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玄狏(4)
一個時辰后,羅先終于停下了飛快的腳步。</br> 樸素而寬大的宅院矗立于眼前,在陰暗的光線里露出仿佛人到暮年時的無力與頹沉。</br> 桃夭使勁仰著腦袋,脖子都仰疼了也沒從眼前這座建筑物的任何部位上找到跟“將軍府”三個字有關(guān)的內(nèi)容。</br> “到了?”她不確定地問。</br> “嗯?!绷_先點頭。</br> 她指著大門上字跡遒勁的“龍城院”三個字:“擎羊大人,我識字的?!?lt;/br>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绷_先望著那三個金漆仍在,只是少了些許光澤的大字,“此名乃先帝所賜,既在知情人中表了嘉許之意,又不引外界矚目,以免多生事端?!?lt;/br> 桃夭皺眉道:“意思是這里頭住的是將軍,但偏又不明說這是將軍府?”</br> 羅先遲疑片刻,點點頭。</br> “既是皇帝嘉許,干干脆脆賜一座將軍府有何不妥?”得了答案,桃夭更不明白了,“連將軍府三個字都不給,偏拿個龍城院來遮遮掩掩,賞個下屬都如此不光明正大,皇帝老兒辦事不爽快啊?!?lt;/br> “大膽!怎可如此妄論先帝!”羅先頓時沉下臉來,“念你黃毛丫頭涉世不深,此番便不與你計較,方才說的話每個字都給我咽回肚子里,若再口無遮攔,你早晚闖下殺身大禍!”</br> 也是在桃都待久了,心頭真正害怕的人跟事沒幾個,來人界雖也有段時日,那股子誰都敢說敢罵的勁兒還沒下去,幾乎是忘了這里最最冒犯不得的便是皇帝,眼看羅先真動了脾氣,再聯(lián)想到他又是個能氣死人的“直線式”人物,說不準真會因為她說皇帝的不是把她打一頓或者抓起來移送法辦。這么一衡量,桃夭打消了反駁他的念頭,只嘿嘿一笑:“不說便是。你也說我黃毛丫頭了,年紀小就是容易好奇嘛,那你倒是跟我說說這所謂的‘將軍府’跟里頭的人到底有何典故?聽聞你們狴犴司雖不在朝堂之中,卻自有天大的面子,能勞擎羊大人親自跑一趟的,必非泛泛之輩?!?lt;/br> 羅先沒搭理她,徑直上了石階往大門而去。</br> 桃夭撇撇嘴,趕緊跟上去,誰知剛一踏上石階便察覺出有意思的地方。</br> 緊閉的大門前,羅先正要敲門,發(fā)覺身后無人,回頭,卻見桃夭正蹲在石階上,埋低了腦袋嗅來嗅去,嗅完了,視線又順著石階跑到兩側(cè)的鎮(zhèn)門石獸身上,跑過去細看一陣,目光又落到更遠的院墻上,麻利地跑過去后,又跟個鑒定書畫的老先生似的,在深灰的院墻上仔仔細細地察驗,反正一系列動作落在她身上怎么看都是鬼鬼祟祟。</br> 他皺眉,加大了聲音道:“你在那頭做什么?若不打算與我同去,就好好找個地方等我出來?!?lt;/br> 桃夭不吱聲,只朝他用力招招手,示意他快過去。</br> 他本不想理會,但一看她那煞有介事的模樣,終是不太情愿地走了過去。</br> “何事?”他站到她身后。</br> “這龍城院里住的是將軍還是道士啊?”桃夭朝他鉤鉤手指,“你仔細瞧瞧這墻上都是些什么?”</br> “這是什么話,住在龍城院里的自然是歸德將軍。”羅先上前細看,果真在灰到發(fā)黑的墻磚上發(fā)現(xiàn)了一絲異常,有人拿不知混合了什么東西的墨汁,在院墻上畫了許多奇怪的符文,數(shù)量之多,幾乎在墻上形成了一條沒有縫隙的帶子,看架勢,應(yīng)該是把整個院墻都繞了一圈,墨汁早已浸入磚石之下,不湊近細看倒也不易發(fā)覺,只是那深黑的筆畫之中又在某些角度與光照下透出細碎的若有若無的暗紅。</br> “哦對,來前你說過是什么歸德將軍府,不懂就問啊,歸德將軍階品很高嗎?不然皇帝怎會賜這樣一座特別的將軍府給他?不過既然是如此受厚待的人,府邸怎的不在天子腳下而隱于洛陽市井呢?你說你來送藥,是將軍大人病了?”桃夭冒出一串問題。</br> “高也不高低也不低?!绷_先肯答一個問題已是給了天大的面子,他伸手往符文上擦了擦,再放到鼻子下聞聞,皺眉,“很淡的血腥氣?!?lt;/br> “地上也是,連石獸都沒放過。”桃夭朝那頭努努嘴。</br> 羅先走回石階,又一路看到石獸身上,發(fā)覺的確如此,地面跟獸身也沒漏掉,寫滿跟院墻上差不多的符文。</br> “你既對鏡術(shù)頗有心得,可見對術(shù)法這塊兒也不陌生,那你應(yīng)該知道這些符文是什么玩意兒吧?”桃夭又嗅了嗅鼻子,露出嫌棄的表情,“不太好聞?!?lt;/br> “怕是血縛咒的一種?!绷_先說道,又抬頭將這宅子打量一番,越發(fā)沉重的云層將光線壓制得更暗淡,加之風聲呼嘯,天地混沌,這陰森森的氣氛烘托正好,越發(fā)讓他嘴里說出來的每個字都透出很不吉利的詭異,而這座宅子也在各方陪襯下,從方才毫無生機的垂老之相里掙脫出來,突然有了深藏不露的力氣與危險。</br> 桃夭望著那“龍城院”三字,笑:“說不定那匾額上也有哪。寫這么多這么密,是多怕有什么東西跑出來呀。”</br> “連我都未留意,你卻看見了?!绷_先看看她,“你知道佛眼,知道鏡術(shù),看得出不顯眼的咒文,卻只是在司府里替大人養(yǎng)馬……”</br> 桃夭沖他眨眨眼:“所以你是想問我什么嗎?是不是覺得眼前的黃毛丫頭突然不黃毛了?”</br> “我只是在陳述,沒有問你的意思?!绷_先扭過頭去,“我連你的名字都未問過,可見對你別的種種更無意知曉。你且記住,我能同意歸還佛眼的食物,允許你跟隨我來這一趟,全是看在大人的情面上,對你本人,我只當如空氣一般,完成公務(wù)后,你拿走你的妖怪,你我便再無瓜葛?!?lt;/br> “無趣的家伙?!碧邑矅@氣,“這也不問那也不問,你是不把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這句話放在眼里么?!?lt;/br> “你問過那么多問題,不還是把自己埋掉了,何來百戰(zhàn)百勝?!绷_先毫不客氣,說話間,目光又落到地面上的符文里,盯了好一陣,眉頭越發(fā)緊鎖,臉色比那兩只石獸還嚴峻。</br> “你還是不要隨我進去了?!彼ь^,看著嚴絲合縫的大門。</br> “別啊,說好了要寸步不離的!萬一你辦完事跑了怎么辦!”桃夭當然不干,趕緊跑到離他最近的地方。m.</br> “我是不會照顧人的?!彼蝗坏溃戎白钫J真的樣子還認真,“不會對在我目的之外的任何情況負責,其中包括你的性命?!?lt;/br> 桃夭愣了愣,笑:“你一定要坦白成這樣嗎?”</br> “原本是連與你說這些都不必的。”他看著她的手臂,“可但凡你身上還有司府的印記,我便得提醒你。萬一你遇個三長兩短,終究與我有關(guān),不念著你的性命,也得念著大人對你的器重。”</br> 桃夭頓時明白過來,譏誚道:“還以為你直來直去不給面子是骨子里便有的傲氣,原來也是分人哪。說那么多,到底還是怕我出了紕漏不好跟司狂瀾交代?!彼室鉁惤哪?,瞇眼一笑:“你怕他呀?”</br> “我敬他。”羅先如是道,“那便說定了,你自己尋個地方等著,若明日午時我還未出來,你便回去吧,就當你我從未相遇,你要的妖怪只當它自己運道不好。”</br> “我?guī)讜r與你說定了?”桃夭收起笑容,“說了要與你寸步不離,那就是一步都不能離?!彼箝T處瞅了一眼,嘴角揚起:“反正你是送藥,我雖是個雜役,對藥理也有些認識,說不好能幫你的忙呢。你也不必顧念著司狂瀾,那個家伙只管我有沒有好好替他喂馬打雜,從不管我死活?!辈蝗贿@混賬東西也不會把我綁在樹樁上當肉烤了——桃夭硬是把這句話吞回去,又拍心口保證:“你且放一百個心,我無須任何人照顧,生死都是自己的命,不怨任何人,你也無須顧念任何人的‘器重’?!?lt;/br> “無須照顧,那你為何不靠自己從土里爬出來?”羅先嘆氣。</br> “這篇是不是翻不過去了?”桃夭氣得跺腳,“你是不是要說到八十歲?”</br> 他想了想,說:“我應(yīng)該活不到那么久?!?lt;/br> 尚且年輕氣盛的人突然用正經(jīng)語氣說這句話,氣氛沒來由的就滄桑起來,桃夭重新打量他,越發(fā)覺得他像個拿石頭做成的四四方方的罐子,不僅哪里都是棱角,還密閉得很,撬不開砸不爛,不知罐子里究竟是怎樣乾坤。</br> 桃夭突然哈哈笑出來,順手拍拍他結(jié)實的胳膊:“年輕人有點信心吧,不活到八十歲你都對不起你吃過的那么多難吃的食物!”</br> “胡言亂語?!彼@開她往大門走,“你既然都不拿自己的安危當回事,那就記住自己的目的,你只是來‘看著’我?!?lt;/br> “放心,我絕不阻礙你辦理公務(wù),從現(xiàn)在開始我是透明的。”桃夭跳到他身邊,擺出討好的樣子,“那么,我來幫擎羊大人敲門?”</br> 羅先不置可否,看向大門的雙眼略微瞇起,面色比此刻的天色還暗沉。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