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篇_第三章
發(fā)信人:alaiyes(*^-^*)大臉de擁躉(No.2),信區(qū):angXiaoBo
標題:我的舅舅(3-1)
發(fā)信站:水木社區(qū)(edAug2913:34:132007),站內(nèi)
1
F和小姚阿姨一直認為我舅舅是個作家,這個說法不大對。我舅舅活著的時候沒有發(fā)表過作品,所以起碼活著的時候不是作家。死了以后遺著得以出版,但這一點不說明問題:任何人的遺著都能夠出版,這和活著的人有很大的不同。這個道理很容易明白,死掉是最好的護身符。我認識的幾位出版家天天往監(jiān)獄跑,勸待決犯寫東西,有時候還要拿著錄音機跟他們上刑場,趕錄的最后幾節(jié)。有個朋友就是這樣一去不回了,等他老婆找到他時,人已經(jīng)躺在停尸房里,心臟、腎、眼球、肝臟等等都被人扒走了,像個大梆子一樣——你當然能想到是崩錯了人,或者執(zhí)行的法警幽默感一時發(fā)作,但是像這樣的事當然是很少發(fā)生的。這些死人寫的書太多了,故而都不暢銷。可以說我舅舅成為作家是在我給他寫的傳記在報上連載之后,此時他那些滯銷的遺著全都銷售一空。小姚阿姨作為他的繼承人,可多抽不少版稅。但是她并不高興,經(jīng)常打電話給我發(fā)些牢騷,最主要的一條是:F憑什么呀!她漂亮嗎?我說:你不是見過相片了嗎?她說:我看她也就一般,四分的水平——你說呢?我不置可否地“嗯”了幾聲,把電話掛上了。F不必漂亮,她不過是碰巧漂亮罷了。我舅舅也不必寫得好才能當作家,他不過是碰巧寫得好罷了。人想要干點什么、或者寫點什么,最重要的是不必為后果操心。只要你有了這個條件,干什么、寫什么都成,完全不必長得漂亮,或者寫得好。
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的談話錄音我還保留著,有一回帶到小姚阿姨那里放了一段,她聽了幾句,就說:空調(diào)開得太大!其實當時根本就沒開空調(diào)。又聽了幾句,她趕緊把錄音機關(guān)上了。我舅舅那種慢條斯理的腔調(diào)在他死了以后還是那么慢條斯理,不但小姚阿姨聽了索索發(fā)抖,連我都直起雞皮疙瘩。那一回小姚阿姨問他為什么不搞數(shù)學(xué)了,他說:數(shù)學(xué)不能讓他激動了。后來他還慢慢地解釋道:有一陣子,證明一個定理,或者建好了一個公理體系,我的心口就突突地跳。小姚阿姨說:那么寫能使你激動嗎?我舅舅嘆了一口氣說:也不能。后來小姚阿姨帶著挑逗意味地說:我知道有件事能讓你激動——就是聽到這里,小姚阿姨朝錄音機揮了一拳,不但把聲音打停,把錄音機也打壞了。但我還記得我舅舅當時懶洋洋地說道:是嗎——就沒有下文了。我舅舅的心口早就不會突突跳了,但是這一點不防礙他感到胸悶氣短、出冷汗、想進衛(wèi)生間。這些全是恐懼的反應(yīng),恐懼不是害怕,根源不在心臟,而在全身每個細胞里。就是死人也會恐懼——除非他已經(jīng)死硬梆了。
現(xiàn)在該談?wù)凢在我舅舅那里時發(fā)生的事了。他去給她倒了一杯開水,放在桌子上,然后還站在門口。F用余光瞥見了他,就說:老站著干啥,坐下吧。我舅舅就坐在床上,兩手支在床沿上。后來F的右手做了個招他的手勢,我舅舅就坐近了。F換了個姿式:翹起腿,挺起胸來,左手拿住手稿的上沿,右手搭在了我舅舅的右肩上,眼光還在稿紙上。你要是看到一個像我舅舅那樣肌肉發(fā)達皮下脂肪很少的男子,一定會懷疑他吃過類固醇什么的。我敢和你打賭說他沒有吃,因為那種東西對心臟有很大的害處。F覺得我舅舅肩膀渾圓,現(xiàn)代力士都是這樣,因為脖子上的肌肉太發(fā)達。她順著他肩膀摸過來,一直摸到脖子后,發(fā)現(xiàn)掌下有一個球形的東西,心里就一愣:怎么喉結(jié)長在這里?后來又發(fā)現(xiàn)這東西是肉質(zhì)的,就問:這是怎么了?我舅舅也愣了一下才說:挑擔子。有關(guān)這件事,我有一點補充:我舅舅不喜歡和別人爭論,插隊時挑土,人家給他裝多少他就挑多少。因此別人覺得他逞能,越裝越多。終于有一次,他擔著土過小橋時,橋斷了,連人帶挑子一起摔進了水溝里。別人還說他:你怎么了?連牲口都會叫喚??偠灾?,他就是這么個倒霉鬼。但是他的皮膚很光潔。F后來把整個手臂都搭在他脖子上,而我舅舅也嗅到了她嘴里瓜子香味。我已經(jīng)說過,我舅舅從來不吃零食,所以不喜歡這一類的香氣。
現(xiàn)在可以說說我舅舅的等待是什么意思了。他在等待一件使他心臟為之跳動的事情,而他的心臟卻是一個多災(zāi)多難的器官,先是受到了風濕癥的侵襲,然后又成了針刺麻醉的犧牲品,所以衰老得很快。時代進步得很快,從什么都不能有,到可以有數(shù)學(xué),然后又可以有歷史,將來還會發(fā)展到可以有;但是他的心臟卻衰老得更快。在1999年,他幾乎是個沒有心的人,并且很悲傷地想著:很可能我什么都等不到,就要死了。但是從表面上看,看不出這些毛病。我舅舅肌肉堅實,皮膚光潔,把雙手放在肚子上,很平靜地坐在床上。F抬起頭來看他的臉,見到他表情平靜,就笑吟吟地說:你這人真有意思。我舅舅說:謝謝——他非常的多禮。然后她發(fā)現(xiàn)我舅舅的脖子非常強壯,就仔細端詳了一陣他的脖子。她很想把自己的綢帶給我舅舅系上,但是不知為什么,沒有那么做。
小姚阿姨說,我舅舅很愛她,在結(jié)婚之前,不但親吻過她,還愛撫過。她對我說,你舅舅的手,又大、又溫柔!說著她用雙手提起裙子的下擺,做了一個兜,來表示我舅舅的手;但是我不記得我舅舅的手有這么大。我舅舅那一陣子也有點興奮,甚至有了一點幽默感。我們一家在動物園附近一家久負盛名的西餐館吃飯時,他對服務(wù)員說:小姐,勞駕拿把斧子來,牛排太硬。小姐拿刀扎了牛排一下,沒有扎進去,就說,給你換一份吧。把牛排端走了。我們吃光了沙拉,喝完了湯,把每一塊面包都吃完,牛排還是不來。后來就不等了,從餐館里出來。他們倆忽然往一起一站,小姚阿姨就對我媽說:大姐,我們今天結(jié)婚。我媽說:豈有此理!怎么不早說。我們也該有所表示。我跟著說:對對,你們倆快算了。我舅舅拍拍我的腦袋,小姚阿姨和我媽說了幾句沒要緊的話,就和我舅舅鉆進了出租車,先走了。我感到了失戀的痛苦,但是沒人來安慰我。沒人把我當一回事,想要有人拿我當回事,就得等待。
F把我舅舅的脖子端詳了一陣之后,就對他說:往里坐坐。我舅舅往里挪了挪,背靠墻坐著。F站了起來,踢掉了高跟鞋,和我舅舅并肩坐著,磕了幾粒瓜子之后,忽然就橫躺下來,把頭枕在我舅舅肚子上。如果是別人,一顆頭發(fā)蓬松的腦袋枕在肚子上,就會覺得很逗,甚至會感覺非常好。但我舅舅平時連腰帶都不敢束緊,腹部受壓登時感到胸口發(fā)悶。他不敢說什么,只好用放在腹部的手臂往上使勁,把她托起一點。因此他胸部和肩膀的肌肉塊塊凸起,看起來就如等著健美裁判打分,其實不是的。F先是仰臥著,手里捧著一些稿紙,后來又翻身側(cè)臥,把稿紙立在床面上。這樣她就背對著我舅舅,用一只手扶著稿子,另一只手還可以拿瓜子。在這種姿式之下,她贊嘆道:好舒服呀!我認為,我舅舅很可能會不同意這句話。
--
發(fā)信人:alaiyes(*^-^*)大臉de擁躉(No.2),信區(qū):angXiaoBo
標題:我的舅舅(3-2)
發(fā)信站:水木社區(qū)(edAug2913:34:422007),站內(nèi)
2
我很喜歡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騎士》。這位騎士是這樣的,可以出操、站隊,可以領(lǐng)兵打仗,但是他是不存在的。如果你揭開他的面甲,就會看到一片黑洞洞。這個故事的動人之處在于,不存在的騎士也可以吃飯,雖然他只是把盤子里的肉切碎,把面包搓成球;他也能和女人做愛,在這種情況下,他把那位貴婦抱在懷里,那女人也就很興奮、很激動。但是他不能脫去鎧甲,一脫甲,就會徹底渙散,化為烏有。所以就是和他做過愛的女人也不知他是誰,是男是女,更不知他們的愛情屬于同性戀還是異性戀的范疇。你從來也看不見F打呵欠,但是有時會看到她緊閉著嘴,下頜松弛,鼻子也拉長了,那時她就在打呵欠。你也從來看不到她大笑,其實她常對著你哈哈大笑,但是那種笑只發(fā)生在她的胸腹之間,在外面看不見。躺在我舅舅肚子上時,她讓我舅舅也摸摸她的肚子,我舅舅才發(fā)現(xiàn)她一直在大笑著(當然,也發(fā)現(xiàn)了她的腹部很平坦)。這一點很正常,因為我舅舅的風格是黑色幽默。由于這種笑法,她喝水以后馬上就要去衛(wèi)生間。她笑了就像沒笑,打了呵欠就像沒打,而不存在的騎士吃了就像沒吃,做了愛就像沒做。我舅舅也從來不打呵欠、不大笑、也不大叫大喊,這是因為此類活動會加重心臟負擔。他們倆哪個更不存在,我還沒搞清楚。
小姚阿姨對我說,那個F是你瞎編的,沒有那個人吧。我說:對呀。她馬上正襟危坐道:你在說真的?我說:說假的。她大叫起來:混球!和你舅舅一樣!這個說法是錯誤的,我舅舅和我一點兒都不一樣。其實小姚阿姨和其他女人一樣,一點都不關(guān)心真假的問題;只要能說出你是混球就滿意了。當時我們在她的臥室里,小姚阿姨穿一件紅緞子睡衣,領(lǐng)口和袖子滾著黑邊,還系著一條黑色的腰帶。她把那條腰帶解開,露出她那對豐滿的大乳房說:來吧,試試你能不能搞對。等事情完了以后她說:還是沒弄對。到了如今這把年紀,她又從頭學(xué)起理論物理來,經(jīng)常在半夜里給我打電話,問一些幼稚得令人發(fā)笑的問題。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一輩子學(xué)兩次理論物理。
現(xiàn)在該繼續(xù)說到我舅舅和F了。我舅舅坐在床上,手托著F的頭,漸漸覺得有點肌肉酸痛。他又不好說什么,就倒回去想起原數(shù)學(xué)來。這種東西是數(shù)學(xué)的一個分支,也可以說是全部數(shù)學(xué)的基礎(chǔ),它的功能就是讓人頭疼。在決定了給我舅舅作傳以后,我找了幾本這方面的書看了看,然后就服了幾片阿斯匹林;這種體驗可以說明,我舅舅是因為走投無路,才研究這種東西。一進入這個領(lǐng)域,人的第一需要就是一枝鉛筆和一些紙張。那些符號和煩瑣的公式,光用腦子來想,會使你整個腦子都發(fā)癢,用紙筆來記可以解癢癢。但當時的情況是他得不到紙和筆,于是他用手指甲在大腿的皮膚上刻畫起來。畫了沒幾下,F(xiàn)就翻過身來說:干什么呀你!摳摳索索的!我舅舅沒有理她,因為他在想數(shù)學(xué)題。F翻回身去繼續(xù),發(fā)現(xiàn)我舅舅還是摳摳索索,就坐了起來,在我舅舅喉頭下面一寸的地方咬了一口。但是她沒有把肉咬掉,只是留下了一個牙印。然后她就往后退了退,看著我舅舅瞪大了眼睛,胸前一個紫色的印記在消退,覺得很有意思。然后她又指著我舅舅的右肩說:我還想在這兒咬一口。我舅舅什么都沒說,只是把右肩送了過去。她在那里咬了一口,然后說:把手放在我肚子上。我舅舅就把手放在那里,發(fā)現(xiàn)她整個腹部都在抽動,就想:噢,原來這件事很逗。但是逗在哪里,他始終想出來。
F對我舅舅的看法是這樣的:塊頭很大,溫馴,皮肉堅實(她是用牙感覺出來的),像一頭老水牛。小姚阿姨對他的看法也差不多,只是覺得他像一匹種馬;這是因為她沒用牙咬過我舅舅。那天晚上他們倆坐出租車回到家里,往雙人床上一躺,小姚阿姨把腳伸到我舅舅肚子上。我已經(jīng)說過,我舅舅的肚子不經(jīng)壓,所以他用一只手的虎口把那只腳托起來。小姚阿姨把另一只腳也伸到我舅舅肚子上,我舅舅另一只手把她的腳托了起來。人在腿乏的時候,把腳墊高是很舒服的。小姚阿姨感覺很舒服,就睡著了。而我舅舅沒有睡著。當時那間房子里點著一盞昏黃的電燈,我從外面趴窗戶往里看,覺得這景象實屬怪誕;而且我認為,當時我舅舅對螃蟹、蜘蛛、章魚等動物,一定會心生仰慕,假如他真有那么多的肢體,勻出兩只來托住小姚阿姨的腳一定很方便。而小姚阿姨一覺醒來,看到新婚的丈夫變成了一只大蜘蛛,又一定會被嚇得尖聲大叫。我覺得自己的想像很有趣,就把失戀的痛苦忘掉了。
現(xiàn)在該說說我自己了。我失戀過二十次左右,但是這件事的傷害一次比一次輕微,到了二十歲以后就再沒有失戀過,所以我認為失戀就像出麻疹,如果你不失上幾次,就不會有免疫力。小姚阿姨的特殊意義,在于她排在了食堂里一位賣餡餅的女孩前面。她知道了這件事以后,還叫我?guī)タ纯?;買了幾塊餡餅之后,我們倆一齊往家走。她說道:有胡子嘛。那姑娘上唇的汗毛是有點重,以前我沒以為是個毛病,聽她一說,我就痛下決心,斬斷了萬縷情絲,去單戀高年級的一個女孩,直到她沒考上重點高中。要知道我對智力很是看重,不喜歡笨人。這些是我頭三次失戀的情形。最后一次則是這樣的: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一個女孩迎面走來,很是漂亮,我就愛上了她。等我走到她身后,嗅到了一股不好聞的味兒,就不再愛她了。小姚阿姨說我用情太濫、太不專。我說,這都是你害的。她聽了叫起來:小子,我是你舅媽呀!現(xiàn)在我叫她舅媽她就不愛聽了,這說明女人在三十歲時還肯當舅媽,到了四五十歲時就不肯了。
--
發(fā)信人:alaiyes(*^-^*)大臉de擁躉(No.2),信區(qū):angXiaoBo
標題:我的舅舅(3-3)
發(fā)信站:水木社區(qū)(edAug2913:35:122007),站內(nèi)
有人說,卡彭鐵爾按照貝多芬《第五交響樂》的韻律寫了一本,到底這本是不是這樣的,只有貝多芬本人才能作出判斷,而他寫這本書時,貝多芬已經(jīng)死了。我舅舅的全部都有范本,其中一本是《邏輯教程》。那本書的78頁上說:
1·真命題被一切命題真值蘊涵;
2·假命題真值蘊涵一切命題。
我舅舅的集第78頁上也有他的一段自白:在一切時代都可以寫好,壞則流行于一切時代。以上所述,在邏輯學(xué)上叫作“真值蘊涵的悖論”,這一段在現(xiàn)在的教材里被刪掉了,代之以“…”,理由是宣揚虛無主義。我舅舅的書里這一段也被“口”取代,理由也是宣揚虛無主義。像這樣的對仗之處,在這兩本書里比比皆是,故而這兩本書里有很多的“…”和“口”。他最暢銷的一本書完全由“口”和標點符號組成,范本是什么,我當然不能說出來。它是如此的讓人入迷,以致到了人手一本的地步,大家都在往里填字,這件事有點像玩字謎游戲。F讀這些時,其中一個“口”都沒有,這就是我舅舅流冷汗的原因。但是F并沒有指出這些不妥之處,可能是因為當時她已經(jīng)下班了。到天快黑時,F(xiàn)跳了起來,整整頭發(fā),走了出去。我舅舅繼續(xù)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直到聽見汽車在樓下打著了火,才到窗口往下看。那輛汽車亮起了尾燈、大燈,朝黑暗的道路上開走了。他慢慢爬了起來,到廁所里擦了一把臉,然后回來,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讀,可能是本數(shù)學(xué)書,也可能是本歷史書,甚至可能是本。但是現(xiàn)在我舅舅已經(jīng)死了,他讀過了一些什么,就不再重要了。在讀書的時候,他想像F已經(jīng)到了公園里,在黑暗的林蔭道上又截住了一個長頭發(fā)的大個子。那個人也可能拿了個空打火機,可能拿了一盒沒有頭的火柴;或者什么都沒有拿,而是做出別的不合情理的舉動。被她截住后,那人也可能老老實實,也可能強項不服。于是F就用渾厚的女中音說道:例行檢查,請你合作?。 昂献鳌边@個詞,在上個世紀被用得最濫了。起初有一些小副食商店被叫做“合作社”,后來又有合作化等用法,當然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要你束手就擒之意。最后演化為甜蜜、nice的同義語,是世紀末的事。F的工作,就是檢查每個人是否合作。我舅舅想,也許她會發(fā)現(xiàn)一個更合作的人,從此不來了。這樣想的時候,心里有點若有所失。但這是他多心,很少有人比他更合作——換言之,很少有人比他更甜蜜、更nice,因為他是個沒有心的人。
因為我說我舅舅是個很合作的人,有讀者給報紙寫信說我筆下有私。他認為我舅舅根本就不合作,因為他把“真值蘊涵的悖論”偷偷寫進了里。我懷疑這位讀者是個家,嫉妒我舅舅能出書。但我還是寫了一篇答辯文章,說明我舅舅不管寫了什么,都是偷偷在家里寫;而且他從來不敢給報紙寫信找歷史學(xué)家的麻煩。這樣答辯了以后,就不再有人來信了。這種信件很討厭,眾所周知,現(xiàn)在數(shù)理邏輯正在受批判,官方的提法是,這是一門偽科學(xué),這如上世紀初相對論在蘇聯(lián),上世紀中馬爾薩斯《人口論》在中國一樣。再過些時候,也許會發(fā)現(xiàn)沒有數(shù)理邏輯不行,就會給它平反。在這之前,我可不想招來“宣傳數(shù)理邏輯”的罪名。
我舅舅生活的時代夜里路燈很少,晚上大多數(shù)窗口都沒有燈光。他點了一盞燈看書,就招來了一大群蚊子、蛾子,劈劈啪啪撞在了紗窗上。后來他關(guān)掉了燈,屋子里一片漆黑,只剩下窗口是灰蒙蒙的,還能感到空氣在流動。雖然住在十四樓上,我舅舅還是感覺到有人從窗口窺視,隨時會闖進來。他想的是:假如有人闖了進來,就合作。沒人闖進來就算了。想完了這些,他躺下來睡了。
小姚阿姨說,我舅舅在新婚之夜也很合作。那天晚上她一覺醒來,看到屋里黑洞洞,就爬起來開燈。燈亮了以后,發(fā)現(xiàn)我舅舅坐在床頭在甩手。她覺得這樣子很怪,因為她不知道我舅舅一直用手托著她的腳,故而血脈不通,兩手發(fā)麻。因為她臥室里安了一盞日光燈,那種燈一秒鐘閃五十下,所以她看到我舅舅有好多只手,很是怪誕。后來我舅舅甩完了,那些手也消失了,只剩下了兩只,但她還是覺得我舅舅很陌生。據(jù)我所知,有些女人在初次決定和某男人做愛時,對他會有這種感覺,小姚阿姨就是這些女人里的一個。她對我舅舅說:去洗洗吧。我舅舅進了衛(wèi)生間,等他出來時,小姚阿姨沒往他身上看,也進了衛(wèi)生間,在那里洗了一個淋浴,穿上她那套水紅色的內(nèi)衣內(nèi)褲,走了出來。這時候我舅舅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大燈,點亮了床頭燈躺在床上,身上蓋了一條毛巾被。小姚阿姨走過去,拉起那條毛巾被,和我舅舅并肩躺下。后來我舅舅說道:睡罷。然后就沒了聲息,呼吸勻靜,真的睡著了。小姚阿姨想起我媽過去說過的話:“我弟弟可能不行”,原來她已經(jīng)把這話忘掉了。但是她還是決定要有所作為。等我舅舅睡熟以后,她悄悄爬了起來,關(guān)上了臺燈,自己動手解下了胸罩,揭開了毛巾被,騎跨到我舅舅身上,像一只大青蛙一樣;把臉貼在我舅舅胸前那塊冷冰冰的地方,也就是心臟的所在;然后也睡著了。小姚阿姨給不少人講過這件事。有些人認為,“合作”應(yīng)當男女有別,一個男人在新婚之夜有這種表現(xiàn),不能叫做“合作”。在這種時刻,男人的合作應(yīng)該是爬起來,有所作為。在這方面,我完全同意小姚阿姨的意見:合作是個至高無上的范疇,它是不分時刻,不分男女的。它是一個“接受”的范疇,有所作為就不是合作。
那天夜里天氣悶熱,我舅舅很難受。他覺得胸悶氣短,脖子上流了不少熱汗。午夜時下了一場雨,然后涼爽很多,我舅舅就在那時睡著了。他醒來時,窗外已是灰蒙蒙的,大概有四點鐘光景。雖然是夏季,這時候也很冷。朦朧中,他看到F站在床頭,頭發(fā)濕漉漉的,正把裙子往書架上掛。然后她轉(zhuǎn)過身來,我舅舅看到她把襯衫的前襟系住,露出黑綢內(nèi)褲,而黑色的絲襪正搭在椅子上。并且伸了個懶腰——手臂沒有全伸開,像呼口號時那樣往上舉了舉——打了個呵欠,鼻子皺了起來。我舅舅知道F打呵欠別人是不應(yīng)當看到的,所以他覺得事情有點不對了。然后F就撩起我舅舅身上的毛巾被爬到床上來,還用肩膀拱拱我舅舅說:往里點。我舅舅當然往里縮了縮——換言之,他把身子側(cè)了側(cè),F(xiàn)就背對著我舅舅躺下了。我舅舅認為,F(xiàn)可能是在夢游,或者下班時太困、所以走錯了路。這兩種情況的結(jié)果是一樣的,那就是F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知道我舅舅是誰。而且我舅舅不能斷定F在夢游,故而也不能斷定提醒她一句是不是冒犯。假設(shè)你是個準備合作的人就肯定會同意,不能斷定對方是否在夢游,是人生在世最大的惡夢:假如你以為對方睡著了,而對方是醒著的,你就會有殺身之禍,因為你不該污蔑說對方睡了;假如你以為對方是醒著的,而對方睡了,也會有殺身之禍,因為你負有提醒之責。我舅舅僵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后來F用帶了睡意的聲音說道:你身上有汗味,去洗洗吧。我舅舅就輕輕爬了起來,到衛(wèi)生間淋浴去了。
那天早上我舅舅洗冷水淋浴,水管里的水流完了之后,出來的是深處的水,所以越洗越冷,他的每一個毛孔都緊閉起來。因此他陰囊緊縮,雙臂夾緊雙肋。他關(guān)上水龍頭往窗外看,看到外面灰茫茫的一片。然后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到F在床上伸展開四肢,已經(jīng)睡熟了。
--
發(fā)信人:alaiyes(*^-^*)大臉de擁躉(No.2),信區(qū):angXiaoBo
標題:我的舅舅(3-4)
發(fā)信站:水木社區(qū)(edAug2913:36:002007),站內(nèi)
二十一世紀心理學(xué)最偉大的貢獻,就是證明了人隨時隨地都會夢游,睜著眼睛進入睡夢里,而且越是日理萬機的偉大人物,就越容易犯這種病。這給我們治史的人提供了很好的工具,很多重大歷史事件都可以用這個理論來解釋。人在夢游時,你越說他在夢游,他就會沉入越深的夢境,所以必須靜悄悄地等他醒來。但是有時實在叫人等不及,因為人不能總活在世界上。
你在這個世界上活得越久,就越會發(fā)現(xiàn)這世界上有些人總是在夢游。由此產(chǎn)生的溝通問題對心臟健康的人都是一種重負,何況我舅舅是一個病人。我舅舅坐在椅子上,而F在睡覺,襯衫上那個黑領(lǐng)結(jié)已經(jīng)解開了,垂在她肩上。那間房子里像被水洗過一樣的冷,并且迷漫著一股新鮮水果才有的酸澀味。起初周圍毫無聲響,后來下面的樹林里逐漸傳來了鳥叫聲。F就在這時醒來,她叫我舅舅站起來,又叫他脫掉內(nèi)褲,坐到床上來。我舅舅的那東西就逐漸伸直了,像一根直溜溜的棍子。F向它俯過身去,感到了一股模糊不清的熱氣。她又用手指輕輕地彈它,發(fā)現(xiàn)它在輕輕顫動著。F舔舔嘴唇,說道:玩罷。然后就脫掉上衣。這時候我舅舅想說點什么,但后來什么都沒有說。
我舅舅的傳記登在了《傳記報》上,因為上述那一段,受到了停報三天和罰款的處分。為了抵償訂戶的損失,報社決定每天給每戶一筒可樂??偩幷f,我們已經(jīng)被罰款了,這可樂的錢不能再讓我們出。我本可以用支票或信用卡來支付買可樂的錢,但我借了一輛小卡車,跑遍了全城去找便宜可樂。最后我終于找到了一種最便宜的,只差三天就到保質(zhì)期。最讓我高興的是:這是一種減肥可樂,一點都不甜,只有一股甘草味。中國人里沒人會愛喝,而我恰恰是要把這種東西送給中國人喝。這種情況說明我不想合作,心里憋了一口氣——眾所周知,我們從來都是從報社拿稿費,往報社倒貼錢的事還沒有過——但我不能不合作,因為是我的稿子導(dǎo)致報社被???,假如不合作,以后就不會有人約我稿了。在這種情況下,我感到很是氣惱、難堪,整整一天都是直撅撅的。因為這種難得的經(jīng)歷,我能體會到我舅舅當時的感覺。他赤身裸體坐在床上,背對著F,周圍空氣冷冽。F弓起身來,把臉貼在他大腿上,眼睛盯著他的那玩藝兒,這使他感到非常的難堪;而那玩藝兒就在難堪中伸展開來,血管賁張。不管怎么說吧,別人沒有看到我的難堪,而我舅舅卻在別人的注視之下;因此他面色通紅,好像很上勁的樣子。其實假如F不說“玩罷”,他就要說“對不起”,“sorryforthat”之類的話了。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那樣子是不是合作,因為從下半截來看,他是一副怒氣沖沖,強項不服的樣子,這不是合作的態(tài)度;從上面看,他滿面羞愧,十分靦腆,這樣子又是十分合作的了。就是在干那件事時,他也一直感到羞愧難當,后來就像挨了打的狗一樣在床上縮成一團。好在后來F沒有和他再說什么,她洗了個冷水澡,穿上衣服就走了。對于我舅舅傳記的這個部分,《傳記報》表示:您(這是指我)的才氣太大,我們這張小報實在是無福消受;再說,明知故犯的錯誤我們也犯不起。這是從報社的角度提出問題,還有從我這面提出問題的:您是成名的傳記作家,又是歷史學(xué)會會員,犯不上搞這樣直露的性描寫——這是家干的事,層次很低。但是我舅舅干出了這樣直露的事,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這些都是歷史事實。不是歷史事實的事是這樣的: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結(jié)了婚后,就回到他原來住的房子里,找出一臺舊打字機,成天劈劈啪啪地打字。小姚阿姨叫我去看看他,但我不肯去。這是因為小姚阿姨在我心目里已經(jīng)沒有原來的分量了。后來她答應(yīng)給我十塊錢,這就不一樣了。騎車到我舅舅那里,來回要用一小時。在十三歲時,能掙到十塊錢的小時工資,實在不算少。我認為,十塊錢一小時,不能只是去看一看,還該有多一點的服務(wù),所以就問小姚阿姨:是不是還要帶句話去。她就顯得羞答答的,說道:你問問他怎么了,為什么不回家。我的確很想記著問我舅舅一句,但是到了那兒就忘了。
我給我舅舅寫傳記,事先也做過一些準備工作,不是提筆就寫的。比方說,我給他過去留學(xué)時的導(dǎo)師寫過信,問我舅舅才情如何。那位老先生已經(jīng)七十歲了,回信說道:他記得我舅舅,一個沉默的東方人,剛認識時,此人是個天才,后來就變得很笨。我再寫信去問:我舅舅何時是天才,何時很笨。他告訴我,我舅舅初到系里當他研究生時是個天才,后來回中國去養(yǎng)病,就變笨了;經(jīng)常寄來一些不知所云的paper,聲稱自己證出了什么定理,或者發(fā)明了什么體系。其實這些定理和體系別人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老先生說,你舅舅怎么把什么都忘了?開頭他還給我舅舅寄些復(fù)印件,告訴他,這些東西都不新鮮了;后來就不再搭理我舅舅。因為我舅舅的發(fā)現(xiàn)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換言之,他先發(fā)現(xiàn)高級的和復(fù)雜的定理,再發(fā)現(xiàn)簡單和原始的定理,最后發(fā)現(xiàn)了數(shù)學(xué)根本就不存在;讓人看著實在沒有意思??紤]到收信人是他所述那位先生的外甥,他還在信尾寫了幾句安慰我的話:據(jù)他所知,所有的天才最后都要變成笨蛋。比方說他自己,原來也是個天才,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沒了味的老屁”。這段話在英文里并不那么難聽,是翻成中文才難聽的。如此說來,從天才變老屁是個普遍規(guī)律,并且這個事件總發(fā)生在男人四十多歲的時候;具體到我舅舅這個例子,發(fā)生在他和小姚阿姨結(jié)婚前后。這件事也反映到了他的里,結(jié)婚前他寫的里“口”很多,婚后“口”就少了,到他被電梯砸扁前幾個月,他還寫了一篇,現(xiàn)在印出來一個“口”都沒有。當然,這也要看是什么人,從事什么樣的事業(yè)。有些人從來就證不出最簡單的數(shù)學(xué)定理,寫的也從來就不帶“口”,還有些事業(yè)從來就顯不出天才。女人身上也有個類似的變化,從不穿衣服更好看,變到穿上一點更好看。這個事件總發(fā)生在女人三十多歲的時候。當然,這也要看是什么女人和什么衣服,有些女人從來就是穿上點好,有些衣服也從來就是穿了不如不穿。原來我打算以此為主題寫寫我舅舅和小姚阿姨,但是有關(guān)各方,包括上級領(lǐng)導(dǎo)、《傳記報》編輯部、還有我舅舅的出版商都不讓這樣寫,他們說:照我這個邏輯,大家不是已經(jīng)變成了老屁,就是從來就是老屁;不是已經(jīng)變成了“遮著點”好,就是從來都是遮著點好?,F(xiàn)在四十多歲的男人和三十多歲的女人太多了,我們得罪不起。因此我就寫了我舅舅和F這條線索。誰知寫著寫著,還是通不過了。早知如此,就該寫小姚阿姨。作為我舅舅的遺孀,她一點都不在乎我把我舅舅寫成個老屁。對于這件事,她有一種古怪的邏輯,根據(jù)這種邏輯她說:這么一來,我們就扯平了。
--
發(fā)信人:alaiyes(*^-^*)大臉de擁躉(No.2),信區(qū):angXiaoBo
標題:我的舅舅(3-5)
發(fā)信站:水木社區(qū)(edAug2913:36:252007),站內(nèi)
5
我說過,我舅舅很年輕時就得了心臟病。醫(yī)生對他說:你不能上樓梯,不能嗆水,不能抽煙喝酒,不能……,有很多不能;其中當然包括不能做愛。但是大夫又說:只要你不想活了,想干什么都可以。領(lǐng)導(dǎo)對我們說:只要你不出格,寫什么都可以。這兩句話句式相似,意思卻相反,想活和出格的意義完全相悖。所以我舅舅一旦不想活了,就可以干一切事,而我們不出格,就什么都不能寫。我舅舅一直很想活,所以假如哪天回家時看到電梯停了電,就在樓下等著。到天黑時還不來電,他就叫一輛出租車到我家來,和我擠一張床。我那張床一人睡還算寬敞,再加上一條九十公斤的壯漢,地方就不夠了。因為這個原故,新婚之夜他對小姚阿姨說,睡吧。第二天早上他醒來時,看到小姚阿姨睡在他懷里,當時她有一對純天然、形狀美好的乳房,身體其它部分也相當好看。我舅舅看了以后,馬上就變了主意,不想活了。他立刻奔回家來給自己料理后事,把沒寫完的都寫完,并且搜羅腦子里有關(guān)數(shù)學(xué)的主意,把它們都寫成論文投寄出去。這些事干得太匆忙,所以沒有寫好,論文也帶有老屁的味道。他這個人獨往獨來慣了,做這些事的時候,忘掉了、或者根本就不會想起要和小姚阿姨打個招呼。后來他倒是托我告訴小姚阿姨,他忙完了就回去。我回去以后總是忘記把這話告訴小姚阿姨。所以她現(xiàn)在懷疑,這段時間里,我舅舅在和F做愛,天天云雨不休。那位F穿了一件白底帶黑點的襯衫、一條黑裙子,脖子上系著黑綢帶,內(nèi)衣是黑色的。小姚阿姨告訴我說,她從來不穿黑色的內(nèi)衣,因為覺得太不正經(jīng)。這一點我倒沒有想到??偠灾?,我舅舅再回到小姚阿姨那里時,頭頂已經(jīng)禿了,皮膚變成了死灰色,完全是個老屁的模樣。他要求和小姚阿姨做愛,小姚阿姨也答應(yīng)了,但是覺得又干、又澀、又難為情,因為“你舅舅那個大禿腦袋像面鏡子,就放在我胸口上!”
小姚阿姨告訴我這件事時,我在她家里。我說道:不對呀。你說過,我舅舅是個善良的人,和他做愛很快樂,現(xiàn)在怎么變成了又干又澀呢?她就把自己的拳頭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說:我說過的嗎?我告訴她時間、地點、上下文,讓她無法抵賴。這是我們史學(xué)家的基本功。不過,時間地點上下文都可以編出來。她說:不記得了。又說:就算說過,不能改嗎?我對后一句話擊節(jié)贊賞,就說:你別學(xué)物理了,來學(xué)歷史吧。我看你在這方面有天才,我招你當研究生好了。她愣了一下說:你說話可要算話呀。這話使我又發(fā)了一陣子愣,它說明女人沒有幽默感,就算有一點,也是很有限。其實我并不想招她當研究生,而且今年上面很可能不讓我招研究生——我已經(jīng)出格了。
現(xiàn)在該說說我出格的事了。有一天早上,我收到一張傳票,讓我到出版署去一趟。到了那里,人家把我的史學(xué)執(zhí)照收去打了一個洞,還給我開了三千元的罰單,讓我去交錢。因為執(zhí)照上已經(jīng)有了三個洞,還被停止著述三個月,并且要去兩星期的學(xué)習班。此后每天都要去出版署的地下室,和一幫家、詩人、畫家坐在一起。有一位穿黑皮茄克的女孩子坐在主席位子上,手里拿了一根黑色的藤棍,說道:大家談?wù)劙?。新來的先談。你怎么了?我羞答答地說:我直露。她砰地一聲把藤棍抽到卷宗上,喝道:什么錯誤不能犯,偏要直露!你是干啥的?我說:史學(xué)家。她又砰地抽了一下桌子,說道:史學(xué)家犯直露錯誤!新鮮啊。以為我們不查你們嗎?我低聲下氣地檢討了一陣子。等到午餐時間,我和她去吃飯,順便把給她買的綠寶石項練塞到她包里。她笑吟吟地看著我,說:小子,不犯事你是不記得我呀。我當然記得她,她是個真正的虐待狂,動起手來沒輕沒重。如果求別人有用的話,絕不能求她;但我的執(zhí)照上已經(jīng)有了三個洞,不求不行了。我說:我想考張哲學(xué)執(zhí)照。她說:有事晚上到家里去談吧。鑰匙在老地方……帶上一瓶人頭馬。我擦擦臉上的汗水,說道:我去。于是她站了起來,揮了一下藤鞭說:下午我有別的事。誰欺負你了,告訴我啊。
我在學(xué)習班里,的確很受欺負,但這不意味著我要找督察(就是那位穿黑茄克的女孩,她也是師大歷史系畢業(yè)的,所以是我的師妹)告狀。下午分組討論時,聽到了很多損我的話。有位家陰陽怪氣地說:我以為犯直露錯誤是我們的專利哪。還有位詩人說:這位先生開了直露史學(xué)的先河,將來一定青史留名。有位畫家則說,老兄搞直露史學(xué),怎么不通知兄弟一聲?讓我也能畫幾張插圖,露上一手。這種話聽上一句兩句不要緊,聽多了臉上出汗。我禁不住要辯解幾句:諸位,我寫的是我家里的人,是我嫡親的娘舅。所以雖然犯了直露錯誤,還有些有情可原的地方。結(jié)果是那些人哄堂大笑起來,說道:以前還不知道,原來史學(xué)家干的就是這樣的事呀!這種遭遇使我考哲學(xué)執(zhí)照的決心更加堅定了。眾所周知,哲學(xué)家很少會出格,就是出了格也是宣傳部直接管,不會落到層次如此之低。
--
發(fā)信人:alaiyes(*^-^*)大臉de擁躉(No.2),信區(qū):angXiaoBo
標題:我的舅舅(4-1)
發(fā)信站:水木社區(qū)(edAug2913:37:042007),站內(nèi)
1
我到出版署的那個女孩家里去,帶去了一瓶人頭馬。她住在郊區(qū)的一所花園公寓里,院子里有一棵櫻桃樹。每回我到她那里去,她都要帶我去看那棵樹。那棵樹很大,彎彎曲曲的,能供好幾個人上吊之用,看到它,心里就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晚上花園里黑森森的,一棵老樹一點都不好看??赐炅四强脴浠氐娇蛷d里,她讓我陪她玩一會兒,還說:輕松一下。咱們是朋友嘛。最早一回“輕松”時,我是前俄國海軍上將波將金,這個官兒著實不小;但她是沙皇葉卡婕琳娜。所以我要單膝下跪去吻她的手,并且?guī)砹艘粋€蛋糕,說是土耳其蘇丹的人頭。她讓我把它全吃下去,害得我三天不想吃飯。上一回她是武則天;我是誰就不說了,免得辱沒了祖宗——總而言之,我奏道:臣陽具偉岸,她就說:拿出來我看看——就這個樣子也叫偉岸?搞得我很難堪。這一回她不過是個上世紀的女紅衛(wèi)兵,扎了兩條羊角小辮,身穿綠色軍裝,手舞牛皮武裝帶,而我穿了一件藍色中山服,頭上戴了紙糊的高帽子。她大喝一聲道:你們這些知識分子,三天不打,皮肉就發(fā)癢啊。我則哭咧咧地答道:思想沒改造好——噢!錯了,回小將的話,思想沒改造好嘛。她說:那就要先觸及你的肉體,后觸及靈魂。你可有不同意見?我說:小的哪里敢。她說:胡扯?!靶〉摹笔鞘裁磿r候的話,虧你還是史學(xué)家。我還真不知該說些什么(紅衛(wèi)兵哪有打人前問被打者意見的?),只好說:就算我罪該萬死,你來砸爛狗頭好了。然后她就說:去!刷廁所!我去刷洗了廁所、廚房,回來的時候四肢酸痛,遍體鱗傷。奇怪的是她好像比我還要累,但要把我背上的淤傷算在內(nèi),也就不奇怪了。后來她往沙發(fā)上一躺,說道:和歷史學(xué)家玩,真過癮!二十世紀真是浪漫的世紀,不是嗎?但我實在看不出它有什么浪漫的。假如讓我來選擇,我寧愿當波將金。這就是說,我以為十八世紀更加浪漫。但我也不想和督導(dǎo)大人爭。
后來我就是哲學(xué)家了,這件事是這么發(fā)生的:我交了一篇哲學(xué)論文,通過了答辯,就得到了哲學(xué)博士學(xué)位;憑此學(xué)位,就拿到了哲學(xué)家的執(zhí)照,前后花了兩個月的時間。考慮到出版署執(zhí)照處文史督導(dǎo),也就是我?guī)熋媒o我打了招呼,這個速度還不算太快。但假如沒有人打這個招呼,我就是亞里士多德以來最偉大的哲學(xué)天才了。我現(xiàn)在有兩張照,一張是粉紅色的,上面有三個洞。另一張是大紅色的,嶄新嶄新,也沒有洞,像處女一樣。從皮夾里拿出來一看,感覺真好。但我要時刻記住,我不是武則天,不是葉卡婕琳娜,也不是紅衛(wèi)兵。從本質(zhì)上說,我和我舅舅是一類的人。雖然我舅舅拿不到執(zhí)照,我能夠拿到執(zhí)照,但我拿到了執(zhí)照,也只是為了在上面開洞。用督導(dǎo)大人的話來說,這就叫賤。我和我舅舅一樣,有一點天才,因此就賤得很。
《傳記報》來約我把我舅舅的傳記寫完,并且說,我想寫啥就寫啥,他們連稿都不審了。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說:同樣一件事,如果你說是家的虛構(gòu),問題就很嚴重;假如說成歷史事實,問題就輕微,但還是有問題。假如你說它是高深的隱喻,是玄虛的象征,是思辨的需要,那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了。在第一種情況下,你要回答:你為什么要虛構(gòu)成這樣,動機何在,是何居心,簡直一點辯解的余地都沒有。在第二種情況下,你固然可以辯解說這件事真的發(fā)生過,人家也可以把眼一瞪,說道:我覺得這種事就不該發(fā)生!在第三種情況下,則是你把眼一瞪,說道:要我解釋為什么這么寫?我解釋出來,你能聽懂嗎?很顯然,這最后一種情形對作者最為有利,這也是我拼命要拿哲學(xué)照的原因。報紙關(guān)心這些事的原因是:作者出了問題,報紙也會被???、罰款。所以我舅舅的傳記又開始連載時不叫人物傳記,而叫哲理了。讀者反應(yīng)還不壞,有人投書報社說,狄德羅寫過《拉摩的侄子》,現(xiàn)在我們有了《我的舅舅》,實在好得很。還有人說,不管它是人物傳記也好,哲理也罷,總之現(xiàn)在又有得看了。討厭的是哲學(xué)界的同行老來找麻煩,比方說,有一位女權(quán)主義哲學(xué)家著文攻擊我說:《我的舅舅》描述的實際上是一個父權(quán)制社會下個人受壓制的故事,可惜這個故事被歪曲了。那位舅舅應(yīng)該是女的(這樣她就不是我舅舅,是我的姨媽),而F應(yīng)該是男的(這樣他就不叫F,叫作M)。這真叫扯淡,我舅舅是男是女,我還不知道嗎。有一個公開的秘密想必你也知道了:大多數(shù)女權(quán)主義哲學(xué)家,不管她叫菊蘭也好,淑芬也罷,凈是些易裝癖的男人,穿著高領(lǐng)毛衣來掩飾喉結(jié),裙子底下是一雙海船大小的高跟鞋,身上灑了過量的香水,放起屁來聲動如雷;搞得大街上的收費廁所都立起了牌子:哲學(xué)家免入。你可以說我舅舅是數(shù)學(xué)家、家,但不能說他是哲學(xué)家;故而不管他所處的社會是不是父權(quán)社會,他都是男的。當然你也可以說,他不過湊巧是男的罷了。
說到我舅舅是男的,我就聯(lián)想到我的哲學(xué)論文。眾所周知,我是免了資格考試去拿哲學(xué)博士的,這種情況非常的招人恨。學(xué)位委員會的人勢必要在答辯時給我點顏色看,故而做什么論文十分關(guān)鍵。假如我做科學(xué)哲學(xué)的論文,人家就會從天體物理一直盤問到高深數(shù)學(xué),稍有答不上,馬上就會招來這樣的評語:什么樣的阿貓阿狗也來考博士!學(xué)兩聲狗叫,老子放你過去。我做的是歷史哲學(xué)論文,結(jié)果他們搬出大篆、西夏文、瑪雅文來叫我識,等到我識不出來時,他們就叫我自殺。我賴著不肯死,他們才說:知道你有后門我們?nèi)遣黄?。滾罷,讓你通過了。從以上敘述可知,哲學(xué)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相關(guān)學(xué)科。女權(quán)主義哲學(xué)其實是最好的題目,只要你男扮女裝到學(xué)位委員會面前一站,那些女委員都會眼前一亮。再說,除了花木蘭、樊梨花,她們也真盤不出什么了。這種情況可以說明現(xiàn)在女權(quán)主義哲學(xué)家為什么特別多。我?guī)熋靡矂裎易雠畽?quán)主義哲學(xué),她說在這方面朋友多。我寧愿忍辱偷生,也不肯扮作女人。雖然我已說過,身為婦女兒童,不管是真還是假,都是一個護身符。還有一個最管用的護身符,那就是身為低智人。
--
發(fā)信人:alaiyes(*^-^*)大臉de擁躉(No.2),信區(qū):angXiaoBo
標題:我的舅舅(4-2)
發(fā)信站:水木社區(qū)(edAug2913:37:302007),站內(nèi)
2
我舅舅和F熟了以后,就常到F家里去作客,有時候他是臭老九,有時候他是波將金,有時他是猶太人;F有時是紅衛(wèi)兵,有時是女沙皇,有時是納粹。在我的故事里,他始終也沒有變成老屁,始終保持了一頭黑油油的頭發(fā)和沉郁的神情。這和歷史不符,但我現(xiàn)在是哲學(xué)家,另有所本。所謂沉郁的神情,實際是創(chuàng)造力的象征。這是生命的一部分。我說我舅舅到死時還保有創(chuàng)造力,這也與事實不符。其實,在這個意義上,生命非常短暫。有的人活到了三十歲,有人活到了四十歲。有的人根本就沒活過。我們知道,海明威在六十歲上感到自己喪失了創(chuàng)造力,就用獵槍把腦子轟掉。川端康成在七十歲上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了創(chuàng)造力,就叼上了煤氣管。實際上,從喪失了創(chuàng)造力到自己覺察到,還要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兩位實際死掉的時間要早得多。
我現(xiàn)在還保有創(chuàng)造力,有關(guān)這一點,小姚阿姨是這么說的:你有點像你舅舅,就是比他壞得多。而我那位作督察的師妹有另一種表達方式:一見到就想揍你一頓!眾所周知,挨揍不是什么好滋味。她為什么那樣的愛揍我是一個謎。她的頭發(fā)有點自來卷,膚色黝黑,總愛穿黑色的內(nèi)衣。她還有件夏天穿的縐紗上衣,是白底黑點的,領(lǐng)子上綴了一條黑絲帶。說實在的,我就怕執(zhí)照出毛病,但還是出了毛病。我給我?guī)熋么螂娫挘f:連哲學(xué)照你都給弄上了洞,本事真不小??!說吧,這一回你想要什么照?我說:這回什么照都不想要。你能不能介紹我到出版署工作?她沉吟了一陣說:師哥,你可要想好了。你要是在我們這里工作,寫什么是都方便。但是出了毛病,就要往腦袋上打洞了。我說:打就打。晚上我到你那里去,要不要再帶瓶人頭馬?這件事告訴我說,所謂創(chuàng)造力,其實出于死亡的本能。人要是把創(chuàng)造力當成自己的壽命,實際上就是把壽命往短里算。把吃飯屙屎的能力當作壽命,才是益壽延年之妙法。
我和我舅舅不同的地方是我有點駝背,皮膚蒼白,胸前只有一些肋骨,沒有肌肉。這是很不體面的,所以我加入了一個健身俱樂部,到那里去舉啞鈴,拉拉力器。練了一天,感覺肌肉酸痛,就再也不去了。夏天我也到海濱去過,在那里的沙灘上曬太陽,不過我又沒耐性在沙灘上躺太久。所以我的皮膚還是像一張白色的無光紙。唯一像我舅舅的是那桿大槍,我?guī)熋靡娏诉@個模樣就捂著嘴笑起來說:師哥,你真是逗死了——快收起來吧。我不是我的舅舅,我?guī)熋靡膊皇荈。我覺得她有點喜歡我,因此很放松,嘻嘻哈哈的,再加上她老叫我“收起來”,所以什么事也搞不成。因為這個原故,后來我就沒當成出版署的公務(wù)員,也沒當上我的師妹夫,這后一種身分又稱“出版署家屬”,非常好的護身符。我還拿著打了兩個洞的哲學(xué)家執(zhí)照鬼混——用它還能把我舅舅的故事寫完,以后怎么辦,再想辦法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