燈他們便離岸愈發(fā)遠了。
謝九樓伸手:“你不上?!”
姜昌往后看了看,再回頭過來便只退不進,立定在河灘遠處,沖他搖頭。
大火以燎原之勢在姜昌身后綿延數(shù)里,很快就要到他腳下。
約莫火光太過刺眼,囡囡恰在這時醒了,只在提燈懷中愣怔一息,便張牙舞爪要往岸邊撲去。
“不許去。”提燈逮著她,冷冷恐嚇道,“你哥哥叫你不準過去。”
懷中起哭聲。
船行岸遠。
被大火燒成一色的那方世界,姜昌已被團團包圍,熊熊烈勢,萬物成灰,死物再焚,也焚不出一絲長煙。
“也算死得其所。”
提燈長身直立船間,青灰衣衫隨風翩擺,正遙望河岸低喃,在視線盡頭忽見姜昌跪下,對著這邊不停地磕拜。
一直拜,一直拜,額頭磕出了血也仍舊在拜。
拜到火海茫茫,天地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