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②①章
昌東認識這人,也是業(yè)內(nèi)的,叫孟今古,原本諢號“金屬”,因為錳、金、鈷都是金屬,但由于他自命風流,男女關(guān)系錯綜復雜,“有色金屬”這個綽號反而喊得更響,他知道了也不生氣,反以為榮,放話說:男人不好色,那還叫男人嗎。
跟昌東認識是在一次沙漠越野賽上,兩人同時挑戰(zhàn)“沙梁翻越”,這是沙漠行車的高技術(shù)活,簡單來說,是上沙梁時一路加油,近頂時收油,但不能剎車,等車身三分之二過了尖頂,車頭往下栽時,再猛踩油門沖下坡。
這對玩家的心態(tài)、技巧、掌控力要求都極高,剎車猛了后勁不足,容易沙地陷車;車速過快了車會從沙頂飛出去,跟飛躍黃河似的;還有人車頭往下時把不準角度,車頭倒栽進沙堆里,輪胎空轉(zhuǎn),如同栽了個蘿卜。
孟今古那次飛車了,外加斷了條胳膊,但昌東幾乎是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還刷新了速度記錄。
這讓他引為奇恥大辱,從此勤加訓練,想和昌東再賽時掰回一局。
誰知道等他把“沙梁翻越”玩得有模有樣,再找到昌東,昌東一句話把他打發(fā)了。
“收心了,不玩了。”
孟今古打聽了一下,小道消息大概是孔央看過了賽場視頻,紅著眼圈跟昌東說了句:“誰也不敢說次次運氣好,這次折了胳膊,下次呢,萬一你撞到頭,或者傷的是脊柱……”
昌東于是收手。
孟今古覺得女人真是麻煩,背后懟昌東說:“本來是個牛人,怎么有了女人,成熊了呢。”
這算是兩人之間的全部交集,談不上太熟,更沒熟到他能允許孟今古坐他的車前蓋。
昌東皺了皺眉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孟今古已經(jīng)從車上跳了下來,幾步?jīng)_到跟前:“昌東,真是你啊,我在探險大群里看到消息,說你重新走線,我都不敢相信……兩年了啊,其實事情也不能怪你,鵝頭沙坡子我自己都住過好幾回,天災(zāi)嘛,誰撞上誰玩完,哎,當初我還發(fā)帖幫你說過話呢……”
“有事?”
孟今古還真有事。
“想問問你,你既然是從玉門出的,那是走橫線——接下來,是不是要往上去?”
這事瞞不了人,羅布泊大是大,但安全的線路那幾條,同時間跑穿越的人,如果大方向相同,一路上會一再偶遇。
“是。”
孟今古松一口氣:“我也是,能搭個伙嗎?車多點,互相也有個照應(yīng)。大群里昨晚剛出的警告,這兩天那頭天氣不太好,沙塵暴說來來,尤其大……”
他壓低聲音:“有在龍城扎營的哥們說,早上起來,看到營地旁邊有狼腳印,還不止一行……所以大家都在想辦法搭伙走,你沒看鎮(zhèn)上這么多車呢。”
孟今古說的不全是實話。
大群里傳來的消息要嚴峻得多:據(jù)當?shù)厝苏f,好多年沒有過這么差的天氣了,搜星信號不好,也有可能是羅布泊磁場的影響,多個gps出現(xiàn)失誤,有個五輛車組的車隊,沙塵暴里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押后的兩輛車都丟了,現(xiàn)在還沒聯(lián)系上……
群里一片感嘆,都在懷念有“沙漠王”之稱的趙子允,趙老還在世的時候,被稱為羅布泊活地圖——現(xiàn)代探險對電子設(shè)備的依賴實在是太高了,一旦設(shè)備失靈,人人都成了睜眼瞎……
這樣的氣氛里,難得有人為昌東說了句話:昌東對方向的敏感度,確實是這些年來最好的……這種天氣還敢走、并且能走的人,除他沒誰了。
末了群里出了公告:安全第一,行程沒開始的話取消,建議已經(jīng)進羅布泊的車隊,要么從南線返回,要么地找避風港,客戶不理解的話,盡量勸說,掙錢雖然重要,命更珍貴,誰都不想在羅布泊失蹤名單上添一筆吧?
孟今古有苦難言,他這趟帶的,是個雜志外拍的小團隊,一共六個人,總監(jiān)叫,為人極其挑剔,帶了個藝術(shù)家氣質(zhì)濃厚的攝影師、一個跑腿小弟,一個兼管服裝的化妝師,還有兩個盤正條順的平面模特,說要出一輯主題是“樓蘭公主”的大片。
大概背后有金主捧,不怕花錢,所以這一趟給孟今古開出的酬金極其豐厚,合約里講明:我們不要去那些是游客能拍個到此一游照的地方,我們是要去那些別人都沒去過的地方,出讓人驚掉下巴的大片。
孟今古滿口答應(yīng)。
簽約的時候有疑慮:“聽說那里天氣不是很好啊……”
孟今古心里有數(shù),這個時候的羅布泊,是一年中天氣最好最平順的時候,為了拔高自己,同時不讓合約黃掉,他故意夸大艱難險阻:“萬一遇到這種情況,別人是肯定走不了了,但找我對了,你放心,大風沙里出的照片,那絕了,特效都做不出。”
想想也是,當即簽了字。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羅布泊變起臉來,也是讓人防不勝防,孟今古入行以來,沒遇過這么糟的天氣,他嘗試著去和溝通。
說:“你不是說遇到什么狀況,你都能走嗎?”
“但是風沙有點大……”
“大風沙里出的照片,不是效果絕了嗎?”
最狠的是把合約復印件扔到他面前,提醒他看違約條款:“不進去也行,雙倍賠付,我們說好了的。”
孟今古一狠心,答應(yīng)繼續(xù)走,不是刮大風嘛,刮起來又不會沒完沒了,指不定刮累了,風也停了呢。
不過為了心理安慰,他決定多買兩斤蘿卜壓陣,真是老天開眼,居然在街面上見著昌東的車了。
昌東聽完了,沉吟了一下,問他:“那你會去拜祭余公嗎?樓蘭去不去?小河呢?還有太陽墓?”
孟今古覺得有門,馬上點頭:“去,去,一個點我們都不會漏。”
昌東點頭:“那挺好。”
孟今古喜形于色——
“可惜我不去,我往上,是走白龍堆,沒法順路,不過我這個朋友想去,”昌東把肥唐推過來,“你們可以搭個伙,互相照應(yīng)一下。”
***
回到賓館,葉流西剛洗完,正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整理行李,看到只昌東一個人回來,有點奇怪:“肥唐呢?”
昌東翻理洗澡要用的東西,順便跟她說了一下。
葉流西有點不忍心:“你這么把肥唐給扔了?”
那個小瘦猴兒,一路西來,出錢出力,有心貪她的獸首瑪瑙,摸都沒摸上兩下,整一個吃力不討好,讓人唏噓。
昌東說:“什么叫扔了?孟今古想多拼點車有個照應(yīng),我把肥唐推薦給他;肥唐想逛景點,我把他推薦給孟今古。兩個人求仁得仁,不是很好嗎?”
他進洗手間,里頭新浴的半溫味道不散,沐浴露的香味之間,總覺得縈繞女子身上的氣息,昌東忽然覺得尷尬,想退出去,反顯得不磊落……
猶豫了一下,才把門關(guān)上。
***
昌東給肥唐指的那條明道,說是鎮(zhèn)上有路直通哈密,指的是哈羅公路。
這路有一半的里程是地取材,拿鹽土壓平了堆積成的,車速倒還湊合,但怕水,有的路段特脆弱,一泡尿都能泚出個洼坑來。
業(yè)內(nèi)常講的“龍城雅丹”,是個大概念,嚴格意義上說,以哈羅公路為分界,左邊是龍城,右邊是白龍堆。龍城因為靠近樓蘭、余公幕、土垠,造訪的人相對多些,車轍子都能軋出路來。
白龍堆則更偏、更兇險,也更蒼涼,古籍上提到這里,都說是鬼怪出沒之地——很多過哈羅公路的人能輕易拍到白龍堆的照片,但那其實都是在邊緣,進入中心腹地的人寥寥無幾。
從孔央的那張照片判斷,昌東更傾向于白龍堆才是目的地。
路上,他給葉流西打預防針:“那里風力很大,說‘雅丹群’是小看它了,完全是個雅丹城,聽說不好扎營,我也沒住過,據(jù)說是比龍城可怕多了,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葉流西說:“早知道,把那個孟什么還有肥唐都帶上唄,人多,好歹壯個膽。”
昌東看了她一眼:“我們要做的事,雖然大家沒說開,但心里都清楚不是什么好事——真好意思把那些不相干的人都拽上?”
葉流西說:“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好意思。”
***
日暮時分,車子緩緩駛?cè)氚埗迅沟兀龞|沿路都插下旗標,以免找不到出來的路——風還沒起,四周安靜到死寂。
這里的土臺,有的覆蓋鹽堿土層,有的直接披著晶鹽,還有些成分是白膏泥,土臺高大,蜿蜒曲伸,每一道少說也有百米之長,真像是蜷伏著的巨大龍身。
照例,昌東把車在一處背風的大土臺前停下,這土臺有十來米高,像一堵結(jié)實而又厚重的墻。
葉流西帶著望遠鏡,爬到高處看了會風景,整個白龍堆在暗下去的暮色里泛森白的冷光,天空連鳥都沒飛過一只。
而觸目所及,土臺的形狀雖然怪異,但并沒有任何一座上嵌了人。
也許是進得還不夠深?
昌東試圖扎營,但這里的鹽堿地層太硬,帳篷的地釘打不進去,他試了兩次放棄,抬頭招呼葉流西:“下來吧,晚上要睡車里了……先做飯。”
葉流西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朝土臺下走,走了兩步,忽然察覺到什么,驀地回頭。
地上一行滴滴拉拉的血跡,一直延伸到她腳邊。
她蹲下身,掀開褲筒去看,果然又滲血了。
葉流西皺了皺眉頭,她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很小心了,幾乎沒有用到傷的這只腳,居然還是流血了。
她瞄了一眼土臺下的昌東:他正撿拾地上的土石塊,試圖搭出一個簡易的火臺。
算了,不跟他說了,否則他又要怪她有腳傷還爬上爬下……待會自己處理一下好了。
她小心地爬下土臺。
暮色更重了,光亮完全隱沒下去的時候,那些被土臺洇干的血跡,忽然滋滋翻沸了兩聲。(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