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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船,已經(jīng)延遲出發(fā)三天,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br> 蔡鯉鯉的頭倒是不痛了,但他很頭痛,兄長更頭痛。</br> 因為蔡鯉鯉不想走了……人類是不是通常把這種行為稱為“無賴”?!</br> 今天午后,兄長站在船頭,即便是當(dāng)年餓了十天半個月都吃不上一口肉的時候,都沒見他的眉頭鎖得這么緊,他的手指從欄桿上緩緩抹過去,然后伸到眼前,自言自語:“真的是……一塵不染。”</br> 他蹲下來,學(xué)著兄長的樣子伸出手指往甲板上蹭了一下,隨后豎起手指對兄長苦笑道:“我今早看見她連甲板都用抹布擦了五遍……”</br> “我知道啊?!毙珠L嘆氣,“可那又怎樣呢?我們的船上并不需要一個擦地工?!?lt;/br> “她還把我們的臟衣服洗了……”</br> “我知道……”</br> “她還給大家煮好了午飯……”</br> “我知道??!”</br> 蔡鯉鯉真的勤快得要命,從她清醒過來到確定了身在何處再到確定了他們的身份之后,她就再也躺不住了,哪怕額頭上敷著藥膏也并不妨礙她積極向他們推銷自己,說自己身體好力氣大,洗衣煮飯打掃清理縫縫補補無一不擅長,水性也不差,總之就是想盡理由要他們留她在船上。</br> 可這怎么可能呢?他們的船上怎會留一個女子呢!</br> “不行?!毙珠L當(dāng)即拒絕,“容你在我們船上暫時休養(yǎng),已是不得已為之,總不能讓你帶著傷昏死街頭。你既已蘇醒,看樣子也無大礙,我再贈你一些盤纏,你快些下船去吧,莫再耽擱我們的時間?!?lt;/br> 蔡鯉鯉卻使勁搖頭,賴在床上不肯下來:“我是誠心想留在船上幫忙的!我一分工錢都不要,只求兩餐溫飽,而且我吃得很少!”</br> “我們的船只雇傭男船員,你一個姑娘家,跟十幾二十個大老爺們兒共處一室,你覺得方便嗎?”兄長皺起眉頭,又不好動粗把她拽下來扔出去。</br> “方便??!”她瞪大眼睛,“其實我也不算姑娘家了。”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以前是嫁了人的?!?lt;/br> “我們不方便??!”兄長的聲音高了一個度,“你是大姑娘還是他人婦我們不在意,反正我們船上就不能有女的!”</br> “男人是人,女人不是人?”她還是瞪大眼睛,瘦小的身子挺直起來,拍著心口保證,“我手腳特別勤快!我擦的桌子能照出人影來!”</br> “我們有鏡子??!”</br> “我洗的衣服干凈得像新的!”</br> “我們是可以三個月不換衣服的臭男人!”</br> “我做飯好吃呢!”</br> “我們不挑食??!”</br> “船主恩公,我這就去做事,你們且看我行不行?!?lt;/br> “不是……喂喂你去哪兒?。 ?lt;/br> 他想笑,這么狂躁又無計可施的樣子,居然會出現(xiàn)在素來冷靜的兄長身上。</br> “你怎么會招惹到這樣的瘋婆子?”兄長的火氣終于燒到他身上了,“簡直跟聽不懂人話一樣!”</br> “怪我下腳重了?!彼麩o奈,“好歹是個弱女子,總不能不管她?!?lt;/br> “我們已經(jīng)管了,她現(xiàn)在生龍活虎的樣子哪里弱了?”兄長揉著發(fā)脹的額頭,“人是你帶回來的,給你一天時間,明天日落前,我不要在我的船上再看見她!”</br> “可她……”他猶豫了片刻,又小聲對兄長道,“她身上有個妖怪,你不是也見到了嗎?”</br> “就那個只會罵人的熊頭?”兄長放下手,冷笑一聲,“它若是一只完整的天鐵,我倒還能考慮將它留為己用,可如今它那個鬼樣子,除了罵人,什么都做不到,這樣的廢物拿來何用?”</br> “你知道天鐵?”他好奇極了,“它完整的樣子又是什么樣的?”</br> 兄長不以為意道:“傳聞早年間有加毗葉國向高宗皇帝進(jìn)貢過一只天鐵,說是能擒獅子白象,兇悍無匹。我雖未親見,料想也不過是空有力氣的妖獸罷了,不然也不至于被當(dāng)作貢品送了?!?lt;/br> “原來你也沒有見過它完整的樣子啊。”他遺憾道,“可怎么會只剩一個頭了呢?又是怎么到了她脖子上的呢?”</br> “那誰知道?!毙珠L白他一眼,“我也不想知道??傊阕詈檬掌鹉愕暮闷嫘?,趕緊把這個女的給我弄走!”</br> “好……”他趕緊在兄長的怒火燒死自己前退出了船艙。</br> 看來是真不能留了,其實他是不介意的,人們不是常說緣分緣分么,能在中元節(jié)的深夜被他當(dāng)成鬼一腳踢中,也是不得了的緣分吧?不然怎么偏偏就是他呢,那天他明明應(yīng)該在船上的,卻鬼使神差去了水邊放燈。若她真如她所說的那般能干,留在船上也不是個壞事,還有與她寸步不離的熊頭,他分明聽到它說蔡鯉鯉是它的食物……它那個樣子還能吃得了人?騙人的吧……那萬一它真能吃,他們把蔡鯉鯉趕走,豈不是見死不救?</br> 他心頭亂七八糟的想法太多,卻一個都不敢再講給兄長聽,在人界跑船的這些年,兄長對他的諸多囑咐中,必有一條“少管閑事”,兄長說他們在人界奔波的唯一目的就是吃飽肚子,除此之外都是閑事。</br> 蔡鯉鯉就是徹底的閑事吧……</br> 他剛走到甲板上,卻冷不丁瞧見桅桿上爬了一個人,正要伸手去解桿上的那面印著一只獸頭的旗子,那是他們隨便挑來的。聽旁人說,像他們這樣跟大海討生活的家伙,船上得掛個顏色鮮艷圖案兇悍的旗才吉利。</br> 可她爬上去想做啥?</br> 他差點嚇?biāo)?,兩步走到桅桿下,仰頭大喊:“你在干啥!”</br> “你們的旗子又臟又破了,我取下來洗洗,再補一補?!彼駛€吃錯藥的猴子一樣緊緊抱著桅桿,大聲回他,“旗子干干凈凈的才精神呢!”</br> 這女人……桅桿雖然不算太高,可她頭上的包還沒消呢,萬一頭暈眼花掉下來,這人命不還得算他頭上!</br> “你給我下來!”他加重語氣,“立刻!馬上!”</br> 她還在猶豫。</br> “下來?。?!”</br> 蔡鯉鯉這才哆哆嗦嗦地滑下來。</br> 她平安著陸,他懸著的心才放下來,詫異地打量她:“你還會爬桿?”</br> “第一次爬?!彼故抢蠈?,“但我會爬樹,再高的樹都難不住我?!?lt;/br> 他現(xiàn)在也體會到兄長頭昏腦脹的感覺了,語重心長道:“蔡姑娘……蔡姐姐?怎么都行吧,我們真的不需要你幫我們洗旗子,也不需要你幫我們洗衣服做飯。我踢傷你是我不對,但我該做的都做了,如今你既無大礙,還是趕緊下船吧,我們已經(jīng)因為你耽擱了不少時間,做我們這行的,最怕船期受影響,你若覺得我還不是那么壞的話,就當(dāng)幫我的忙,不要影響我們的生意,行不行?”</br> 從她醒來后一直都很精神的一張臉,終于有了一絲泄氣的樣子。</br> “真的不能留在你們的船上嗎……”她垂下頭,失望地絞著手指。</br> “抱歉,真的不能。”他放緩語氣,“不過你放心,我兄長說過會給你盤纏,他脾氣不算好,但錢這方面從不虧待人,不會少給你的,就當(dāng)是對你頭上的傷的補償吧。拿了錢,你往后的日子也不會太難?!?lt;/br> 蔡鯉鯉不說話,仍是低頭絞手指。</br> “對了,你既說你嫁了人,又怎會孤身一人掉進(jìn)海里?”他脫口而出,“你是失足掉進(jìn)海里的吧?”</br> “嗯……啊……”她支吾了半天,抬起頭,指了指那個包,笑道,“我沒事了,多謝你把我?guī)Щ貋砭戎巍N摇@就下船了。”</br> 總算說通了……他松了口大氣,旋即卻又覺得這就把人趕走始終有點不妥,又道:“你醒了到現(xiàn)在都沒吃東西,要不我?guī)愕酱a頭附近的食肆吃點東西,再給你買一身新衣裳吧?!?lt;/br> 他打量著她,那晚事出突然,她渾身濕透,實在沒有女子衣裳給她換,只能將他們兄弟倆的舊衣服勉強套在她身上,雖然她的身形比別的女子高一些,但仍是遠(yuǎn)遠(yuǎn)撐不起他們的衣裳,風(fēng)一吹,整個人都晃晃悠悠的,像個無主孤魂。</br> 看起來是有點可憐,但沒辦法。</br> 所謂緣分,來得快去得也快。只能盡量多給她一些錢吧,并且希望那個熊頭說的狠話只是狠話而已,不然他費了那么大勁才救回來的人最終還是成了妖怪的口糧,那還不如不救!</br> 唉,反正他決定了,以后每個中元節(jié),他都會老老實實待在船上,哪兒都不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