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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名的密林中,他木然地站在一棵大樹下,對面,阿爹握著刀,看他的眼神跟看那些喪命在他手中的惡人幾乎一樣。</br> 他的身子微微發(fā)抖,嚅囁著說:“我只是想拿那支老參……我?guī)Я隋X去的。我沒有想過要殺他們,真的沒有!我只是生氣他們講那樣的話……我只是想讓他們不要再說下去了……”</br> 從見到他到現(xiàn)在,阿爹一句話都沒有說,病容加上復(fù)雜的情緒,讓他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可怕。</br> “阿爹,你別生氣了,身子本就不好。”他咬咬牙,硬是不讓自己倒下去,反而揚起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既然他們因我而死,你殺了我償命,我愿意,我不躲。”他閉上眼,扭過頭去,既犯了彌天大錯,交出性命也是應(yīng)該的。</br> 嗖的一聲,一道冷冽鋒利的氣流擦著他的耳朵飛了過去,然后便是當(dāng)一聲響。</br> 阿爹的刀,深深插進樹干里,力氣太大,樹葉如下雨般飛落。</br> 那頭,阿爹突然蹲下來,兩只手插在頭發(fā)里一陣亂抓,又狠狠錘了幾拳,咬牙道:“我的錯……都是我的錯……”</br> 他撲過去拉住阿爹的手,驚慌道:“阿爹你莫這樣,我錯了,你殺了我便是!我不配做你的兒子?!?lt;/br> 阿爹拼命搖頭,拉下他的手,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聽好了,不是你的錯。是我當(dāng)年的一念之差!”說著,他猛烈地咳嗽起來。</br> “阿爹!”他趕緊輕拍阿爹的背,“你現(xiàn)在要是不想看見我,我可以找個地方躲一會兒。”</br> 阿爹卻拽住他不肯松手,等自己平復(fù)下來,才喘著大氣坐下。他不敢多說話,更不敢掰開阿爹的手,只能跟著一起坐下來。</br> 漆黑的林子里,有路過的野獸發(fā)出不安的聲響。</br> 他連呼吸都不敢大聲。</br> 不知過去多久,阿爹松開了他,背靠著冰涼堅硬的樹干,緩緩道:“十五年前,我去清理一個惡人,那是個孕婦。我找到她時,她陣痛發(fā)作即將分娩,她沒有像別的惡人那樣嘲笑我,只是問我,是不是連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放過?!彼哪抗饪聪?qū)γ鏄涓缮系牡?,“我沒有回答她,舉起的刀也沒有放下?!?lt;/br> 他看著阿爹沉入回憶中的臉,短短幾句話,他好像已經(jīng)明白了什么。</br> “阿爹,你是不是……做了錯誤的選擇?”他的心開始不停地下沉,下沉。</br> “我沒有選,我只是賭了一把?!卑⒌嘈?,轉(zhuǎn)過頭看著他,“千年了,我們應(yīng)家的人一代比一代少,能傳承到我這里還沒散掉,已算奇跡。我一直讓自己相信,我們應(yīng)家承擔(dān)的,是保護無辜者免遭厄運的使命,我們做的每件事都是對的??晌覐膩頉]有跟你說過,我也動搖過?!?lt;/br> 他皺眉,既想聽下去,又怕聽下去。</br> 阿爹嘆了口氣:“被他們化成灰燼的人很可憐,很無辜,我應(yīng)該毫不留情地舉起刀,并為我除掉的每個危險而高興,甚至自豪。”他望著密林深處,視線卻找不到任何可以落下的地方,“可是,那些人……在那一刻之前,他們也是街市上隨處可見的普通人。我的刀每次落下去的時候,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我厭惡‘殺人犯’這三個字,我覺得我不是,可我又真的是。夢里那些化作黑沙的家伙,總是重新聚攏起來,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笑著跟我說,你明明可以不管的,眾生安危又不是你們一家的責(zé)任,你們扛不動卻非要扛。圖什么呢?誰知道你們?誰在意你們?孤軍奮戰(zhàn),一世孤獨,還有永遠(yuǎn)擺脫不了的誤會?!币豢跉庹f到這里,他笑了,眼角的淚也落下來。</br> “阿爹……”他呆呆地看著這個男人,今年他十五歲了,眼前這個男人養(yǎng)育了自己十五年,教他各種應(yīng)家人擅長的本領(lǐng),把應(yīng)家多年來背負(fù)的東西盡可能以一種輕松的方式讓他明白、理解。無論經(jīng)歷過多么艱難的時刻,他臉上都沒有如此矛盾又悲傷的落寞,像一棵終于被雷電擊中的參天大樹,要斷不斷,搖搖擺擺。</br> 阿爹抹了抹眼睛,抬手捏住了他的肩膀:“我一直以為你沒事的?!?lt;/br> 沒事?今天之前他也一直以為自己是沒事的,雖然他不是阿爹的親生孩子,但起碼還是人,正常人。</br> “那天,我自私地想,也許我能用你的性命,挽回我的余生?!卑⒌氖钟行┌l(fā)抖,“你的母親被毀了,但你還有機會,哪怕只有一半。如果連你都?xì)⒘?,我怕有一天,我會厭惡這把刀,甚至……厭惡我的姓氏?!?lt;/br> “抱歉。”他攥緊拳頭,心臟像裂開了一樣,咯吱咯吱亂響,“讓你失望了。我終是沒有擺脫你最忌憚的東西?!?lt;/br> 說罷,他起身走到對面,用盡全力拔出樹上的刀,看著那道寒光閃爍取過無數(shù)性命的刀鋒,突然倒轉(zhuǎn)刀尖,眼見著便要往自己的身上戳下去。</br> 看到老板夫婦變成那個樣子,他也痛苦至極,不光因為奪去了兩條人命,自己從人變成一個怪物的事實更讓他絕望。</br> 一塊石頭及時飛過來,擊在他的手上,一陣酸麻中他不得不松開手,刀尖擦著他的衣服滑落下去,當(dāng)啷一聲落在地上。</br> 阿爹紅著眼睛走到他面前,死死盯著他:“這些年來,我不止一次提醒自己,只要你有任何異常,便不能留你?!?lt;/br> 他閉上眼,以為阿爹要親自動手。但是,阿爹的手卻輕輕落在他的腦袋上。</br> “可我總是忘不了給你洗過那么多尿布,一晚上起來四五次給你喂羊奶,聽你哇哇地哭,嘎嘎地笑,看你搖搖晃晃朝我撲過來,喊我阿爹?!彼谋亲铀坪醵伦×?,說話甕聲甕氣,聽起來有點好笑,“你是我的孩子,是一個活生生的人?!?lt;/br> 他終是哭了出來,跪在他面前:“阿爹,我很怕……”</br> “你跟那些真正的惡人不一樣,你不是怪物,所以你會內(nèi)疚痛苦?!卑⒌阉饋?,“我一定會找到法子,讓你安穩(wěn)度過余生。但你也要答應(yīng)我,從此修身養(yǎng)性,切勿與人計較,不躁不怒,定心方能安神?!?lt;/br> 他用力點頭:“我會的?!?lt;/br> 只要不再變成怪物,只要不讓阿爹這么難過,什么他都愿意做。</br> 夜色越來越重,像一雙巨大的翅膀,將父子倆的眼淚與心事統(tǒng)統(tǒng)包裹起來。</br> 他那從不離身的背囊里,有個家伙輕輕嘆了口氣,只是動靜太小,誰都沒有聽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