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玄狏(3)
一路爭執(zhí)不休的兩人,被一陣喧鬧擋住了去路。</br> 街面上兩個男子激烈地扭打在一起,都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jì),打起架來特別有力氣。其中一方很憤怒,拳頭跟雨點(diǎn)一樣落在對方身上,還使勁揪住對方的頭發(fā)試圖將他的腦袋摁在地上,邊打還邊罵,旁人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什么“我就是看你不順眼!好好的衣裳不穿,非要打扮成個妖孽!惡心!”</br> 圍觀的人不少,有人勸架,有人笑嘻嘻看熱鬧。桃夭往人群里看了幾眼,武力不足的那位也是被打得十分凄慘,身上的衣裳被撕扯得破破爛爛不說,上了水粉胭脂的臉更是被血與汗糟蹋得沒法看,被拉開后才喘過氣來,又氣又委屈地沖著打他的人哭喊:“我悄悄穿我自己的衣裳,礙著你哪兒了?”</br> 那人聽了,又要沖上來,幸好被幾個勸架的拽住,只得暴怒道:“礙著哪兒了?我看著就礙眼,我看著就不樂意,我看著就不喜歡!我告訴你,你若不改,我這便宰了你,權(quán)當(dāng)是為民除害了!”說著說著便大力掙脫出來,扭頭跑進(jìn)街邊的鐵器鋪?zhàn)樱俪鰜頃r,手上赫然多了一把菜刀。眼見著要出人命,虧得幾條漢子眼明手快,趕緊上去抱腰的抱腰,搶刀的搶刀,好歹是把兇器奪下來了。</br> 兩個有些年紀(jì)的婆子把受傷的這個扶起來,好言勸道:“你就服個軟,認(rèn)個錯,跟你哥說今后再不這樣便是,親兄弟何必鬧成這樣?!?lt;/br> “就是就是,多大點(diǎn)事,道個歉又不少塊肉。再說男兒郎穿女兒裝,實(shí)在不妥。”</br> 他任她們講,一句話也不回,用力甩開眾人沖出去,用此生最快的奔跑發(fā)泄他所有的不滿,眨眼便消失在人群中。</br> 他沖出來時,差點(diǎn)撞到桃夭,她閃身避開時,除了近距離看見一張糟糕的臉之外,還有擴(kuò)散在空氣里的脂粉香味,怪好聞的。</br> 有人要去追,打人的家伙怒氣沖沖地制止,吼道:“由他去!死了才干凈!”</br> 桃夭撇撇嘴,說:“還當(dāng)是捉到了賊往死里打,原來就為穿個衣裳這樣的小事,穿個女裝罷了,又不是殺人放火,這當(dāng)兄長的反應(yīng)未免太過頭了,是吧?”</br> 無人回應(yīng)。</br> 她左右環(huán)顧,羅先幾時不見的,她不知道。</br> 暗罵一聲,桃夭趕緊越過正散去的圍觀者,往更遠(yuǎn)處搜尋羅先的身影。</br> 好險,如果自己再多看一會兒熱鬧,羅先就該消失在這條街的拐角處了,幸好在最后一刻抓到了他的背影。</br> 她趕緊追上去,抓住他的披風(fēng)質(zhì)問道:“說好了帶我去你要去的地方,反悔啦?想甩掉我啦?”</br> 羅先目不斜視:“我要甩掉他人,可不是如今這速度。你自己停下看熱鬧,還要我陪你一起看不成?”</br> “我就是順便看兩眼嘛,大街上打成那樣了誰能視而不見哪?!碧邑膊环獾?,“要不是趕著追你,我說不定還要教訓(xùn)教訓(xùn)那打人的家伙呢,你見過因?yàn)椴幌矚g別人的穿著就把人打個半死的玩意兒嗎?”</br> “我來洛陽不是圍觀閑雜人等的爭斗的?!彼炎约旱呐L(fēng)從桃夭手里拽出來,“我見過為一只鞋殺人的人??礋狒[的時間多了,做正事的時間便少了?!?lt;/br> “你生來便如此一本正經(jīng)?”桃夭盯著他平靜的側(cè)臉,“還是進(jìn)了狴犴司不得不正經(jīng)?”</br> “我不過是與你好好說話罷了,何至于扯到正經(jīng)不正經(jīng)?”他不解,“如你這般莫名其妙的姑娘,平日間定然沒少干冒犯大人的事,可至今都沒有被大人攆出去,不知是你運(yùn)道好,還是大人改了脾氣?!?lt;/br> “我跟司府可是白紙黑字簽了文契的,想攆我走哪有那么容易!”桃夭胸有成竹地笑出來,又好奇地碰了碰他,“話說你家大人以前是個什么脾氣?遇到我這種路數(shù)的,以前的他會如何處置?”</br> 羅先終于扭過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我之間的事,從頭到尾都與大人無關(guān),為何你總是問到他?還有,你雖有些見識,不似普通女子,但你身為司府雜役,如今又臨近年關(guān),想必府之中正是忙碌之時,你不在家?guī)褪?,卻跑到洛陽來,你就不怕你家主人罰你工錢?”</br> “我……”桃夭一時語塞,不為何啊,不就是自然而然問出來的嗎,但她自己心里也突然覺得不太對頭了,排隊(duì)等她治病救命的妖怪多得很,為何偏偏選了絳君,縱然他早有預(yù)謀,以她的性子也是可以置之不理的,可她毫不猶豫地來了,而她一直以為自己的毫不猶豫,是因?yàn)榻{君難得,非來不可,但此刻誠實(shí)地想一想,絳君固然難得,然而比他更難得的妖怪也不是沒見過,能勞她大駕光臨,是因?yàn)檫@只妖怪,還是因?yàn)檫@是一只身在洛陽的妖怪?不是這里,不是那里,偏就是洛陽……不就是因?yàn)樗究駷懰麄円苍诼尻??在洛陽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數(shù)日,幫絳君,幫咸鼠,又死皮賴臉跟著羅先,一點(diǎn)都不著急趕回司府,私心里甚至盼著還有借口繼續(xù)留在洛陽,留下來,說不定會碰到他們?說不定還會知道他們神神秘秘來到洛陽究竟是干什么?</br> 那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司狂瀾不在司府時,她覺得自己也不怎么坐得住了呢?從前不是盼星星盼月亮盼著活閻王別在家里嗎?</br> 這個答案有點(diǎn)意外呢!桃夭心里“咯噔”一下,連視線都因?yàn)槎虝旱幕艔埬:似獭?lt;/br> “這邊!”</br> 羅先的聲音把她的魂喊了回來,她眨巴眨巴眼睛,站定,回頭,羅先面無表情地朝左邊指了指:“我看前頭也沒有熱鬧,你怎的就直直走了過去?”</br> 桃夭撓撓頭,趕緊小跑回來,為了掩飾尷尬,順手朝她走神時行進(jìn)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不是,我是瞧著那條街布置得甚是好看,才多走了兩步。”</br> 幸好還有這條街,似是要舉辦廟會之類,一群工匠正忙著在搭起的竹架子上忙碌,一堆別致的花燈等著被掛到最顯眼的地方,好看的彩紙堆疊在街道一側(cè),能工巧匠們在將那些細(xì)細(xì)的篾條彎纏成各種形狀之后,再熟練地糊上彩紙,雖未能得見全貌,也不難想象入夜之后那通街的流光溢彩之景。</br> 聞言,羅先也往這街上看了一眼,毫無觸動的樣子:“下次你再走神,我是不會提醒你了。真是不明白,之前為了佛眼吞下的妖怪,你幾乎要與我拼命,如今倒是不著急的樣子?!眒.</br> “這不是沒來過幾回洛陽么,還不許我看看了?”桃夭做出要給他一拳的樣子,“要不是你的武器亂吃東西,我早就開開心心回家了!你有時間責(zé)怪我,還不如現(xiàn)在就讓佛眼把我的妖怪吐出來!這樣你我也好早些分道揚(yáng)鑣,無須互相看不順眼了!”</br> “那不行,我說過此番前往將軍府,必要得佛眼相助。”他加快步伐往前走去,“我也并非看你不順眼,只覺得你這個姑娘甚是古怪,不在我了解的范疇里罷了?!?lt;/br> 桃夭“撲哧”一聲笑出來:“說得就像你了解過多少姑娘似的,你最常接觸的姑娘,怕只有個邱晚來吧?”</br> 羅先騰一下紅了臉,說:“你莫要胡說,我與晚來也只是公務(wù)來往……”說著又住了口,皺眉道,“我為何要同你解釋?”</br> “嘻嘻,被我說中了?”桃夭笑成一朵花,跑到他前面,故意面對著他倒退而行,“我這雙眼睛啊,特別擅長看到那些粗枝大葉的人看不到的東西。光是聽你‘晚來晚來’的喊得這么親昵,就知道擎羊大人對鈴星大人的感情不一般呢?!?lt;/br> “無聊!”羅先繞開她,“勸你留著眼睛看路,背上可沒眼睛?!?lt;/br> “萬一我背上有眼睛呢?”桃夭對著他的背影洋洋得意,這家伙真是一點(diǎn)都不用猜,什么都老老實(shí)實(shí)地擺在外頭。</br> 正要追上去時,幾個圍在街邊灰墻前的書生映入眼簾,說話聲也順著一陣風(fēng)傳過來。</br> “真乃神來之筆啊。”</br> “確實(shí)!運(yùn)筆如此流暢瀟灑,當(dāng)世能找出幾人有此功底?”</br> “不知是誰人大作?最近在城中好些舊墻上都見過這般的畫作,看起來應(yīng)是出自一人之手。”</br> “只怪你才來洛陽,不知咱們這兒有一位天才?!?lt;/br> “天才?”</br> 桃夭聽了,忍不住往那墻上細(xì)看去,灰墻上不過是一片只用墨汁勾勒而出的群像。她不懂線條流暢不流暢,甚至不知道這算什么畫法,只覺得那些畫面并不招她的喜歡。她素日里見多了的畫,不是山水日月便是飛鳥走獸鮮花美人,看不懂也覺得好看,但這墻上畫的偏不是以上任何一種,全是人,又不像人,個個面目猙獰,兇神惡煞,手中所執(zhí)不是鐵鏈便是刀斧,刀鋒之下亡者成山,更見一口大鍋沸騰不止,有人于其中沉浮呼號,場面堪比地獄之景,甚是驚心動魄。難為這幾個書生還把它們當(dāng)成寶貝來贊美品評,換作桃夭這類對書畫毫無造詣的觀眾,只需多看兩眼,那沸油便仿佛澆在了自己身上一般,配上今日這陰森森的天色,真是說不出的難受,恨不得立刻逃開了去。</br> 同樣是街景,看看鄰街那花燈遍布的好樣貌,與此地相比,委實(shí)天堂之于地獄,眼瞧著要過年了,就不能畫點(diǎn)吉祥如意花開富貴的場面,真不吉利。</br> 桃夭挪開視線,快步追上羅先:“你瞧見那墻上的畫兒沒有?”</br> 羅先瞟一眼:“瞧見了。”</br> “好看?”</br> “丑。”</br> “誰會畫這種東西?”</br> “不知。這同樣不是我來洛陽的目的?!?lt;/br> “大過年的,看著真是晦氣?!?lt;/br> “也沒有人喊你看?!?lt;/br> “我們還能不能友善地溝通?”</br> “我很兇猛嗎?”</br> “算了……當(dāng)我沒說,你那將軍府還有多遠(yuǎn)哪?”</br> “不遠(yuǎn)不近了。”</br> 他越走越快,桃夭再是不滿也不敢抱怨了,因?yàn)榈檬∠滤辛獠拍芨纤?,走出這條古舊的小街時,她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那群書生還在那里對墻頭畫評頭論足,很不舍得離開,她已經(jīng)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身后只有動靜越來越大的風(fēng)聲,嗚嗚不止,如人哭泣。</br> 已經(jīng)離得那么遠(yuǎn)了,眼前卻還能一清二楚地浮現(xiàn)出方才見過的“地獄之像”,被書生們交口稱贊的“神來之筆”,說的就是讓你看過一眼之后,便連畫中人的一根頭發(fā)絲都忘不了?</br> 桃夭笑笑,原來太丑的畫真的會嚇到人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