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夕陽西下,將熱鬧的坊市染成暖洋洋的橘紅色。
兩童肩并肩在熱鬧的街道上散步消食,敬宣照舊是見了什么都想買,在各間店鋪里頭鉆進鉆出,宛如一頭忙碌的猹。
酈璟忽的拉了他一把,手指向前:“你看前邊。”
只見前方街中心幾步遠處,站了一高一矮兩名衣著華麗的青年——矮的那人顯然身著男裝的美貌少婦。她絲毫不理周遭的奇怪目光,自顧自的挽著高個子青年說笑游逛。
二人白皙秀美,氣度不凡。尤其是那高個子青年,生了一雙難描難繪的溫柔秀目,微微一笑時宛如冰河融開。暮風吹動了發(fā)帶,他抬手輕輕拂開,俊美如畫,風姿翩然,滿街的老少婦人俱是看直了眼,甚至還有膽大的小娘子往他身上丟帕子與絹花。
男裝麗人毫不示弱,如護食的母虎般豎起漂亮的大眼睛,彪悍的將一眾小娘子們一個一個的瞪走,轉頭看向自家夫婿,真是越看越喜歡。
對于這種情形,敬宣曾有一個缺德但貼切的評價:母老虎和她嘴里的肉。
——這位男裝麗人正是當今太后獨女,永寧公主酈玥。
“趕緊跑!”敬宣扭頭看見這兩人。
他不跑還好,這一跑立刻就被永寧公主瞧見了。她幾步追上,高喊道:“小兔崽子還不站給我住!”
酈璟注意人群中隱藏的暗衛(wèi)也悄悄追了上來,隱沒的圍在四周。
酈璟率先行禮,“見過永寧堂姐,小弟……”
話還沒說完,永寧公主已經一把捏住敬宣的耳朵,“膽量見長啊,前幾日嚇哭了我家凌兒,今日還敢腳底抹油!”
敬宣掙扎不脫,連連討?zhàn)垼骸敖^對沒有,我一根手指沒動他,蒼天可鑒!他要我教他射彈弓,誰知他準頭那么差,打碎了太后宮里的琉璃盞,哭哭啼啼個沒完,這可不能怪我!”
永寧公主咬牙:“宮里那么大,哪里不能教,非得在母后宮里教嗎?”
“外面冷啊,我怕阿凌受涼,特意找了個沒人的宮室!”
“還敢狡辯,你不會等天暖了再教么。凌兒自幼老實,會不聽你的話?”永寧公主慢慢轉動手指,敬宣鬼哭狼嚎起來。
永寧公主邊罵邊沖酈璟微笑,“阿璟近來可好,你阿耶還沒回來啊,這次怎么耽擱了這么久,走前說要給我?guī)刂莸牧捡x……你扭什么!”
酈璟張口結舌。
慕容遜忍笑:“好了,小郎君們闖禍哭鬧是常事。我倒覺得敬宣為人真誠實在,皇親中其他小郎君怕你責怪,一個個都遠著凌兒。也只有阿宣心寬,與凌兒玩耍一如尋常,難怪凌兒愿意親近他。”
駙馬的聲音尤其動人,清朗溫潤,不疾不徐,光是聽著就叫人受用。
永寧公主聞言松開手指,敬宣捂著耳朵忙跳開。
慕容遜彎腰搭兩童肩頭,笑意溫柔:“公主有口無心,你們別往心里去。以后要常來公主府玩耍,想要什么就與長史說,莫要與凌兒生分了。”
敬宣唯唯稱是。
酈璟再行禮:“公主與駙馬伉儷情深,養(yǎng)的阿凌敦厚溫良……”
永寧公主噗嗤一笑:“你才幾歲,知道什么叫伉儷情深?”
酈璟一呆:“適才,我看見駙馬吃豆酥餅,嘴邊沾了豆粉,公主遞了塊帕子給駙馬擦嘴。”
永寧公主不解:“是呀,怎么了。”
酈璟:“駙馬沒舍得用,趁公主轉頭時將帕子塞進懷里,只用袖口抹了唇邊。”
永寧一怔。
駙馬連連搖頭,苦笑道:“阿璟眼睛也太尖了。”又抬頭對妻子笑道,“你好不容易繡成的帕子,用了可惜。”
敬宣聞言,當場就想說‘成婚這么多年才繡好一塊帕子,的確應該好好珍藏,保不齊成絕唱了’。酈璟預先察覺,飛快踢了他一腳,制止他嘴賤。
“你這人!”永寧公主滿心甜意,頰上緋紅,眼中化不開的柔情蜜意。
慕容駙馬低聲道:“你不是饞老君坊的酸湯釀么,再不走要遲了。”
臨分別前,永寧公主扯下蹀躞上的小錦袋給酈璟。
她笑的跟朵花似的,“阿璟真是好孩子,有學問,有眼力,說話又好聽。來,拿著,這個是堂姊給你的花銷。”
望著公主與駙馬逐漸遠去的背影,敬宣齜牙道:“永寧姑母真討厭,動不動捏人家耳朵。難怪我阿娘說她是匹野馬,駙馬是她的籠頭。”
酈璟:“你再大聲點,永寧堂姐會叫你兩邊耳朵一樣疼。”
兩童望去,年輕漂亮的小夫妻攜手同行,時不時四目相對,無言間情意繾綣。
敬宣又嘆:“我阿娘還說,天底下再沒比慕容駙馬更好的夫婿了,長的好看,門第高貴,文武雙全,還溫柔體貼,淡泊名利,也不知道珠珠將來有沒有這個福氣。”
酈璟忍笑:“這話你可以說大聲點,永寧堂姐愛聽。”
“你也討厭!”敬宣笑著用力捶了他一拳,“快打開那袋子看看,有多少錢。”
酈璟依言,袋口松開,只見錦袋內金光燦爛一片,粼粼閃耀,竟是滿滿一袋打造精致的金葉子,每一枚都有拇指大小。
敬宣臉都綠了:“……難怪算命的說你一輩子不缺錢。”
他辛辛苦苦揮霍了半條街,人家還有得賺!
*
楚王府的馬車緩緩悠悠,眼看離家不遠,酈璟與敬宣下了車,在青石板路上慢慢散步消食,一眾王府隨從在后頭跟著。
敬宣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酈璟卻不知出神到哪里去了。
“阿璟阿璟。”敬宣嚷起來。
酈璟抬頭:“何事?”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適才食肆里……”酈璟猶豫了片刻,才道:“明明圣上才是當今天子,可從讀書人到買賣人和莊稼人,議論起朝廷恩典說的都是太后娘娘。仿佛太后才是君主。”話聲漸輕。
敬宣哈哈笑道:“那又怎樣,祖母臨朝幾十年了,政績深入人心,三伯才登基多久啊,還寵信杜家那群廢物。”說到這里,他撇撇嘴,“論讀書寫字,三伯遠不如我阿耶呢。”
酈璟張嘴又閉上,心道劉側妃真是什么話都敢說。
敬宣攬著他的肩頭,大大咧咧道:“阿璟你就是想太多了,你看今日坊市多熱鬧啊,人人都吃飽穿暖,高高興興勁頭十足的。國泰民安還不好啊,別的有什么要緊!”
酈璟想想也對:“這話有理。”
敬宣笑嘻嘻的,“所以嘛,干嘛跟祖母過不去,三伯和杜皇后對大家又不好。”
酈璟失笑:“阿宣真是個實在人。”
黯淡暮色下,前方已可見齊王府高大的門廓,數(shù)名府奴提著燈焦急的等在門口,當前站了一位神情焦急的管事婦人,身邊另有婦人抱著一個兩三歲大的圓胖女童。
敬宣著急:“糟了,傅母在門口等我,阿娘定然在屋里等著責罵我呢!”
酈璟奇道:“適才派人回來告知在外用暮食了呀。”
敬宣:“阿璟真呆,天黑前回家與天黑后回家阿娘能是一個臉色嗎,何況我還買了許多東西,阿娘又要說我揮霍了……我走啦,那幾個匣子我?guī)ё撸渌攘裟隳莾海 ?br />
那圓胖女童一見了敬宣,連忙掙扎跳下乳母懷抱,蹣跚著撲過來。
敬宣臉色都變了,疾步向前一把抱住那圓胖女童,“珠珠別跑,慢慢來別跌了……”他吃力的抱起幼妹,不悅的沖另一名乳母道:“天氣還冷,你們抱珠珠出來做什么。”
婦人忙解釋:“小郡主惦記郎君,怎么說都不聽,咱們實在拗不過……”
酈璟見珠珠粉嫩可愛的面頰上猶有淚痕,笑道:“我們珠珠真乖,來,我抱抱。”
珠珠笑嘻嘻的張開手臂,“小,小小叔…叔父…”
敬宣卻扭身:“算了吧你,風寒才好,別過給珠珠了,等你好透了再來找珠珠玩耍。”
酈璟:……
——今天一整日,同座同吃,給你墊的金銀銅錢,果然都是錯付了!
珠珠兩條短胖胳膊緊緊抱著兄長脖子,嘴里含糊著,“兔兔燈,兔兔燈……”
敬宣輕拍她一下,笑罵:“又沒到元宵節(jié),哪來的兔兔燈,阿兄給你買了別的好東西。走,咱們回家玩去!阿璟,你也回去罷。”
敬宣走了幾步,似乎想到了什么,趕緊將珠珠交給乳母,跑回來鉆進車里一通翻找,最后捧出兩個錦匣。
他塞了一個在酈璟懷里嘴里說著,“這盒給你阿娘,別說做兄弟的不關照你,愣著干嘛拿著呀,這下我真走了啊!”
酈璟目送敬宣抱著珠珠邁入齊王府大門,一對有愛的小兄妹,宛如兩條面目相似的小胖頭魚。他老氣橫秋的搖搖頭,緩緩走向長巷另一側的楚王府。
他看見阿耶的乳母安氏遠遠在門邊守候,見了他滿臉堆笑著過來。
抬頭間,天際最后一抹晚霞如織如詩,云彩燦金,恍若夢境。
適才的熱鬧散去,酈璟發(fā)覺自己依舊只有一人。
*
“世子要歇息了,夫人請回罷。”孫氏客客氣氣的向安氏行禮。
安氏很是多看了酈璟幾眼,強笑著離去了。
華麗靜謐的世子居所中,酈璟洗漱后,站在胡床上張開雙臂,讓乳母孫氏給自己卸下金冠玉佩與錦袍,換上常服。
“母親呢?”酈璟鳳目如點漆,黑白分明。
乳母低著頭:“還在前院呢,今日的詩會尚未散場罷。”
“你記錯了,前日才是詩會,今日開的是賞花宴。”酈璟道。
乳母一愣,“對,仔細聽著,樂伎仿佛還在前院奏樂呢。”
“前日的詩會,請了致仕的國子監(jiān)梁老大人和他的門下弟子,還有幾位文采斐然的新晉士子。今日的賞花宴主客是太原王氏的兩位夫人,她們即將隨夫赴任外州,這頓算是踐行,另有崔夫人許夫人等幾位作陪……”
酈璟仿佛背書般一口氣說完,垂首立于屋角的四名婢女俱不敢出聲。
乳母嘆了口氣——裴王妃行事她固然不敢議論,但小世子她也不知從何勸慰起。
束好月白色的綾緞小袍,腰間懸上一枚散著幽香的小小繡囊。酈璟放下手臂,語氣恢復正常:“母親知道我回來了,有什么吩咐。”
乳母低聲道:“于傅母來傳過話了,叫世子睡前再練兩幅字,飲了牛乳再睡。”
看酈璟一聲不吭,乳母無奈,將胡床上換下的衣袍抱走時摸到一物,托在掌中一看,竟是個小小錦匣。她失笑:“這是今日世子跟六郎買的嗎?里頭是什么。”
太后諸男孫的排序是先帝在時就論好的,除去年幼夭折的,前頭五個依次是敬仁,敬順,敬元,敬善,敬道。敬宣行六,宗室內皆稱其六郎,后頭還有七郎敬美,八郎敬孝。
其實先帝早年與其他妃嬪也有兒孫,然而他們都不被列入齒序。
“是耳珰,敬宣買給劉側妃的。”酈璟將錦匣拿來打開,“我都不知道他買了兩對。”
乳母看了看,笑道:“六郎真是淘氣,這耳珰做工尋常,嵌的米珠成色中下,劉娘娘平日戴的不是宮中敕造就上等進貢的,哪里瞧得上這等市井貨。”
酈璟垂目:“敬宣說,兒子孝敬母親不在東西貴賤,而在心意。哪怕在路邊摘一朵花,在田里割一叢麥子,帶回去,劉側妃都會高興的。”
乳母正色:“六郎人雖淘氣,話卻不錯。”她亦有子,的確心如此念。
“那,將這耳珰給王妃送去?”乳母遲疑。
酈璟明知敬宣買這耳珰多是為了哄親娘少罵自己幾句,不過……
“送去吧。”他低聲道。
梳洗更衣后,層層疊疊如水幕般的幔帳放了下來,酈璟小小的身軀獨自躺在靜謐柔軟的帳幕之中。
他還在等待裴王妃對那耳珰的回復,哪怕只是派人來責罵一句‘勿要溺于嬉戲’呢。
小手指摸索到枕邊的錦袋中,里頭是他平時收藏的小玩意:晶亮的紅藍寶石,透明的金剛石,紋理漂亮的小玉馬小玉貂,父親用舊的瑪瑙扳指和翡翠勾帶……
酈璟不缺任何東西。
他只是想要母親偶爾的陪伴,想要父親早日回來,這冷清孤寂的楚王府,還不如在學堂熱鬧呢。
說起學堂,酈璟又想起了唐學士白天說的那個典故: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所以太后處罰杜家,本意不在杜家,甚至不是杜皇后,而是……皇帝?
圣賢嗎?
圣賢當政,國泰民安,怎么也不會是壞事吧。
睡意襲來,眼皮越發(fā)沉重。
看來母親是不會來了,他迷迷糊糊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