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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沒有食言,的確給了她一筆不菲的“補償金”,她卻只拿了一小半,說夠了,她吃不了多少,再說她還會做工賺錢,餓不死的。</br> 他也沒有食言,向兄長討了半個下午,帶著她去碼頭附近買了兩套新衣裳,然后兩人進了一間小飯館,他要了店里最貴的飯菜,讓她吃飽吃好。</br> 她由始至終都是感激他的,一點都不記恨他踢自己的那一腳,說他們是不踢不相識。</br> 然后他發(fā)現她并不像她說的那樣吃得很少……光是魚羹就喝了六碗。</br> 她吃得非常盡興,掛在脖子上的那塊殘骨在她的大快朵頤中晃蕩不止,好幾次他都盯著那塊骨頭入神,自她從昏迷中醒來后,天鐵便再沒有現過身,如果它是一只那么兇猛的妖怪,又怎的落到如今這落魄模樣?他有些遺憾,吃完這頓飯,他應該永遠沒機會問到答案了。</br> 一個肉末煎餅轉眼就被她咬掉一半,還來不及咽下去,她無意落在窗外的目光驟然一驚,旋即便整個人咻一下縮到飯桌下頭,腮幫子被煎餅塞得鼓鼓囊囊,卻連嚼都不敢嚼一下。</br> 這是大白天見了鬼了?</br> 他埋頭看桌子底下:“你這是……”</br> “噓!”她趕緊豎起手指,費力地把餅子吞下去,小聲道,“外頭那個大胡子走遠沒有?”</br> “大胡子?”他抬頭望窗外一瞧,看了半天才在往來的人流中發(fā)現一個身型矮壯,留著絡腮胡的黃衣男子,此刻正在一處賣干貨的攤檔前挑挑揀揀。</br> “你說的可是那身著黃衣的男子?”他問。</br> “是!”她幾乎用氣聲在回答,生怕被外頭的人發(fā)現。</br> “他在斜對面買魚干兒呢,沒走遠?!?lt;/br> “買魚干兒?”</br> 她趕緊從桌下鉆出來,小心翼翼地趴到窗戶下頭,露出半個腦袋看過去,發(fā)現對方確實在買魚干兒,直到那人買完并且離開之后,她終于大大地松了口氣,抹著頭上的冷汗回了原位,嘀咕道:“嚇死我了。”</br> 他十分不解:“是你認識的人?”</br> “不認識?!彼龑擂蔚匦πΓ摽诙?,“看岔了,還以為是他又追來了呢。”</br> “他?”他又朝窗外看看,大胡子已然消失在遠處,他轉回頭,盯著大口喝茶壓驚的她,“光是相似的人都讓你怕成這樣?”</br> 她喝光整碗茶,打了個飽嗝,又朝外頭瞟一眼,答非所問:“沒事的,認錯人了?!?lt;/br> “那晚給你換衣服時,我看到你身上有許多舊傷痕。”他本也不想追問了,奈何嘴巴不聽話。</br> 那也是無奈,即便是夏天,也不能讓一個傷者穿著濕衣裳躺著,船上又沒有一個女人,他只好拋開男女授受不親這樣的話替她換衣服,就這樣還被那突然跳出來的熊頭罵了一頓,說他動作太慢眼睛還亂看,非逼著他把燈熄了才準許他繼續(xù),實在無語。但即便如此,他依然看到了她脖子跟肩膀上的燙傷,以及身體別處已經看不出來歷的舊痕跡,最可怕的是她手臂上還有一道頗深的刀疤,手掌上也有。</br> 這些傷痕,他著實想不到為何會出現在她這么個尋常女子身上,他見過的各路江湖人士都沒有誰是如此傷痕累累。</br> 她抱著茶碗,目光落在空空的碗底,許久才抬頭一笑:“我留了一封休書給我丈夫?!?lt;/br> “???”他詫異,這就是她被傷害的原因?可他聽說人類只有休妻一說,休夫……起碼他是第一次聽到。</br> “不過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休書啊,隨便寫的。”她故作輕松,笑嘻嘻地說,“總得給他一個交代,我不是逃跑,是離開?!?lt;/br> 他看著她嘴角還沾著肉末的臉,估算著她說的話有多少可信度。</br> “真的?!彼粗难劬?,“你救了我,我不騙你。我就是個大逆不道的女人。”</br> 他沉默片刻,直言:“嘴上說不是逃跑,可我看你逃得很狼狽啊?!?lt;/br> “這……”她有些不好意思,“我離開那個人已經三年了,起初他確實四下找我,但都沒有得逞。”她下意識地攥了攥拳頭,“我只要走遠再走遠,以他的性子,早晚會放棄的?!?lt;/br> “你走了多遠?”他喝了一口茶。</br> “我老家在環(huán)州。”</br> 他被茶水嗆到。環(huán)州……北方的北方啊,離煙州足有數千里之遙!</br> “你就一個人這么……這么走到煙州的?”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br> “也坐車的,牛車馬車驢車,只要能捎帶上我的,都成?!彼蠈嵒卮?。</br> “就為了躲開你丈夫?”</br> “是離開?!彼m正。</br> “好吧?!彼肜锾砩喜?,“那你那天怎會從水里冒出來?”</br> “遇到兩個賊人,他們搶了我的行囊,我所有家當都在里頭。”她苦笑,“所以我怎可能不追呢,我跑得可快了!”</br> “追到了?”</br> “追到了!”</br> “然后你們一定是糾纏起來,你必定打不過兩個賊人,最后被人扔下海了?”</br> “不是……兩個賊人逃到船上了,我就跳下海去追,游著游著我就沒力氣了……我一路浮浮沉沉,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岸邊的,頭昏腦脹之下,依稀看到前頭有一雙腳,便想也不想就去抓了?!闭f到這兒,她自己都笑出來,“誰知把你嚇個半死,實在抱歉?!?lt;/br> 他哭笑不得,擺擺手:“算了,你也說了,不踢不相識?!闭f罷他又心生擔憂,問她:“接下來有何打算?”</br> 她拍拍自己鼓鼓的行囊:“有錢,有新衣裳,繼續(xù)走就是了。不過你放心,這回我再不能讓人搶了?!闭f罷,她又拿起心口上那塊骨頭,故作神秘道:“而且我還有這個!”</br> “這是何物?好像只是個骨頭?!彼b傻。</br> “是骨頭,但不是普通的骨頭?!彼÷曊f,“它會發(fā)光!”</br> “發(fā)光?”他繼續(xù)裝,“夜明珠螢火蟲才會發(fā)光吧,一個骨頭怎會發(fā)光?”</br> “所以它不是普通骨頭??!”她把骨頭放回心口,愛惜地摸了摸,“在黑暗處,只要我摸摸它,它就會發(fā)出銀灰色的光,比油燈還亮。它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不得了的寶貝!有它在,再黑的地方我都不怕。所以,我的日子不會太壞的?!?lt;/br> 原來,你只當它是個照明的玩意兒……</br> 既然她都這樣講了,那么他應該順著她的意思表示放心然后祝她一路平安,在這張飯桌上結束跟她的一切緣分,這樣才是整件事情的正確結局吧,起碼在兄長眼里是正確的。</br> 那就祝你前程似錦了,這句話已經到他嘴邊了,出來卻變成:“你剛才躲在桌子底下的樣子,可沒有你此刻表現得這般瀟灑。”他頓了頓,“離開他三年了,還是這么害怕?”</br> 她又喝下半碗茶,笑道:“也許再過三年就好了?!?lt;/br> “若是被他找到,你會如何?”他再問。</br> 她想了想,一吐舌頭:“那此生就沒有機會跟你坐在這里吃飯了?!?lt;/br> 他勉強地揚起嘴角,附和她并不好笑的玩笑。這個女人,一直在用流于表面的輕松來化解心頭無法釋懷的恐懼,走遠再走遠……那得要多遠才能走到她想要的安穩(wěn)?而僅僅是走到煙州,她已經吃過多少苦頭了?</br> “為何那么想留在我們的船上?”他突然問。</br> 她扭頭看著窗外,入神地聽著隱隱的海浪聲,好一會兒才說:“我聽人講,咱們腳下的地其實很小的,真正遼闊寬廣的,是海。你們的船那么大,一定可以到最遠的海吧?!?lt;/br> 原來,她只是執(zhí)著于她還沒有到達的“遠方”而已。</br> 他思忖片刻,對店小二道:“結賬!”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