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②〇章
毫無疑問,第二天最早起的是葉流西。
昌東原本想扶她,但她速度太快,如同一匹跌跌撞撞然而又脫韁的野馬。
想保持神秘感,最好還是不要朝夕相處,難怪故事里的神秘人物都是飄然而至,倏忽離去,鏡頭從不交代其吃喝拉撒。
大通鋪的起床像油煎餅翻面,翻完一個翻下個,昌東卷好了地墊出來,看到遠(yuǎn)處的葉流西,正扶著雅丹土臺,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主要矛盾解決了,腳傷又提到了第一位,昌東看邊上呼啦啦漱口的肥唐:“不是說要在你西姐面前好好表現(xiàn)嗎?不扶她?”
肥唐一抹嘴,興沖沖地去了。
這賊窩也有煙火氣的一面,早飯熬大鍋粥,還抬出面三根支架的短腿鏊子,在上頭攤煎餅,有耙子、鏟子、油擦子之類的全套工具不稀奇,稀奇的是有生雞蛋——因為路太顛,再好的防護(hù)都碎殼,所以一般只有熟雞蛋能帶進(jìn)來。
客人和老大的份有人送到跟前,其它人排隊。
昌東挨到灰八身邊坐下:“跟你打聽個事。”
灰八趕緊把碗擱下:“哎,您說。”
雖然昌東不在那本冊子上,但察言觀色,灰八也看出來了,這人并不聽葉流西使喚。
“你們一直在這扎營?”
“有段日子了,這里偏,不好找。但是吧,”他壓低聲音,“謹(jǐn)慎起見,再干一兩票,我們也放寒假了。”
“放寒假”兩個意思,一是再過一段時間,這里冷了,不適合人活動;二是做段時間的正經(jīng)營生,譬如修個路、開個礦、拉個運(yùn)輸。
這也是為了避風(fēng)頭,萬一干的事兒發(fā)了,立刻各回各家,來年風(fēng)頭過了再聚。
“既然有段日子了,半夜里,有發(fā)生過什么……不尋常的事沒有?”
灰八明白過來,吸溜著粥勸他:“嗐!你別聽他們胡扯。沒文化,迷信,不是講葷段子是鬼故事,天天鬼扯,誰真見過鬼了?”
昌東說:“不是,你幫我問問,這段日子里,有沒有人半夜起夜,見到過什么?”
灰八有點納悶,但還是幫他問了,勺子敲敲碗邊,向不遠(yuǎn)處蹲著的那一圈人吼:“哎,都聽好了啊,你們晚上放夜尿,有見過什么真嚇人的沒?說正經(jīng)的啊,誰編瞎話我撬他牙!”
“撬他牙”很有威懾力,那些人原本個個話嘮,現(xiàn)在發(fā)言都不積極了——
“沒,不過雅丹土臺子,晚上都像鬼,怪嚇人咧。”
“還有那個聲音,干它爹!我晚上睡覺,都往耳眼里塞棉花。”
“我那晚上大號,有個東西往我腳背上一跳,日!這里居然有跳鼠……哎,那玩意兒能吃不?再小也是肉啊。”
……
居然真的都沒有。
昌東沉吟著不再說話,倒是肥唐湊過來,他有幾分小聰明:“東哥,你問這干嘛?難道你昨晚上,見著什么了?”
昌東答非所問:“今天走得快的話,中午能到鎮(zhèn)上了。”
羅布泊鎮(zhèn)被稱為荒漠奇鎮(zhèn),00年才建鎮(zhèn),面積五萬多平方公里,比海南島都大,但很長一段時間一個常駐人口都沒有,建了三間鐵皮房當(dāng)鎮(zhèn)政府,里頭也是空無一人——這兩年為了開發(fā)鉀鹽礦,終于建起了鎮(zhèn)政府、派出所,還有公路養(yǎng)護(hù)站,除此之外,什么小超市、小飯館,都開在東倒西歪的土胚房和簡易棚棚里。
肥唐聽不明白:“啊?”
昌東說:“我、你還有葉流西,其實都知道你想干嘛,也知道你干不成,后面的路更不好走,我給你指條道——羅布鎮(zhèn)上有路直通哈密,跟柏油高速路也差不多,可以沿著公路回家了。你要是繼續(xù)跟著,后頭缺胳膊少腿,或者丟小命,可都是自己作的了,自己考慮一下。”
他拍拍肥唐的肩,起身去找葉流西。
肥唐心里涼颼颼的,煎餅都咽不下去了,粗略一算:小超市停工搭進(jìn)去的房租錢,西安到那旗的旅費錢,還有租四驅(qū)車花的錢……
這都是成本,沉沒成本,但收益呢?是到羅布泊玩一趟,然后灰溜溜回家?
邊上,有個男人正跟灰八低聲咬耳朵:“劫道這事,咱以后還是少干,搶來的東西不值幾個錢,想想也是,誰會拎錢箱子跑羅布啊,要我說,想發(fā)財,還得靠挖……上次我聽說……”
他聲音更小了,肥唐的耳朵幾乎都要豎過去,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那陪葬的氈毯……巴掌大的一塊……叫價都八千……”
……
***
葉流西坐在車子副駕上,皺著眉頭掀傷口處用膠帶粘粘的紗布,可能是早上跑得太急,走路不小心,傷口明顯收得不好,甚至有血往外浸。
忽然聽到昌東的聲音:“干什么?傷口包上了,每天打開看一看——你種花也每天把花種挖出來瞧一瞧?”
葉流西沒理他,吃飯睡覺上廁所,真是哪都有他。
反正都浸血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把包扎布整個兒撕扯下來:“到底什么時候能好?”
昌東手伸過去,托起她腳踝看。
跟昨天剛受傷時的情形差不多,好的是現(xiàn)在只是滲血,差的是她顯然沒當(dāng)回事,傷口蒙了土塵浮沙。
昌東從她傷口往上,量了寸許,手背切過去:“從這里截吧。”
葉流西說:“你想死是吧?”
昌東冷笑:“‘鹽殼一口,不如挨刀’,你這種傷口,快的兩三月,慢的半年才能愈合,頭幾天滴滴拉拉流血更是常事。你這么不重視,看來是想截肢——也對,你這樣上冊子的人,有點身體特征才好記,到時候你左拎刀,右拄拐,人家都不需要翻相冊能認(rèn)出你。”
葉流西牙咬了又松,然后笑瞇瞇沒事人樣:“那幫忙包一下唄?”
“包完了,再讓你掀著玩?”
葉流西賭咒發(fā)誓:“這次絕對不會了。”
昌東這才把折疊的帆布凳和急救箱拿出來,坐下了幫她重新處理傷口。
太陽漸漸高起,還沒到曬到人不能忍的時候,傷口處有點癢,但不疼。
她自己當(dāng)然也能包扎,但沒有昌東專業(yè)和精細(xì),他會捻細(xì)棉簽的棉絮頭,慢慢幫你把浮沙掃掉,這份耐心不是常人能有的,不過想想也不奇怪,一個純手工的皮影人,得下三千多刀呢,他能安穩(wěn)坐下來刻兩年多,這一刀刀的,的確磨人的性子……
葉流西忽然想起什么:“待會……我們直接出發(fā)嗎?”
“是啊,中午到鎮(zhèn)上。你可以洗個澡,據(jù)說鎮(zhèn)政府大樓上開的賓館通水。”
“這么走了?”
昌東頭也不抬:“不然呢?”
“昨晚上那事,當(dāng)沒看見?”
昌東用消毒水把傷口處重新擦了一遍:“羅布泊怪事本來多,難道我要一件件去追根究底?灰八他們不是說了嗎,被子拉過頭,睡一覺過去了。”
他為孔央他們來的,目的地是龍城,只想繼續(xù)往下走,路上的風(fēng)景,再詭譎,他也不感興趣。
“皮影人……跟你也沒關(guān)系?”
“會刻皮影的人多了,是皮影跟我有關(guān)系?”昌東這回多用了兩根膠布固定,防它再松,“想我上心也行,再來找我一次,我正眼看它。”
***
大概是知道營地條件簡陋,灰八沒留客,車開前,葉流西把自己的手機(jī)號碼寫給他:“我這人,特別好面子,下次你遇到行里人,幫我打聽一下,大家都是怎么說我的,我想聽聽。”
灰八滿口答應(yīng),表示包在自己身上。
到羅布鎮(zhèn)這段路相對好走,開了0來公里到了紅柳井水源地,這里的水是微咸水,但經(jīng)過處理可以滿足生活需求,打這里開始,有條輸水管道通往湖區(qū),盯死了管道,不會迷路。
更妙之處在于,雖然地還是鹽殼地,但有條推土機(jī)特意鏟出來的路通往鎮(zhèn)子,所以不到中午,車進(jìn)鎮(zhèn)了。
作為湖區(qū)唯一可以給車加油、下館子、購買給養(yǎng)的中轉(zhuǎn)站,鎮(zhèn)子雖然小,卻頗為熱鬧,不少走縱橫向穿越線的越野車停在街面上,哪怕最簡陋的館子里,都有人在吃飯——在這撞見業(yè)內(nèi)熟人的幾率,甚至還要超過在敦煌。
昌東把車開去了鎮(zhèn)政府,樓上是賓館,他開了間房,不打算住,主要用來洗澡——毫不夸張,沙漠戈壁的沙子是無孔不入,所有電子設(shè)備他都套了塑料袋,隔天拿起來,還是能看到袋子里細(xì)細(xì)的沙,不知道怎么進(jìn)去的。
更別說人了,真是身上、頭發(fā)里、耳朵里,到處都是沙,偶爾吃點東西,嘴里都是沙味。
女士優(yōu)先,葉流西先洗。
趁她洗澡的功夫,昌東帶肥唐去了加油站,給車子補(bǔ)足油,回來的路上,停在一家日用百貨店門口。
這店是板房,帶地窖,方便儲存蔬菜,連肉都有得賣,所以進(jìn)出的客人不少,昌東進(jìn)去買了爿排骨,又揀了兩根山藥。
沒意外的話,今晚會住進(jìn)龍城,真正的無人之所不毛之地,如果在那能開葷喝頓熱湯,實在是莫大的享受。
付錢的時候,他問肥唐:“怎么樣,考慮好了嗎?”
肥唐答得圓滑:“東哥,算是來玩一趟,你也讓我把地方逛全了再走啊,我聽說,再往西還有樓蘭啊、小河啊、太陽墓啊,我再跟著你的車走一段唄。”
答話的時候目光閃爍,表情有點不自然。
昌東看在眼里,也不多說,拎了袋子往外走,剛出門,看到自己車前蓋上坐了個人。
那人三十來歲年紀(jì),高而精壯,腦后扎著辮子,上唇下頜都修剪了歐美型男式的胡子,整個人**不羈,手里握了個蘿卜,正嘎嘣嘎嘣在嚼。
看到昌東出來,他眼前一亮。(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