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聰明誤(2)
秦王駟冷酷地道:“子華曾經(jīng)唯一的機會,被你自己一手算計掉了。依宗法,人人都能想到,王后去世寡人自會新娶王后,偏你這般有信心,認(rèn)定自己能當(dāng)王后還派人給新王后下毒,還把銅節(jié)符給出去子蕩出生,你就暈了腦子,忘記你自己是大秦的妃子,忘記子華是大秦的公子,一心想削弱秦國私通魏國,你以為秦國勢弱,你再暗算了王后,你就可以憑借魏國的強勢奪嫡真到那時候你信不信寡人一杯毒酒賜死你們母子,再向魏國求娶一位公主來你連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記了,這世界上除了寡人以外,還有誰能保全你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這最后一句,以詩相斥,是最嚴(yán)厲的斥責(zé)了。
魏夫人渾身顫抖,只覺得渾身上下,所有遮羞布都被秦王駟這一番話完全扯去,這一刻她才縱于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計,都逃不過面前這個君王的眼睛,再多的狡辨,再多的粉飾,不但不能夠為自己挽回什么,反而將自己最后一次的機會白白浪費了。
她渾身顫抖,她終于知道秦王駟這次見她的目的了,就如同她上了血書不見他動容,只有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挖出來,他才會接受。
這一次,他要的是坦誠,要自己對他完全的坦誠,從頭到尾,將自己入宮以來所有見不得人的心思,所有的算計,統(tǒng)統(tǒng)都說出來,他要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對他敞開,這才是她最后的機會。
可是她呢,她從一進來就錯了,全錯了。
魏夫人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忽然間無話可說了。她知道秦王駟的意思,可是她做不到。入宮以來。不,甚至是更早的時候,在魏宮,在她小的時候。她就學(xué)會了用謊言包裹真相,用蜜糖包裹毒汁,這是她在深宮中學(xué)到的生存之道,她只會這一種生存之道,從小就烙在心上??淘诠撬枥铮呀?jīng)無法更換。
她的心,被一層層地包裹著,連她自己也找不到了。如今要她坦誠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短處都說出來,都坦露開來,任由別人裁決。她做不到,不要說面對秦王坦露是做不到的,就連對著她自己,她也不敢深剖自己的內(nèi)心,不敢面對自己的恐懼
她渾身顫抖。跪在地下,雙臂將自己抱得緊緊地,仍然忍不住寒顫,她抬起頭,努力想擠出一點笑臉、一點無辜的表情,露出自己脆弱的眼神、迷離的眼神、無措的眼神,這樣的神情幫助她從小到大,闖過了多少難關(guān),一剎那間,所有的靈巧百變在秦王駟言語的鞭撻下變得支離破碎。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這一種本能的表情,從三歲時,她就會使用這個表情了。她寧可用這樣的表情,也無法真的把自己的心剖開來給他看。
她顫聲道:“大王,妾身、妾身錯了”
秦王駟看著她的神情,閉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心與失望,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片清明:“阿琰,寡人一直給了你足夠的耐心,抓了小魏氏,卻保住了你的臉面。寡人一直等著你什么時候能醒悟,可你卻一直在做表面文章,跪?qū)m門、上血書、跑王后跟前挑事受氣、裝病你不曾誠心悔過,寡人又何必見你??赡憔褪且活^撞到墻上不曉得回頭?!?br/>
魏夫人聽得秦王駟叫出了她的小名,心頭一痛,如巨石撞擊,只痛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小名,兩人在最初的情濃歡愛時,他叫過她,后來,后來他是什么時候不叫了的是她生了兒子以后,是她掌了宮務(wù)以后,還是她在宮中用手段算計了一個個妃嬪之后。原來他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他只是在容忍著自己而已。
可笑自己自負聰明,卻原來,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魏琰哽咽:“妾身錯了,妾身原來、原來是一直在自作聰明。大王給了妾身無限包容,是妾身一次次錯過機會”
秦王駟長嘆一聲:“若不是寡人縱放,你焉能有機會去問張儀。此番上書,張儀指點你,可也算你自己有點靈性,終于能想明白了”
魏琰神情慘然:“妾身從此以后洗心革面,大王”她抬起頭,充滿希望地看著秦王駟,神情楚楚可憐,叫人心動。
秦王駟卻長嘆一聲:“寡人累了?!彼衅鹞虹哪橗嫞瑑扇说哪樉嚯x只有兩寸,他直視她的雙目,一字字道:“阿琰,男女之間的事,不可說,一說即破?!?br/>
此言一出,魏琰的心,如墮冰窟,秦王駟松了手,她伏在地上,她與秦王駟如此之近,可聽得聲音自上面?zhèn)飨聛淼臅r候,竟是遙遠異常,如在天邊。
“寡人最后一次叫你阿琰,從今以后,你還是夫人,你還是公子華的母親??墒枪讶瞬粫倥R幸你,子華,也永遠只是公子,不會有登上儲位乃至王位的可能。你從此關(guān)門閉戶,安心做你的夫人吧?!?br/>
她看著他站起來,看著他大步走出去,邁出殿門,腳步聲自近而遠。
從此,他走出了她的世界,走得一去不再回頭。
她永遠失去了他。
她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他
魏琰伏在地上,脆弱絕望地叫了一聲道:“大王”
宮殿中只剩魏琰一人,低低的哭聲回蕩在大殿中。
公元前328年,張儀與公子華伐魏,一舉拿下蒲城,在武力逼迫和張儀的利誘游說下,魏國被迫呈上郡十五縣與河西重鎮(zhèn)少梁獻給秦國,作為與秦國聯(lián)盟的禮物。自此,黃河以西盡歸秦國所有。
夫人魏琰在失寵之后,第一次盛裝打扮,端坐披香殿正中,等著戰(zhàn)勝榮歸的兒子。
身著戎裝的少年公子華華英氣勃勃地走進來,向魏琰跪下:“母親,兒回來了?!?br/>
魏琰抱住嬴華,泣不成聲道:“我的子華,你終于回來了?!?br/>
嬴華抬頭看著魏琰,一字定道:“母親。兒子回來了,從此后兒子再不用母親苦心周旋,該由兒子來保護母親了?!?br/>
魏琰慘然一笑:“子華,母親已經(jīng)失去了國。失去了夫,如今只剩下你了?!?br/>
抱著已經(jīng)成長的兒子,魏琰那顆本來已經(jīng)失去活力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動。有些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她們生來就是活在叢林。斗已經(jīng)成了本能,不斗,就猶如行尸走肉,生而無歡。
她輕撫著公子華的額頭:“我的子華,是最好的,當(dāng)配得起最好的。”
秦王駟負手立于宣室殿廊下,遙望云天。
繆監(jiān)靜靜地跟在他后面。
秦王駟輕嘆一聲道:“子華去見魏氏了”
繆監(jiān)應(yīng)聲:“是?!?br/>
秦王駟喃喃地道:“魏氏,是個聰明的女人,善窺人心思,又能下決斷”
繆監(jiān)道:“這次公子華伐魏。必是魏夫人私下有所指點。她這么做,想來心里是甚為痛楚的。大王,是否要”是否公子華的戰(zhàn)績,可以給他的生母換來一線轉(zhuǎn)機,一次召見
秦王駟搖搖頭道:“逝者如斯。寡人已經(jīng)說過,與魏氏的關(guān)系,就只剩下子華了。”
繆監(jiān)不敢再言。
秦王駟閉目半晌,掐指一算道:“今日是初幾了”
繆監(jiān)道:“初五了。”
秦王駟道:“唔,再過得幾日,就是”就是那個人的祭日了吧。每到這個日子,自己就會覺得格外的孤獨。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道:“去通知羋八子,備素衣素服。三日后隨寡人出門?!?br/>
繆監(jiān)心中大震,臉上卻依舊毫無表情,只恭敬地道:“是。”
羋月接到了繆監(jiān)傳來的消息,卻是一怔。三日后,便是公子蕩的周歲生日啊。王后羋姝正準(zhǔn)備大肆慶祝,可是秦王駟卻要在這個出門。素衣素服。他是要去見誰,甚至,他是要去祭奠誰
他知不知道,公子蕩的周歲在即他是知道卻不放在心上呢,還是他根本就沒注意過,那天是他嫡子的周歲生日呢
羋月看著席上的素衣素服,那一日她要先去承明殿,然后隨侍他出門。她在想,那天他是只帶了自己呢,還是會帶上其他人王后會怎么想呢,她對羋月的猜忌,已經(jīng)到了某個不可忍的時候,這次的出行,只怕又是往這把已經(jīng)燃燒的妒火上添了一把柴,甚至是一勺油吧。
不管如何,君王的旨意下了,就沒有她質(zhì)疑的余地。
這一日,她還是換好了衣服,走向承明殿。
她走進來的時候,王后羋姝已經(jīng)比她早一刻來了。
為了公子蕩的周歲生日,椒房殿內(nèi)早已經(jīng)布置一新,喜氣洋洋,玳瑁指揮著宮女們布置酒宴擺設(shè),斥奴喝婢,唯恐有一絲錯漏出來。
羋姝早就于前幾日派人向秦王駟稟報公子蕩周歲生日的事情,本以為秦王駟必然會來,誰料內(nèi)小臣卻來報說,前日宮中傳旨,今日大王車駕齊備于宮門,看起來是要出巡。
她身為王后,掌內(nèi)宮事,這等事,自然也是要稟于她知道的。
羋姝初聽此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的嫡子周歲,這是何等重大的時刻,自然要父母雙親在一起舉宴慶祝,大王怎么可能會絲毫不顧及此,而要徑直出行她不相信會有這么荒唐的事情。
她相信大王縱然要出行,也會在過了周歲生日以后,這是他的嫡子啊,他的第一個嫡子啊。
然而,車駕出行的事務(wù),依舊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甚至于前行的儀仗已經(jīng)開始啟動了,她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來到了承明殿。
直到看到秦王駟的那一刻,她才相信,她的夫婿,她愛子的父親,真的會不顧兒子周歲生日,而離宮遠行。
他換了一身素底銀紋的出行衣服,此時正已經(jīng)走出承明殿。
“大王”羋姝匆匆上前,擋住了秦王駟:“您要去哪兒”
秦王駟的心情很不好,每年到這個時候,他的心情總是很不好的,從三天前起,他就沒有再召幸過后宮婦人。今天晨起之后,他便換了素服,靜坐于西殿,直至起行的時辰到了,繆監(jiān)才進去請駕。
他走出殿外,抬頭看著一片碧空,連一片云彩也沒有,這樣的天氣,真適合馳馬遠奔啊。
一個艷妝的女子擋住了他,一臉的質(zhì)問,你要去哪兒
他的心情頓時很壞:“誰叫你穿成這樣的”
羋姝怔住了:“我我穿成這樣怎么了”她先是被斥責(zé)地愣住了,回過神來卻是驚怒交加:“大王,今日是孩兒的周歲,您怎么穿這一身素服”今天是我們孩子的周歲,你在為誰服喪她打聽過,不是先王先后的祭日,也不是什么祖先的祭日,那么你到底為了誰,穿成這樣是你曾經(jīng)心愛過的女人,還是你曾經(jīng)失去過的孩子不管是誰,都不應(yīng)該沖撞了我們孩子的好日子,父母愛子,難道不應(yīng)該為他多著想嗎
秦王駟慢慢地沉下了臉,道:“王后,你多事了。”說著,他不再說話,往前走去。
羋姝紅了眼圈,看著他從自己的面前走過,步下臺階。她頓了頓足,還是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問:“大王,你要去哪兒,你竟忘記今日是蕩的周歲生日了嗎”
秦王駟微微皺起眉頭,今天他實在不想多說一句,王后卻不夠識趣,他冷冷地問:“三朝、滿月、百日、半年、周歲一個小兒需要這么多沒完沒了的慶祝嗎”
羋姝怔住了,這句話,在她滾燙地心里,如一盆冰水澆下,她的手在顫抖,為什么她視若性命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就這么不值得珍惜嗎
看著他頭也不回地走下去,羋姝頓足,聲音中已經(jīng)帶了哭腔:“大王你不能”你不能就這么走了,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對待我給你生的兒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兒,看著秦王駟走下臺階,看著另一個也同樣穿著素服的女子早已經(jīng)候在階下,向著他行禮,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他們的衣服是相似的,顯得她一身紅裳,如此地格格不入。他們眉眼間的默契,不發(fā)一言,攜手而去,顯得她方才的糾纏如此難看,如此狼狽。
羋姝站在那兒,兩行清淚流下。
她不知道,兩人上了車以后,秦王駟就問羋月:“你怎么不說話,不怕王后誤會你”
羋月掀起簾子,回頭看一看高高的冀闕,王后不會誤會她,王后是已經(jīng)恨上了她,但是她不可能為了安撫王后的情緒而得罪秦王,就象秦王不可能為了安撫王后的情緒而不出門一樣,她是秦王的姬妾,重要過王后的媵女。
她放下簾子,盈盈一笑:“孰輕孰重,妾身能分得清楚。大王急著出門,難道還要浪費時間聽兩個女人羅羅嗦嗦地解釋誤會。王后橫豎已經(jīng)是誤會了,回頭再解釋好了?!?br/>
秦王駟目視前面,并不回顧,他嘴角一絲玩昧的笑:“有時候一些事若不能當(dāng)場解釋,只怕以后就會是個麻煩?!?br/>
羋月一陣黯然,卻倔強地道:“能解釋的是誤會,不能解釋的是心障?!?br/>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聰明人當(dāng)行事周全妥貼?!?br/>
羋月卻抬頭看他:“妾身自知不是個聰明人,所以妾身只求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边@四個字,是第一次見面時,他對她說的,看來,她一直記住了,這很好。未完待續(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