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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船上是不是擦得一塵不染我不管,衣服洗得干凈不干凈我不管,飯燒得好不好吃我也不管?!毙珠L扶著欄桿,面無表情地看著遙遠(yuǎn)的海面,“人是你留下的,今后若出了什么紕漏,你一個人兜著,莫指望我來善后?!?lt;/br> 他站在后頭,不敢有半個不字,只小聲說:“我知道留她下來是件頭痛的事情,可再一細(xì)想,萬一今后你也同我有一樣的遭遇,比如不小心傷到了一個姑娘,有她在身邊,起碼換衣服換藥服侍起居要方便得多?!?lt;/br> 這是什么見了鬼的理由!</br> 兄長猛然回頭,眼神能殺人,從牙縫里蹦出字來:“我若能做出同你一般的蠢事,自己一早便跳海了結(jié),哪還有臉站在身旁礙人眼!”說罷便拂袖而去,留他一人在甲板上吹風(fēng)。</br> “行行,下回再有這事我就去跳海?!彼财沧欤蝗挥謸项^,“可咱們倆就算跳了海也不會怎樣啊。”</br> 兄長重重地哼了一聲,都懶得回頭看他。</br> “她煮的飯真的不錯?。 彼执舐曆a了一句。</br> 那么,頭痛歸頭痛,蔡鯉鯉還是被留下了,成為了他們船上有史以來第一位女船員,只是兄長不肯把每個船員都有的銅牌發(fā)給她。</br> 大概這就是兄長最后的倔強,好像不發(fā)那銅牌,蔡鯉鯉就永遠(yuǎn)不在自己的允許之中。但他無所謂,蔡鯉鯉更無所謂,能留在他們的船上,她已經(jīng)高興得要哭出來了。</br> 第二天一早,延誤了好幾天的船終于離開了煙州碼頭。</br> 而他們已然習(xí)慣了的踏浪行船的日子,多少變得不太習(xí)慣起來,開頭那段時間,兄長一點好臉色都沒有給他,對蔡鯉鯉也沒有半分溫和的神情。當(dāng)初他帶著蔡鯉鯉回到船上,把她的情況悄悄說給兄長聽,懇求他同意把她留下來,兄長考慮了足足一個時辰,然后跟蔡鯉鯉說了他最長的一段話,一是她可鐵了心要留在船上工作,二是她可知上了船出了海,哪怕丟了性命也只能怪自己倒霉,三是他們絕對不會因為她的性別而給她任何額外的照顧,以一個月為限,如果這一個月內(nèi)她勝任不了自己的工作,哪怕只犯一個錯誤,立刻下船,永不復(fù)見。</br> 面對如此嚴(yán)苛的條件,蔡鯉鯉沒有半分退縮,她對兄長只有一句話:“我都知道了,我接受,謝謝船主?!鄙袂閲?yán)肅不過兩秒,她轉(zhuǎn)眼便歡喜地跑到他面前,興奮地拉著他的手說:“我以后能看見真正的海了!”</br> 她是真的開心,豁出性命也值得的開心。</br> 在風(fēng)浪之中穿行顛簸的日子其實十分辛苦,還枯燥,十天半月乃至大半年都被困頓于小小一艘船上,睜眼閉眼見到的都是同一片海水,同一片陰晴不定的天空,耳畔只有風(fēng)浪高低變化的聲音,偶爾也有喝多了兩口燒酒的船員,站在船頭大聲唱著跑調(diào)的歌,也有心里念著故鄉(xiāng)某位姑娘的家伙,悄悄躲在角落里,把一張繡了花的手帕拿出來摸了又摸。</br> 但不管眾人私下有什么小動作,只要領(lǐng)了那塊寫著“斗”字的銅牌,在正事上就不能有任何懈怠,該出的力氣一分都不能少,被他們雇傭過的人,沒有哪個敢不服兄長的規(guī)矩。曾經(jīng)也有對兄長出言不遜,甚至仗恃著自己高壯過人的身體與蠻力想動手的,兄長也不惱,只說船上地方小,打起來不方便,就掰手腕吧,若自己輸了,這條船以及船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xì)w對方,若對方輸了,工錢砍一半,還要跪在船頭喊五百次船主我錯了。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所有人聽了大半天的船主我錯了……人類的力氣怎么能與他們相比,雖然是很不公平,但兄長開的先例卻起了極好的作用,此后船上無論發(fā)生什么爭端,都以掰手腕定輸贏,看似兒戲,卻在最大程度上保護了船與人的安全。當(dāng)然,船員們對兄長的服氣,不僅因為他出眾的首領(lǐng)魄力,更因為親眼見過他在對付各路海匪時的強悍兇狠。做這行時間長了,遇到想殺人越貨的悍匪的次數(shù)也不少,海匪基本都是亡命徒,要錢還要命,每每狹路相逢,沖在最前頭的永遠(yuǎn)是兄長,匪徒們再兇悍,也不可能是一只斗木的對手。每次兄長還得在自己人面前裝一裝,不能表現(xiàn)得太厲害,偶爾還要故意吃上一刀一拳,免得被旁人看出他身懷異力。即便如此,在船員們眼中,他也是一等一的狠人了,有這樣的家伙當(dāng)船主,哪個還敢不服氣。不過他們唯一覺得奇怪的是,這些窮兇極惡的海匪,若送官查辦,最終也必落個砍頭示眾的下場,可船主卻從不取他們性命,只往被打個半死的他們嘴里喂一種褐色的藥丸,然后便放生了……船主也不瞞他們,說這種藥丸是他得來的秘方,受傷之人服用后,光是吃飯走路就要費盡全力,打家劫舍只能是一輩子的妄想了。眾人聽了,無不咋舌,對他們船主的敬仰與畏懼又多一層。</br> 只有他知道兄長為何如此“用心良苦”……這么多年來,兄長總是于人界中費心周旋,面對惡敵時,既要護自己人周全,又不得傷人命,說到底都是為了保住他們兄弟與整個斗木一族的生計罷了,著實不易。所以他平日間很少拂逆兄長的意思,他說怎樣便怎樣,自己絕無二話,一來是信任兄長的能力,二來是不愿再惹兄長生氣??蛇@回,蔡鯉鯉讓他壞了自己的規(guī)矩。</br> 他并非對蔡鯉鯉動了什么萍水相逢一見鐘情的心思,只是當(dāng)他看到這個為離開厄運可以從最北走到最南的普通人時,忽然想到了當(dāng)年他們兄弟倆為了覓食,從一片海域遷徙到另一片海域最終從海中到了陸上的歲月,而在這個艱難漫長的過程里,他身邊還有兄長在,蔡鯉鯉卻只有她自己。</br> 既然留下她就能滿足她最大的愿望,這么容易的事,做就做了吧,挨罵就挨罵吧。</br> 最重要的是,他一點都不認(rèn)為留下蔡鯉鯉是一個錯誤。</br> 她不光是個勤勞的清潔工煮飯工,她還會寫字,字還不難看,起碼比他們兩兄弟都寫得好,所以她常幫那些大字不識幾個的船員寫家書,在船??吭谌魏我粋€碼頭時幫他們寄出去。每次船上有貨物進(jìn)出,本都是由他來負(fù)責(zé)清點記錄,她來了之后,每次都要主動跟在他身邊,看他如何操作,一來二去的,她做的各種記錄很快就比他還要清楚詳盡,有一回還幫他查出了一個漏洞,兄長嘴上不夸,看她的眼神卻比從前緩和了不少。她還會修理各種破損的小物件,斷了腿的椅子壞了的暖爐,都難不住她,雖然修得不完美,起碼能用了。可怕的是,她不但洗衣服,還會做衣服做鞋子,一塊爛布在她手里也能變成還不錯的襪子或者頭巾,做出來的鞋子雖然不精細(xì),但勝在舒適,大家穿得很開心。除此之外,她發(fā)明的紙牌游戲成功打發(fā)了船上大部分無聊的時間,經(jīng)常看到閑暇時她與一撥船員聚在一起玩牌,輸家們臉上畫滿烏龜與其他怪東西,場面熱鬧非凡。</br> 危險時刻當(dāng)然還是有的,海里有多少魚,海上就有多少海匪吧,兩邊大打出手時,她肯定還是害怕的,論力氣拳腳,她幫不上任何忙,只能按吩咐躲在他們身后最安全的地方,但她也不白躲,有時會瞅準(zhǔn)機會往地上灑點鐵釘,在敵人捂著腳亂叫時趕緊跑回原處藏起來。蔡鯉鯉用自己做過的一切來告訴眾人,她雖是個尋常女子,毫不起眼,但從不是無用廢物。</br> 漸漸地,船員們在與她朝夕相對的每一天里,忘記了最初對她的質(zhì)疑與輕視,沒有人再對她冷嘲熱諷,某些別有用心的,也早早斷了邪念,不僅是因為兄長早就立下規(guī)矩,膽敢對蔡鯉鯉有任何不軌舉動的,初犯斷手再犯沉海,絕不寬貸,更因為在他們心里,對蔡鯉鯉的感情已然與性別無關(guān),在海上漂泊的日子里,蔡鯉鯉就是一個跟他們不一樣但又無比契合融洽的存在,她補上了他們這群人最孤單最蒼白的一塊,她是個好伙伴,伙伴不在乎性別。</br> 最近,蔡鯉鯉又在跟船員中最擅長捕魚的家伙學(xué)習(xí)怎么下網(wǎng)怎么收網(wǎng)怎么做釣餌,她好像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任何一件她不懂的事都能激發(fā)出她無窮無盡的力量。比起那些對一切都失去了動力的人,可能,這就是所謂的“活力”?!</br> 但,她明明受過那么多的傷……</br> 他又想到了她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