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12.
“我自幼家境還算不錯,老爺夫人膝下,我齒序最長。雖被寄予厚望,卻向來紈绔,除觀花逗鳥游山玩水之外,名利之類一概不求。十二歲那年,府中大小姐,也就是我第一個妹妹出生。”姜昌虛摟著囡囡,一團(tuán)飄渺無狀的黑氣被他抱得好似當(dāng)真觸手可及一般,“夫人臨盆那晚,風(fēng)雨大作,城中天師派人來報,這是由迦大禍降臨之兆。我的妹妹,自然就是那個禍根。”
“老爺一氣之下將天師摳了雙眼關(guān)入地牢,卻不料第二日清晨,府中再度迎來不速之客。”
那是個天生笑眼的白面和尚,沒人知道他是怎么通過層層防衛(wèi)長驅(qū)直入府邸,到他們一家面前。
和尚自稱法號長不輕,素衣縞帶,手持一根四股十二環(huán)鍍金禪杖,步步生鳴。一到老爺面前,便直言昨夜府中新生乃一魔胎,若不叫他帶去,又或者立即送到千里之外雷音道上渡厄山,關(guān)押一生直至終老——百年之后,歷盡坎坷,必定成魔,為禍娑婆世。
“老爺一聽,只說他胡言亂語。”姜昌道,“我家妹妹,一出生便請玄師來摸過骨珠,非刃、格、鞘三者之一,不過普通人而已,日后叫她不入玄道,不結(jié)玄法,只像尋常女兒安穩(wěn)過日,即便長壽,又哪里能活到數(shù)百年之久?既活不到,又何談為禍二字?”
他們將那和尚趕了出去,和尚也不惱,離開時留了一句“果然大禍,非觀音不能度脫”便杳然無蹤。
提燈聽到這里,突然問:“你說那和尚,法號長不輕?”
“不錯。”姜昌苦笑,“也因為他這法號,一來就沒被我們當(dāng)正經(jīng)出家人,所以他那些話,老爺夫人憑著愛女心切,起先一個字也不信。”
可日子沒過多久,和尚和天師的話就初現(xiàn)端倪。
不到三歲的小丫頭片子,路都走不穩(wěn)當(dāng),竟能成為全府上下夜叉星一般的存在。
“莫不是喂不進(jìn)飯,整日胡玩,夜間睡覺總折騰人?”謝九樓問,“放三歲孩子身上,這也是常有的。”
放三百余歲的提燈身上,也是常有的。
謝九樓想著,便忍不住笑,正暗自感概,一瞥眼,瞧見提燈乜斜自己很久了。
他憑直覺,提燈那眼神是明晃晃知道他在想什么。
“若是這樣,那便好了。”姜昌道,“我那個妹妹,其驕縱蠻橫乃根骨天生。打會說話起,第一句話就是扯謊。我只說一件,便夠你們曉得她性情之惡劣。平日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是她七歲半的生辰。”姜昌看了看對面二人臉色,說,“你們沒聽錯,就是七歲半。只因喜歡全府上下為她一個人折騰,她打四歲起便想出這個名目,每隔六個月過一次生辰,慶她又長半歲。”
“生辰前一晚,陪她從小長到大的一個奴婢,聽她說一句想吃宵夜,便去現(xiàn)做了一碗桂花酒釀紅豆圓子。端到她跟前,她只看了一眼,竟是一口沒吃。你們知道為什么?”
二人等著下文。
姜昌搖頭解釋:“那圓子是奴婢親手搓的,夜里暗,小廚房盡都歇下,只一盞油燈照著她揉面,也沒人幫襯。我那妹妹,只因見到碗里紅豆圓子大小不一,便往里頭啐了一口,說什么也不再看一眼。奴婢沒法,主子不吃,她也不敢偷吃,只得將自己做了半夜的宵夜倒掉。誰知第二日晚宴,我妹妹當(dāng)著所有主子奴才的面尋那奴婢的不是,哭鬧著非要將她趕出去。”
姜昌看向提燈:“公子既也是富貴場里出來的,當(dāng)知曉我們這樣人家,為奴的一旦被趕出家門,那不比一頭撞死還來得難受?果不其然那奴婢也這么做了。生辰當(dāng)日出了人命,我那妹妹先不說晦氣,竟是半點也不動容的。只叫人收拾了尸體,該吃飯還吃飯去。后來我問她:‘難不成就因為一碗圓子不規(guī)整,你就要趕人出去?’,她說:‘我趕她不為一碗圓子做得不好,只為我要吃宵夜,她倒了那一碗,竟沒給我做第二碗去。’”
謝九樓不以為然:“若我是那奴婢,辛辛苦苦做第一碗出來,卻得到那樣的對待,只怕也得傷心死。哪還顧得上去做第二碗?”
姜昌凝視他少頃,說道:“恕我冒昧,公子應(yīng)當(dāng)不是什么朱門繡戶里頭出來的?不是笑你出生低劣,只是哪怕為奴,你恐怕也沒在我們這樣的府里頭當(dāng)過?”
謝九樓不置可否,只問:“你怎么這么說?”
提燈倒明白姜昌言下之意:“那樣的府里,別說做主子的,就是那些自己就是奴才的,也不敢像你一樣,盼著主子去體諒自己的感受。——‘若我是那奴婢’?你的想法,在那種地方,本就是無稽之談。”
謝九樓沉默一瞬:“也不是所有的府邸,都不允許這樣的無稽之談。”
提燈說上興頭了,脫口便嗆回去:“你當(dāng)天下都是你的無鏞……”話說到這兒,對上謝九樓的眼睛,硬生生拿指甲掐了一下手指,余下的字就咽了回去。
謝九樓沒聽清,追著問:“天下都是什么?”
提燈頓時望向姜昌:“后來你妹妹怎么樣?”
謝九樓扯扯他袖子:“你還沒說呢,天下都怎么?”
姜昌看看謝九樓,又看看提燈,低了低頭,接著說:“許是天道為了應(yīng)驗?zāi)呛蜕械脑挘颐妹眯郧轭B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打娘胎起,先天不足,體弱多病,多少回從鬼門關(guān)勉強(qiáng)救回來。倒也稱得上和尚所謂的‘坎坷’。”
“她三歲時高燒不退,全府上下正為此著急,地牢里又有人來報,說三年前被挖了眼的天師突然請求召見。老爺這才想起他來。念著死馬當(dāng)做活馬醫(yī),便見了。那天師一上來就說,他在牢中苦算三年,總算找到能克化我妹妹一生煞氣的陽胎。”說到這里,他轉(zhuǎn)而對提燈道,“同你這琉璃燈看生看死大概一個道理,我妹妹是惡,那陽胎就是善,惡為陰,善為陽,天師說,只要去到某處,將那陽胎帶回須臾城,他自有辦法調(diào)轉(zhuǎn)二人運數(shù)——說白了,就是找個人給我妹妹替命擋災(zāi)。”
言至于此,在場都預(yù)料到下一步是什么狀況。
“那陽胎,就是囡囡?”
姜昌點頭:“奇的是,當(dāng)年府邸奴仆人丁數(shù)百,天師非要我去尋找那胎。事關(guān)自己親妹妹性命,我當(dāng)即上馬,跋涉百里去到了他說的地方。”
那地方真偏,姜昌記得。荒無人煙,餓殍遍野,他挨家挨戶地打聽也沒用上半天時間——多數(shù)房子里頭空空蕩蕩,不是蛛網(wǎng)就是被噬空的尸骨,村民看他的眼神不是在看一個公子,而是像在看一塊包得光彩照人的好肉。
姜昌忍著驚駭快馬加鞭地找,終于找到那戶人家:女主人出去做工,留男主人在家,剛好他來,便迎了。兩夫妻膝下無子,只一個獨女。他拿著天師給的消息一對,果真出身年月甚至生辰都和自己妹妹分毫不差。
起先他還踟躕,“買人”二字卡在喉嚨里怎么都說不出口,畢竟這雖是窮苦人家,到底不是奴籍,誰家孩子不是父母心頭肉,怎么會舍得輕易給人買去?
他尚猶豫,男主人卻早已看破他此行目的,點頭哈腰地旁敲側(cè)擊——
這孩子跟著我們也是受苦,哪里養(yǎng)得起喲!女娃又嬌貴,大了嫁出去,還能指望給我回本不成?倒不如不養(yǎng)!前兒想問問哪些老爺府里肯收,不要錢!白送過去都沒人要……嫌臟!又不機(jī)靈!頭發(fā)都給我愁白了!我說不如扔了算了,她娘又不肯,天天在家里提著刀跟我鬧!女人么,不就圖著能給她找個好去處,自己跟著享福?
您要是肯買了,我給她娘,也好有個交代。
姜昌順理成章往自己錢袋子摸,問多少銀子愿意賣,八百兩夠不夠?
——最后那句還沒說出口,男主人咧嘴一笑,說兩塊豬頸肉,十斤大米就成。
他被領(lǐng)著去看人的時候,囡囡正趴在樹根底下扒草吃著玩。那一身臟得,指甲縫里都是泥,臉快看不出原本顏色,也不知多久沒洗過。
只有一雙眼睛,瞳仁漆黑,一看見誰,眨巴不停,干凈得很。
哪里養(yǎng)不起?那時姜昌暗暗在心里責(zé)問那位男主人。
草根都扒得那么高興的娃娃,吃什么會養(yǎng)不大?
他都沒問她的名字。荒年亂歲,百姓不鮮易子而食,一個女娃算得了什么?誰還會給她取名字?打出生起就叫囡囡。爹娘光忙著活命都那么累,哪還有精力給別人的盤中餐想個名字。
姜昌拿一塊白饅頭就騙囡囡上了馬,帶她去百里之遙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