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字字雙
除夕。
蘇家老宅的楠木大圓桌上鋪著紅色的金絲絨桌布。轉(zhuǎn)盤中央灑藍的瓷盆里養(yǎng)著水仙,抽著幾莖細長的碧綠葉片,白色的花瓣拱著金黃的王冠狀的花芯,雪白的鱗莖上還貼著小巧的紅色福字。青花瓷碟沿著轉(zhuǎn)盤邊緣擺了一圈。
蘇鳴誠坐在上首,臉色很是難看。梅蘊沁則小聲催促傭人去大門口看一看蘇君儼回來了沒有。蘇君儼的姑姑蘇明敏坐在梅蘊沁的左手邊,雖然綽號”鐵娘子“,但她卻是一個長相溫柔的女人,看上去很是和善,并不像她的哥哥那般冷厲。顧峰則在勸蘇鳴誠,“可能市里有什么事絆住了吧!”
蘇鳴誠“哼”了一聲,“鬼曉得他忙什么。年紀越大倒是越混賬了。”
顧`澄盯著那紅色的小小的福字,心里卻是漫無邊際的苦楚,似之這會兒一定和虞z在一起吧!那福字便愈發(fā)刺心起來。
墻角的花幾上擱著一個紫檀匣子,里頭是一座小型自鳴鐘,匣子外面還刻著綠泥款識。自鳴鐘的鐘錘清脆一響,眾人一齊望向那金碧輝煌的鐘面,已經(jīng)七點了。
蘇鳴誠大力拍了一下餐桌,連烏木鑲銀筷子也跳了起來,“太不像話了,讓一桌子的長輩等他一個,他架子倒真是大!難道還要我親自去門口迎接他不成!”說完又轉(zhuǎn)向妻子,“我說吧,你就曉得寵他,我看他這會兒十有八九和那個姓虞的丫頭在一起。”
蘇明敏素來很欣賞這個侄兒,聽到這話,來了興趣,“怎么,我們君儼談女朋友了,是哪一家的閨秀啊,能得到我們君儼的垂青?”
蘇鳴誠正要接話,傭人高興地跑進來,“少爺回來了!”
蘇君儼姿態(tài)閑散地扯開圍巾,和眾人打了個招呼,便坐在了顧`澄旁邊。
“阿儼,怎么沒把你的女朋友帶過來給我們看看?不是舍不得叫我們給瞧了去吧?”蘇明敏和侄子開玩笑。
蘇君儼不著痕跡地看了看身旁的顧`澄,笑道,“姑媽想媳婦的話怎么不催催`澄?他可和我同齡。”
“他啊,天曉得他想什么。前兩天聽說有個挺漂亮的女孩子向他表白,結(jié)果他把人家弄哭了,跑掉了。唉,像他這種性子,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才能抱上孫子,享享清福噢。成天就曉得抱著那只虎皮貓。也就奇了怪了,從小到大,沒發(fā)現(xiàn)他怎么喜歡寵物啊……”
“媽!”顧`澄有些窘,打斷了母親。
蘇君儼心知肚明,不免對表弟有些歉疚,`澄,我什么都可以讓給你,唯獨媳婦兒不行。對不住了。
蘇鳴誠剛才一直插不上話,這會兒得了間隙,冷哼道,“你現(xiàn)在了不得啊,讓滿桌的長輩等你一個?不想回來就別回來,沒人求你回來!”
“阿儼是有事才耽擱了。老蘇,你少說兩句,大過年的。”梅蘊沁偏袒兒子。
顧峰也在一旁應和著,“大家吃菜吃菜!”
眾人這才拿起筷子。
顧峰留意到兒子最近狀態(tài)一直不佳,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這會兒一筷子菜沒動,酒已經(jīng)灌下去兩杯了。出于醫(yī)生的職業(yè)習慣,忍不住輕聲呵斥兒子,“`澄,犯什么渾,這是白酒,不是開水。”一面要奪他的酒杯。
蘇君儼卻攔住了顧峰,“姑父,我來陪`澄喝。”
顧`澄聞言陡然暴怒,一把拎住蘇君儼的領口,“你陪我喝?你憑什么陪我喝?”
這突然的變故使得眾人都愣住了。一時間安靜的只聽見自鳴鐘嘀嗒嘀嗒的走針聲和顧`澄粗重的喘息。
蘇君儼并無動作,眉目間依舊一派淡然,“`澄,關于虞z我沒法說抱歉。”
顧`澄頹然地松開手,捏緊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根根清晰可見,“明明是我先遇到她的,為什么,為什么她要和你在一起!”
眾人大為驚駭,怎么好像表兄弟兩個喜歡上的是同一個女人?
蘇鳴誠又驚又怒,霍然站起來,“君儼,怎么回事?怎么又扯上了虞z,她和`澄又有什么關系?你搶`澄的女人?這姓虞的丫頭到底有多出挑,你們表兄弟兩個居然都看上了那個丫頭!我看她根本就是禍水,專門和我們家搗亂來的!”
“沒有。虞z是`澄的學生。”蘇君儼只簡單說了這么一句。
蘇明敏雖然看著親和,但只要關乎師道尊嚴,立刻沉下臉責問兒子,“`澄,你怎么回事?主意打到自己的學生身上了?”
顧`澄如今最后悔的就是當初為了“不吃窩邊草”的原則,錯失了追求虞z的先機,此刻聽見母親的責難,心情愈加煩悶。
顧峰卻似乎想起了什么,“君儼,虞z就是你那次帶到我那里處理傷口的女孩子嗎?”
蘇君儼點點頭。
顧峰露出饒有所思的神情,嘆氣似的說道,“是她,就不奇怪了。”
蘇明敏追問丈夫,“你見過?”
顧峰看看還在喝悶酒的自家兒子,“去年秋天的時候,君儼的司機撞到了一個女孩子,他就抱著那個女孩去醫(yī)院找我處理傷口。我從醫(yī)這么些年,第一回見到如此硬氣的年輕女孩子,她傷得不輕,血痂當時已經(jīng)和她的牛仔褲粘在一起,是我硬撕下來的。整個過程她疼得直冒冷汗,但愣是一聲都沒哼。人長得也很有味道,氣質(zhì)也非常好,所以印象深刻。”
顧`澄不知何時放下了酒杯,臉上神情很是悲傷。
蘇君儼默默地看著門楹上朱紅的對聯(lián),上頭還閃著金色團花,一只花抱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
“我有事,就先走了。”蘇君儼起身欲走。
蘇鳴誠本想再呵斥他兩句的,但考慮到傷及顧`澄的面子,只得閉了嘴,朝兒子擺擺手,示意他要走快走。
梅蘊沁隨著蘇君儼一同出了門,天井里母子倆人靜靜地站著。蘇君儼朝母親抱歉地一笑,“媽,對不起,攪了這頓家宴。”
梅蘊沁寬容地拍拍兒子,“阿儼,媽知道這事怨不得你。”
“您趕快進去吧,外面冷。我也要去白云庵接她了。”蘇君儼圍好了圍巾,準備開車。
梅蘊沁卻將一個冰涼的鐲子塞進兒子手里,“我本來還尋思著今晚你沒準兒會帶她回來,特地準備了這個當見面禮來著。你替我給虞z吧。”
蘇君儼低頭一看,是母親陪嫁的那件羊脂玉鐲,成色好,水頭足,細膩光潤,通體無糖色、石花、棉綹和水線,是和田玉中的極品。
“媽,謝謝你。”蘇君儼知道這個鐲子意味著什么。
“好好對人家,也是個叫人心疼的孩子。”梅蘊沁說完轉(zhuǎn)身進了屋。
蘇君儼妥貼地收好鐲子,坐進車里,朝白云庵駛?cè)ァ?br/>
雖然是除夕,但庵里依舊清冷。
虞z正在客廂里謄抄捐香火錢的名單,蘇君佩坐在她旁邊,幫忙核對。
聽見動靜,廂房里倆人一齊抬頭。
蘇君佩朝弟弟笑了笑,“吆,我們阿儼接媳婦兒來了。”
“姐。”蘇君儼笑喊。
虞z垂下了頭,手里的小蘭竹在硯臺上舔了舔墨汁,便在黃色的賬頁上又寫了起來。
蘇君儼繞到她身后,“寫什么呢?這么認真。不會又被罰抄心經(jīng)了吧?”
虞z沒好氣地睨他一眼,“我在登記香火錢。”
蘇君佩含笑看著眼前的一對,將桌上的小磁碟往蘇君儼站立的方向推了推,“桂花栗子糕,你媳婦兒的手藝,特地留給你的。”
蘇君儼立刻端起碟子,“那我可得趕快嘗嘗。”
拈起一塊送進嘴里,“唔,唔,味道真不錯。又松又軟,餡兒足,桂花香和栗子香一點沒混。可惜少了些。”
“有的吃就不錯了。”虞z脧他一眼。
“我去坐香了。虞z你抄不完就擱這兒吧,回頭我給你補上。” 蘇君佩交代完,一拐一拐地向廂房外走去。
廂房門也被她順手帶上了。蘇君儼立刻湊到虞z身側(cè),握住她的左手,蹙眉道,“冷不冷,這兒沒空調(diào),寫了這半天字,手都是冰的。”說完還朝她的手上呵了幾口氣。
虞z溫柔地一笑,“還好。”
蘇君儼從她手里拿過小蘭竹,“我來吧。你給我報就行。”
虞z沒和他爭,將賬本和硯臺一并推給了他。安安分分坐在一邊,負責報名字和數(shù)額。
虞z是端秀的簪花小楷,蘇君儼卻是游鴻似灑脫的行書,速度自然快多了。
“你練過柳體和趙孟\的字?”
蘇君儼輕笑,“我練字可雜了去了,王右軍、虞世南、歐陽洵、蘇黃米蔡,連宋徽宗的瘦金體都練過,不過柳公權(quán)和趙松雪的練的最長,畢竟柳體正骨,趙體練形嘛。”
說罷,他將抄謄完畢的賬頁合上,從筆架上取了一只大蘭竹,就著硯臺將毛筆上的墨汁剔了剔,“這兒有宣紙嗎?”
“蘇書記,這兒可沒人向你求墨寶。”虞z嘴上調(diào)侃著,還是找了張宣紙給他。蘇君儼高深莫測地一笑,將毛筆塞到虞z手里,自己的右手再包住她的手,如同教小孩子習字一般。
蘇君儼從背后擁著她,二人手把著手站在桌前。微微凝神,蘇君儼握著虞z的手,行云流水般地寫下一行字來:一生一代一雙人。
又落了款識,似之無尤攜手共書于白云庵,這才擱了筆。
然而蘇君儼大概忘了納蘭容若的這首《玉堂春》上闋全文是: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完全是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