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次日,稼桑學(xué)宮。
敬宣對著酈璟左看右看:“你怎么無精打采的,眼睛還烏青烏青。”
“無妨。”酈璟平靜道,“興許是累了,昨夜反倒睡不著了。”
敬宣心虛:“啊?哦,那我下回不拉你玩耍那么久了。不過你還是太弱了,得多吃肉,多去演武場!”
“昨夜回去你阿娘責(zé)罵你了嗎?”酈璟岔開話題。
敬宣得意洋洋:“自然沒有!我是誰呀,把我阿娘哄的淚眼汪汪,還夸我孝順貼心呢。”
酈璟笑道:“也就是劉妃娘娘吃你這一套。”
敬宣湊過來:“你呢你呢,你把耳珰送給你阿娘了嗎?”
“我沒送。”酈璟神態(tài)如常,“母親并無責(zé)罵我的意思,又何必送什么耳珰,多生事端。”
“哦,這樣啊。”敬宣有些失望。
檐下銅鐘當(dāng)當(dāng)敲響,唐學(xué)士優(yōu)哉游哉的進來了。
今日唐學(xué)士的聲音仿佛特別催眠,別說敬宣昏昏欲睡,便是酈璟也聽不大進去,眼皮直發(fā)沉。他學(xué)著敬宣將書本豎起來遮臉,加之座位又在最末,是以當(dāng)瞿松風(fēng)洪亮的聲音宣‘太后至’時,他幾乎是學(xué)宮小郎君中最晚反應(yīng)過來的。
執(zhí)掌天下權(quán)柄三十余年的褚太后,今年六十有五,然而面龐光潔,眼神明亮有力,一頭如云烏絲幾乎看不出幾根白發(fā),望之不過四十幾許壯年婦人。
酈璟依稀記得先帝還在世時的褚皇后,是那樣的精致嫵媚。
當(dāng)時的她,不論朝政再繁忙也要仔細(xì)裝扮。撲粉,描眉,茜腮,朱唇,點妝鈿,二十四件大小釵環(huán),黃金分心珍珠步搖,耳珰釧鈿,一絲不茍,宛如一尊無可指摘的精美玉像。
與如今的簡單利落,恰成鮮明對比。
眾人行禮畢起身,躬身站立。
褚太后神情和悅,似乎與尋常豪門中頤養(yǎng)天年的貴婦無甚區(qū)別,但當(dāng)她威嚴(yán)的目光掃來,平日里張揚高傲的一眾少年各個仿佛矮了一截,宛如被無形的手掌壓低了頭顱,竟沒幾個人敢抬頭。
當(dāng)然,敢直視褚太后之人還是有的,譬如歡脫的敬宣。
褚太后還沒發(fā)話,他就睜著閃亮亮的大眼睛主動望了過去。
褚太后含笑:“六郎又打瞌睡了?額頭都睡紅了。”
作為親兄弟的敬道與敬元與有恥焉,羞愧的頭都抬不起來。然而敬宣只是略略臉紅:“啟稟祖母,那個…我,我不愛讀書…”
褚太后神情柔和:“那你喜愛什么呀。”
酈璟低著頭,目光一側(cè)即收回。
他知道敬宣其實天資聰穎精力旺盛。敬道與敬元需要背半天的書,他一炷香功夫就能背通透了,至于弓馬拳腳,在兄弟間更是以一敵幾不在話下。唯獨沒有耐性,齊王怕他傲慢,平素總是鞭策訓(xùn)斥的多。
酈璟本以為敬宣會說喜愛騎射習(xí)武,誰知敬宣脆生生的聲音響起:“孫兒喜歡在熱鬧的坊市中游逛……”
話還沒說完,四周已然響起眾皇孫們的嗤嗤笑聲。
褚太后卻愈發(fā)和藹,“所以昨日拉著阿璟在街上耍到快天黑?除了上街,還喜歡什么。”
敬宣聲音小了些,“孫兒還喜歡樂舞。孫兒如今會吹笛子了,正在學(xué)琵琶。”
褚太后似乎笑意更濃了,“淘氣,光念著玩耍了!”
周遭的嗤笑聲音更大了,敬道羞的恨不能鉆到案幾下去,敬元瞪大眼珠,似乎想要來捏敬宣的脖子。
褚太后不為所動,繼續(xù)微笑:“高|祖皇帝極擅琵琶,文德皇帝更是每逢宴席,都要趁著酒興,拉諸王與臣子舞上幾段,六郎這是家學(xué)淵源了。何況,小郎君愛玩鬧是天性,若你阿耶阿娘責(zé)罰,祖母給你做主。”
眾皇孫的取笑聲倏然而止,敬宣一臉得意。
褚太后目光側(cè)移,落到蒼白瘦弱的酈璟身上,微微皺眉:“靈壽兒已經(jīng)七歲了罷,怎么瞧著比敬美還小,還無精打采的?”
酈璟一時不知該什么回答。
敬宣搶話道:“稟告祖母,小叔父是昨夜沒睡好,他睡好了還是很精神的!”
這是大實話,可惜沒什么說服力,包括敬道敬元在內(nèi)的諸皇孫都認(rèn)為敬宣是在替酈璟美言。酈璟孤弱之名宗室皆知,看他細(xì)瘦伶仃的站在那里,無依無仗無手足,仿佛一陣風(fēng)吹來都要晃兩下。
褚太后語帶憐惜:“楚王只有你這一子,你好好保養(yǎng)健壯,比什么都孝順了。”
酈璟出世后不久,楚王就在剿撫西南諸部時中了瘴氣,大病一場,回來御醫(yī)就說他傷了腎水,以后恐難再有子嗣,此事知情之人不少。
酈璟喏喏稱是。
褚太后挪開視線,去看其他皇孫。
敬宣湊到酈璟身邊咬耳朵:“為什么大家都不信,掰腕子我從沒贏過你。”小皇叔瘦歸瘦,力氣卻不小,身手也敏捷。
酈璟微微嚅唇:“閉嘴。”
褚太后在書案間緩緩走動,神情雖然一樣和藹,但卻不再問話,學(xué)宮內(nèi)愈發(fā)寂靜。
唯有走到敬仁敬順兄弟跟前時,她足尖微一停頓,隨即又走了開去,便是經(jīng)過敬美與褚家三子也不曾流連片刻。
最后,褚太后語詢問唐學(xué)士皇孫學(xué)業(yè)之事。
學(xué)宮內(nèi)的其余學(xué)士早就聽聞天后愛惜人才的美名,頗有躍躍欲試之色,膽大的直接搶過唐學(xué)士的話頭自薦一番,其中不乏露丑賣乖之態(tài)。
座下諸皇孫見了,不免面露鄙夷之色,褚太后卻恍若不察,依舊態(tài)度和藹,嘴角那抹微笑仿佛不會因為任何變故而消失。
酈璟一時恍惚。
四年多前,先帝去世前最后一場牡丹盛宴上,褚皇后容色之盛,令人側(cè)目。
當(dāng)時酈璟還被乳母抱在懷中,聽見一旁的張王妃與劉側(cè)妃輕聲議論褚太后莫不是有什么駐顏秘法,這話被睢陽大長公主聽到了,她當(dāng)場冷笑:“吸飽了人血的妖物自是不會老的。”
——沒多久,睢陽大長公主及駙馬坐大逆罪,被賜自盡,成年兒女皆被縊死,闔族流放,喧囂顯赫的京兆名門毀于一旦。一時間,皇親宗室皆噤若寒蟬。
年幼的酈璟被懷抱在一雙結(jié)實有力的臂膀中,胖乎乎的臉蛋歪歪靠著父親的胸膛寬闊厚實,爐火融融之際,耳邊傳來父親的輕聲絮叨。
“……睢陽姑母也是的,何必逞口舌之快,皇后掌權(quán)幾十年了,如今早非昔日光景。平白葬送好好一大家子。”
“這回我倒贊成王爺。”裴王妃的聲音清冷而緩慢,“說人壞話能把人說死么,睢陽大長公主往日里瞧著威風(fēng)赫赫,卻不過是內(nèi)中空虛,一擊擊倒。身為宗室女眷之首,十幾年來只知逞口舌之快,怎就不知做些實在的籌謀……”
“映娘,休得妄言!”
酈璟記事甚早,兩歲多時半睡半醒聽聞的只言片語,依舊牢牢藏于心底深處。
如今想來,母親嘴里雖說著‘贊成王爺’,恐怕實意是與父親背道而馳的。
褚太后離開了,留下的幽淡佛椽香卻縈繞不去。
她走前,只對唐學(xué)士悠悠說了一句,“教導(dǎo)這群莽撞稚兒,辛苦卿家了。兒孫大了,都有自己的主張,由他們?nèi)グ桑浼乙讶槐M責(zé)了。”
這話說的很溫和,酈璟卻莫名一股寒意襲上背心。
午后堪堪下學(xué),瞿松風(fēng)手下一名小黃門過來宣口諭:“太后有旨,內(nèi)廷樂坊器造監(jiān)新進了一套上好的樂器,叫六郎自去挑選,撿幾件喜歡的回去。”
先帝一生風(fēng)雅,登基幾十年來內(nèi)廷召集了眾多能工巧匠,更有取之不盡的供奉資源,是以宮廷御制的器物往往是民間難以想象的精美上乘。
敬宣歡喜的大喊一聲,跳起半丈高:“多謝祖母,祖母萬壽無疆!這位小大人替我多多謝恩祖母啦,我記您的好!”說著還拉那小黃門晃了圈。
這等通傳謝恩之事,恁哪個宮人都不會拒絕,何況小皇孫毫不掩飾的熱忱喜悅?cè)绱烁挥懈腥玖Γ切↑S門不由得笑道:“怪道太后娘娘喜歡六郎,六郎果真明快爽朗之人。聽說這批樂器里頭有三件最好,綠腰琵琶,螺鈿笛子,焦首鳳尾奚琴,六郎定然喜歡,快去罷!”
小黃門離去后,眾皇孫神色各異。
越王世子眉頭一皺,去看敬元。敬元低頭,敬道憤憤。
敬勇與敬熙彼此擠眉弄眼,敬良冷哼,“倒也不算白白討好一場,這就給狗兒丟骨頭了。”
敬宣大怒,跳上書案拽住敬良的衣襟就要打,酈璟連忙抱住他的后腰拼命往回拽。將氣惱的敬宣攔在身后,酈璟正色道:“敬良,你我都是酈氏兒郎,你適才說哪個是狗兒?”
敬良本就怕挨敬宣的打,此刻更是難以回答。
敬廷上前一步,沉聲道:“做孫兒的討祖母喜歡,本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都是自家兄弟,敬良怎可口出傷人之言,快道歉!”
他在眾堂兄弟中素有威望,嚴(yán)厲呵斥之下,敬良囁嚅著叉手,“適才都是我出言不遜。敬宣,我給你賠罪了。”
“哼!”敬宣懶得理他,抓起酈璟就往外沖。
另一邊,敬美一手叉腰,指著褚家三子大笑道:“看來太后待你們幾個也不怎樣,還以為都姓一個褚,分東西都能有份呢,哈哈哈哈!”
褚慶恩攔住兩個弟弟,一臉假笑:“我們?nèi)绾闻c諸位天家皇子相比,有口飯吃已是莫大天恩了,何敢有不足之意。”
人家話說到這個地步,敬美反倒不知如何回嘴了。
褚慶秀狀似天真道:“對呀對呀,敬善阿兄與敬美阿兄都是陛下親子,天潢貴胄,本來就該比其余兄弟們尊貴嘛。”
敬美覺得仿佛哪里不對,卻又說不出來,最后甩著衣袖大步出去。
敬善眼中微光一閃,立刻低頭跟著出去了。
*
敬宣拉著酈璟一氣跑至無人的角落,痛罵那群眼紅自己的堂兄弟們。
酈璟等他罵完,才道:“你放心,敬元不會責(zé)怪你的。”
敬宣一唬:“你說什么,我又沒提大兄。”
酈璟定定看他,敬宣臉上浮著心虛。
片刻后,兩童同時嘆氣,并肩慢行。
敬宣嘟囔:“王妃和阿娘都不喜歡祖母,父王也怕祖母,遠(yuǎn)著祖母,可我覺得這樣不好。”
張王妃出身僅只世家末流,齊王酈瑜又淡泊名利,甚少與人來往,無論朝堂軍隊都全無人脈;哪怕有人著意前來結(jié)交,齊王也俱是推托。可是,即便是皇家血脈,沒了權(quán)勢也不免遇事為難。
酈璟:“唐學(xué)士說過,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哪怕骨肉手足,每個人也可能走不同的路。放心,敬元懂這道理,也會勸敬道的。”
皇家的小兒郎,也是各有煩惱。話說回來,天底下又哪個是全無煩惱的呢。
又走了一段,敬宣邀酈璟一道去挑樂器,酈璟謝絕。裴王妃當(dāng)年十里紅妝,頂級世族的陪嫁中有的是流傳百年的孤品珍物,其中自然也有樂器。
敬宣白他一眼:“算了,人人稀罕的內(nèi)造之物你也是看不上的。”
酈璟:……我只是不想引人注意。
兩童道別。
酈璟獨自走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日常佩戴的玉墜不見了,思忖約是適才拉扯敬宣掉落在學(xué)宮的。這玉墜并不如何珍稀,卻是舅父裴桓云游西域時親手采來的昆山玉打磨而成。
酈璟想眾皇孫們此刻應(yīng)俱已離去,便抬步親自回去尋玉墜。
學(xué)宮內(nèi)果然空無一人,連宮人們也走的一個不剩。
酈璟在擦拭锃亮的書案間彎腰俯身團團尋了一圈,一無所獲。
學(xué)宮內(nèi)皇孫遺落之物,料想宮人們也不敢貪了去,之前越王世子曾丟過一枚玉玨,記得是宮人灑掃時撿拾到交給了夫子。
于是酈璟便拐去了隔壁偏殿夫子們休憩之處,這是他第一次踏足偏殿夫子居所。不曾想,窗明幾凈的寬闊宮室居然也是空空如也。
這……下學(xué)也沒過多久吧,往日里滿臉肅穆道德的夫子們居然與不成器的小郎君們一樣,也溜的這么迫不及待。
仿佛窺破了什么不為人知秘密,酈璟忽然開懷起來。
步履輕快的推門而入,空蕩蕩的偏殿大開著四面窗戶,連通向后山的門扉也開著。
酈璟的目光在七八位夫子的書案上一一掠過,最終在窗邊書案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玉墜。他剛拿起玉墜,忽見窗臺竄上上一只小小的松鼠。這小松鼠只有巴掌大小,渾身褐紅,毛絨絨如線團,圓滾滾似棉球,甚是可愛。
酈璟不動,那小松鼠也不動,
對峙不足兩瞬,小松鼠開始四下張望,黑漆漆的眼珠骨碌碌的,最后落于散落在書案上的幾枚冷栗子。它見酈璟依舊一動不動,于是唰唰幾下叼走三四枚栗子。
酈璟呆了一下,隨即將玉墜納入衣襟,迅速踩上桌椅,居然十分利落輕巧,一下就翻出了窗臺,疾步追那小松鼠去也。
偏殿后頭是一片金黃色的小樹林,日常供夫子們煮茶漫步,論詩賞景。
溪流清澈,樓亭朱紅,矮閣玲瓏,葉片飄落在地上累積成柔軟的墊子,地勢緩慢向上延伸至山坡,景色甚是優(yōu)美。
酈璟自打生下來幾乎時刻被乳母婢女侍衛(wèi)等人圍繞著,罕有獨處時刻。此時他忽覺天高地闊,難以言語的自在舒暢。不必再低眉斂目,拘謹(jǐn)約束,他在那小松鼠身后縱步狂奔,盡情舒展急欲長大的修長骨骼,少年軀體散發(fā)著旺盛的生命力。
雙足終究抵不過四爪,追逐半盞茶后小松鼠終于成功逃脫,酈璟扶著樹干微笑著喘息,不意瞧見地上落著一只絨毛稀疏的雛鳥,艱難的撲騰著幼弱的肉翅,卻難以飛起。
酈璟抬頭看向身旁粗壯高大的樹干,猜這雛鳥應(yīng)是從樹杈窩中掉落下來的。此時他滿心都是想要施展筋骨肢體的念頭,便撿起那雛鳥揣入懷中,將錦袍下擺往腰間一扎,蹬著一個個碗口大的樹疙瘩向上攀爬起來。
這棵大樹也不知生長多少年了,枝干粗壯,枝葉濃密,酈璟才爬上兩丈多,已經(jīng)滿目皆綠,周身都是團團繞繞,越往上爬阻力越大,偶爾向下望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離地頗高了,不由得一陣心悸。
他不是沒有猶豫回頭,最終還是懸著一顆心繼續(xù)攀爬,終于在樹干半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傾斜的鳥巢,酈璟小心趴俯在一根分枝上,將那幼弱的雛鳥擺放回巢,并將那鳥巢扶正。
雛鳥撐著小小腦袋,左搖右擺,歡悅的嘰喳起來,仿佛在感謝救命之恩——若非酈璟,這樣一只無依無助的雛鳥落在地上,林子里隨便鉆出哪只獸類,張嘴就是一口。
酈璟也很歡喜,垂著疲憊的手腳趴在枝干上,歪著腦袋與那雛鳥兩兩相望。
歇得夠了,他覺得該下去了。正在此刻,樹下忽傳來說話之聲。說話的有兩人,其中一個聲音他還很熟悉,竟是唐學(xu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