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已經(jīng)失勢的魏夫人，卻因?yàn)樵诨▓@中與王后狹路相逢，被王后遷怒杖斃了一個宮女，她自己也一驚而病，不想?yún)s反而引起了秦王的憐惜，雖然處罰未變，但身邊原來被拘走的奴婢，卻又被補(bǔ)了許多回來，好照顧她的生活。
    王后羋姝為此，又砸了一堆玉器。
    魏夫人看著跪在眼前的幾個舊婢，潸然淚下。幾個心腹的大宮女，自然是已經(jīng)不能出來了，如今只余一個采薇，還算原來的心腹。另一個侍女采蘋，卻是她的族妹小魏氏即原來的魏少使貼身侍女。
    當(dāng)日事情發(fā)生之后，小魏氏將所有與魏夫人有關(guān)的罪名都自己認(rèn)下來了，并服毒自盡。這也是為了魏人最大的利益，若是魏夫人活著，她畢竟是后宮位階最高的夫人，她還有一個公子華，更重要的是，她的頭腦手段，遠(yuǎn)勝過小魏氏。魏夫人必須保住，小魏氏只能犧牲。小魏氏畢竟只是魏國宗女，她的父母、她的弟弟，都還在魏國，她一死，才能夠保全家人的富貴平安。
    魏夫人現(xiàn)在，成了魏人在秦國最后的賭注，她握緊了拳頭，這一仗她輸?shù)媚髌涿?，但是公孫衍返魏，卻是她們贏得的最大一筆。只要有她在，魏人在秦國的控制力，就不會輸。
    采蘋的名字，取自召南“于以采蘋，南澗之濱”；采蘩的名字，亦取自召南“于以采蘩，于沼于沚”；采薇的名字，來自小雅“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這些侍婢的名字，都是她所起的。不但如此，衛(wèi)氏身邊的采藍(lán)、采綠、虢氏身邊的采艾、樊氏身邊的采葛，乃至早年魏王后身邊的采蕭、采菲，這些名字，都是她從詩上挑選出來。一一起的。
    這些名字，代表著她對姬姓后妃所有人的控制力，然而，這一切的控制力都在失去。
    看著采蘋哭訴小魏氏之死的經(jīng)過。魏夫人也不禁落淚：“好孩子，我不會負(fù)了你家主人的，我也不會負(fù)了任何忠于我的人，我自會讓父王好好照顧她的母親和弟弟。”說到這時，話風(fēng)一轉(zhuǎn)。問道：“你是要留在我身邊，還是回魏國去”
    采蘋抹了了把淚，磕頭道：“奴婢愿意侍候夫人?！?br/>     魏夫人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向采薇道：“你們總算出來了，可惜采蘩、井監(jiān)，還有其他人都沒辦法再出來了?！?br/>     采薇磕頭：“奴婢真是怕從此再也不見到見夫人了?！?br/>     魏夫人道：“能把你們兩個撈出來，也不枉我苦肉計(jì)一場，因我而受累的人，我是不會忘記他們的，他們的家眷多賞些錢吧。唉。死者已矣，生者卻要活得更好。采薇，如今有一件緊急的事，要你立刻去做?！?br/>     采薇道：“請夫人吩咐?！?br/>     魏夫人取來一只匣子，推到他面前打開道：“這顆夜明珠，你去送給張儀。”
    采薇惶然：“夫人您這是”
    魏夫人道：“你送給張儀，他自會明白，然后你把他的回信給我?！?br/>     采薇嚇了一跳：“夫人，我們才從內(nèi)府脫身，若是再出什么差池。豈不是更加陷入不堪之境?！?br/>     魏夫人苦笑：“難道我們還能更差嗎你們就甘心這樣當(dāng)個活死人若是用力一博，倒有一線生機(jī)。若是坐著等死，那才會越來越不堪呢?！?br/>     采薇動心，卻無奈地道：“夫人。如今我們都沒有出宮令符，只怕帶著禮物也出不了宮啊。”
    魏夫人輕嘆一聲道：“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不一定要出宮令符，可以借著其他理由”
    采蘋見采薇猶豫，忽然道：“奴婢有辦法?！?br/>     魏夫人驚詫地：“采蘋，你有何辦法”
    采蘋磕頭道：“奴婢可以借為魏少使送葬的時候出宮。幫夫人辦事?！?br/>     魏夫人道：“好，采蘋，你若做成此事，我永記你的功勞。”
    次日，魏夫人請旨令采蘋安葬魏少使，宮中允了。于是，魏少使出宮，魏夫人坐在房中，默默地等著。
    三日后，采蘋回，卻是容顏慘淡，跪在魏夫人面前請罪道：“奴婢愚笨，未能成事，請夫人治罪?！?br/>     魏夫人心中一沉，強(qiáng)自鎮(zhèn)定，慢慢地問道：“你東西沒有送出去”
    采蘋怒道：“那張儀不是好人，收完夜明珠以后，只說了一句此事也難也不難，就管自己批閱公文去了。奴婢催他，結(jié)果他翻臉不認(rèn)人就把奴婢趕出門去”
    魏夫人一驚：“這不可能，張儀若是不能辦事，他就不會收你的夜明珠?！?br/>     采蘋急了：“可他明明什么也沒說?！?br/>     魏夫人撫頭，沉下了心，細(xì)細(xì)一想，張儀收了夜明珠，則必然不會白收，當(dāng)下問采蘋：“你且把從進(jìn)門到出門，他說的每個字都重復(fù)給我聽?！?br/>     采蘋凝神思索著經(jīng)過，道：“奴婢見了張儀，依夫之人言，呈上夜明珠，只說我家主人請張子給一句回話?！?br/>     魏夫人問：“然后呢”
    然后，她看到張儀輕嘆一聲，依依不舍地放下夜明珠道：“此事也難，也不難”她又磕頭道：“還請張子相助?！睆垉x卻說：“世間難事，再難的事也沒有什么不能破解的，難破解的是心?！彼唤猓骸靶氖裁词切摹彼牪幻靼祝徊唤獾乜粗鴱垉x，張儀卻只管自己批閱竹簡，她等了半天，才惴惴不安地提醒道：“張子，張子”不料張儀停下筆，不耐煩地反問：“你怎么還沒走啊”她驚駭了：“可張子您還沒給奴婢回復(fù)呢”卻見張儀不耐煩地?fù)]手道：“出去出去，我最討厭看到蠢人杵在我這里當(dāng)柱子?！比缓?，她就被張儀趕走了。
    這便是全部的經(jīng)過。
    魏夫人聽了半天，將所有的話反覆回想，又讓采蘋復(fù)述一遍，想了半日，不得要領(lǐng)，于是再問：“他就沒有其他的話了”
    采蘋皺起眉頭苦思，終于又想起一事：“他收了夜明珠之后不給回話，就低頭改公文了。一邊改一邊念叨著大王命他出征魏國，然后一抬頭，說：咦，你怎么還沒走啊然后就發(fā)脾氣說；出去出去。我最討厭看到蠢人杵在我這里當(dāng)柱子。然后奴婢就被趕出來了?！?br/>     魏夫人猛然領(lǐng)悟到了什么，再仔細(xì)：“等等，大王命他出征魏國，他就說這一句嗎”
    采蘋努力回想：“嗯，還有。說需要派一位公子作監(jiān)軍，人選未定?！?br/>     魏夫人眉毛一跳道：“這一句之前呢”
    采蘋道：“世間難事，再難的事也沒有什么不能破解的，難破解的是心。再前面就是也難也不難?！眳s見魏夫人猛然怔住了，采蘋只得小心翼翼地喚道：“夫人，夫人”
    魏夫人醒過神來，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勉強(qiáng)應(yīng)了一聲：“采蘋，你做得很好，我要謝謝你。你們下去。我要一個人靜一下心。”
    等到侍女們退出以后，魏夫人臉上的微笑頓時收了，忽然將幾案上的東西盡數(shù)推下，伏地痛哭起來。
    張儀，好個張儀，你夠聰明，也夠狠的啊你給我指出了一條最不可能的路，卻是教我先剜了自己的心啊
    最終，魏夫人站了起來，道：“來人。服侍筆墨。”
    采薇進(jìn)來，嚇了一跳：“夫人，您這是”
    魏夫人臉色有一種絕望后的麻木：“服侍筆墨，我要給大王上書。”
    采薇吃了一驚：“給大王上書夫人。大王連您的血書都不看，這上書”
    魏夫人慘然一笑：“這書簡他會看的。大王即將伐魏，由張儀率兵，還需要一位公子為監(jiān)軍。我這封書簡，是請大王以公子華為監(jiān)軍，與張儀共同伐魏?！?br/>     采薇吃驚地說話都口氣變了：“您您您要讓公子華伐伐伐魏”
    魏夫人木然道：“是?！?br/>     采薇急了：“夫人。這可是”
    魏夫人冷笑：“這是我自己拿一把刀，一片片把我自己的心給割下來，給凌遲了可我只能這么做，這是我唯一翻身的機(jī)會，若我不這么做，無以消大王的憤怒和猜忌，我和子華，在秦國就永不得翻身。我能表白我自己的事，就是讓我的兒子去征伐我的母國，這是大王要看到的立場，也是大王要看到的誠意。真正的血書，不是割破手指頭寫的，是凌遲著自己的心，讓自己置之死地，斷絕退路才能呈上來的?！彼缙缭V，話語字字?jǐn)嗄c，神情卻一片木然。
    采薇伏在地上，泣不成聲：“夫人”
    這一封竹簡上去，魏夫人終于得到了秦王駟的接見。
    承明殿前殿，秦王駟端坐幾案后，看著魏夫人走進(jìn)來，他放下手中的竹簡嘆了一口氣：“你終于想明白了”
    魏夫人踉蹌著上前，伏倒在秦王駟足邊痛哭：“大王，您終于肯見妾身了”
    秦王駟扶起魏夫人，神情也有些動容：“難為你了?！?br/>     魏夫人偎在秦王駟的懷中，夢幻般地口氣道：“妾身不是在做夢吧，妾身做了無數(shù)個夢，夢到大王這樣抱著我，我以為這種情景，此生只能在做夢才會夢見。想當(dāng)日，我初入宮中，膽小畏事，是大王疼我愛我，對我說，不要躲在阿姊的影子下，要我做我自己，要找到丟掉了的自己，去歡樂去相信去愛，那段時間，是妾身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秦王駟面無表情將魏夫人放開，魏夫人不安地抓住秦王駟的衣袖道：“大王”
    秦王駟將魏夫人拉他衣袖的手握住，目光炯炯地直視她道：“你也記得過去，你也記得寡人說叫你做你自己，你也曾對寡人說，你自幼都活在阿姊的影子下，身不由已，心中痛苦。是寡人憐惜你，給你格外寵愛，冊封你為夫人，讓你生下兒子，讓你代掌后宮可你，你找回自己了嗎，你過好你屬于自己的生活了嗎你還記得你自己是誰嗎你還記得你是寡人的妃子，是子華的母親嗎你心心念念的只有魏國，只想做魏國的人。既然你這么愛魏國，寡人還不如把你送回魏國去?！?br/>     魏夫人大驚，拉著秦王駟的手，頓時哭得肝腸寸斷，表白道：“妾身沒有，妾身自嫁給大王，從來都是一心一意?？涉硪矡o可奈何，她們從魏國一直跟著我，一直在做這樣的事，從原來阿姊手里就是這樣，我又有什么辦法呢難道我無端去告密，去殺了她們嗎沒有她們相扶，我什么事也做不成。我只是一介婦人，我不懂軍事大事，我只是糊里糊涂，不曉得自己陷進(jìn)了什么樣的陷阱里頭。我們這些媵女，身不由已，并不曾可以自己作主啊，大王，你要信我，我求你信我我又不懂這些，他們說什么我也只是不敢反對，我就是怕了”
    秦王駟冷笑一聲，問：“怕什么”
    魏夫人舉帕輕拭淚水，哽咽道：“怕大王不喜歡我了，不喜歡子華了，所以只要拿著這兩點(diǎn)，我就慌了手腳，什么話也都信了，什么建議也都聽了，因此才做下種種錯事。可我真的沒有背棄大王的心，我不過只是一個女人的癡念頭，一個做母親的癡念頭罷了大王，妾身身份卑微，所以生怕受人欺負(fù)，生怕子華受人作踐，這才”
    秦王駟閉目，長吁了一口氣，看著魏夫人道：“人沒有身份的卑微，只有心的卑微。身卑微，寡人能給你尊榮，可心卑賤，寡人亦是無可奈何。魏氏，你說你怕受欺負(fù)，寡人封你為夫人，甚至分掌宮務(wù)。你說你怕子華身份不如人，可當(dāng)先王后想抱養(yǎng)子華的時候，你為何又裝病裝傻，不肯答應(yīng)”
    魏夫人額頭出汗，哭得越發(fā)大聲：“妾身，妾身只是舍不得，子華畢竟是妾身上的一塊肉啊，妾不想失去他”
    秦王駟道：“因?yàn)樽尤A若被先王后收養(yǎng)，自然算嫡子，能被立為太子，可你卻失去恃為倚仗的兒子了。先王后當(dāng)時病重，你以為王后死了，寡人為了立子華為太子，就要將你扶正，是也不是你到底是多有信心，認(rèn)為寡人會把扶妾為正，立庶為嫡的事為你一起辦了”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掌捆，魏夫人臉色慘白，羞辱之至，無聲飲泣。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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