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明日就是端午了。
一臺輕巧馬車落在小道觀門外,越箏兒提著食籃下來,左右看看,走進院子。
那混世魔王就躺在院兒內的涼席上,臉上蓋著本書,頭枕著一位美貌丫鬟的膝蓋,叫丫鬟打著扇子,悠閑睡著,好不舒暢。
“快起來,像甚么樣子,也不知羞。”越箏兒道,“道長呢?”
“嗯?”越筠兒拿掉書,睡眼惺忪地爬起來,道,“阿姐,你怎么來了?”
丫鬟行禮道:“道長上山采藥去了。”
“我來給你送粽子。”越箏兒進屋,把食籃放到桌上,笑道,“明天我們去宮里吃好的,留你一個兒在這,怕你妒忌哭了。”
越筠兒狂道:“宮里那套我都吃膩了,正好今年就些清粥小菜。”
“你是吃膩了,我都不記得是甚么樣的,”越箏兒推了推她,認真道,“宮里都有甚么規(guī)矩,你提前給我說說,我別再鬧了笑話。”
她不似越筠兒聰明,小時候又怕生,怯怯的,因此不太得寵愛,進宮沒幾次,有了妹妹之后甚么好事就都輪不到她優(yōu)先了。
“能有甚么規(guī)矩?有甚么規(guī)矩,我能知道?有阿耶和姑母在,表姐表妹陪著,你不必操心,敞開了吃吃喝喝就好。”越筠兒打開食籃,端出一盤一盤又一盤,道,“怎么這么多?”
“你慣愛被下人搶飯,沒有這些你吃甚么?”越箏兒指了指院里,問道,“那又是誰?剛我在門口瞧見觀棋,怎么還破相了,你打的?”
“噗……”越筠兒被她逗笑了,“我下手有那么黑嗎?這事兒說來話長,就不說了,省得你跟我娘告密,總之不是觀棋的錯。新來的丫鬟叫琪琪,以后跟在我身邊,同旁的丫鬟不一樣,你見她就當如見我。”
且說雨金小筑的命案吧,若換做旁人,與琪琪約定了端午再見,就不會再時時聯(lián)絡了,但越筠兒不,她要做甚么就要做到底,不得出紕漏,既然隱隱有預感,就要把這可能的苗子扼殺住,絕不留給日后去悔不該當初,是以常叫觀棋送信給琪琪,保證琪琪無事。
就真巧那天被觀棋撞到一名神武軍士在欺侮琪琪,觀棋隔著門聽見琪琪似乎快要不好,破門而入,見她果真被掐著脖子,差點咽氣,這才一怒之下殺了那士兵。
命案一樁,說大就大,說小也小,只因死者攤上任燁個慫包上司,竟就這么輕飄飄壓下來了,也不見敢上門尋仇的家屬。
麻煩就只剩下了越箏兒的嘮叨:“好嘛,又添一個,這要月俸幾錢?以后還要帶回家里,哪來的地方給你裝人呢?你下個月的小灶沒了,反正我喂不起馬,看不起你。”
“哎呦,”越筠兒拆了個粉粽子,道,“一個月不過二錢銀子,耽誤你買脂粉了?踏春宴玩兒得怎么樣,談到幾家合適的?”
越箏兒臉頰漸漸紅了。
“誒?”越筠兒大驚,放下粽子去捉她的肩膀晃起來,喜道,“還真有,是哪家?快告訴我!”
越箏兒扭頭不說。
“松開。越筠兒,你把我衣服都弄臟了。”
越筠兒把她撲|倒在地,直攻胳肢窩。
“你說不說?你說不說!”
越箏兒瞬間投降,忙道:“妹妹,好妹妹,我說、我說,你快松開我!”
越筠兒滿眼放光,蹲在她面前等她交代。
越箏兒坐起來整整衣裳,臉已經(jīng)紅透了,先道:“你去把門關上。”
越筠兒動作飛快,不僅關了門,還囑咐琪琪把門,不要讓人偷聽。
其實荒郊野嶺的,有誰愿意偷聽兩個姑娘家說這些無聊話呢?不過在她們自個兒心中是頂重要的,需得慎重再慎重。
“是個武官。”
越箏兒開頭就說了四個字。
“武官,”越筠兒道,“南衙門的?”
越箏兒:“!”
“金吾衛(wèi)?是也不是?”越筠兒一看她的表情,就撫掌大笑,道,“這可太不稀奇了,阿姐,看來你也不能免俗,告訴我是在哪邊當差的,南面還是北面?”
越箏兒疑惑道:“你認識多少嫁給金吾衛(wèi)的姐姐妹妹,有這樣尋常嗎?”
“不多啊,”越筠兒算了算,道,“兩三個而已,只是心儀他們的姐妹很多,最終多半不能夠嫁過去的。門第,家風,這不都得考量,哪能只挑臉蛋兒身段兒?真正稱心的良人沒有幾個,你看咱們的長公主表姐就知道了,滿朝文武不是任她挑選?結果最終選了個甚么貨色,進門才一年,就敢讓公主吃婆婆的臉子了。”
越箏兒感慨道:“公主殿下已經(jīng)夠幸運了,我這樣的,都不一定有的挑選。”
“不不不,”越筠兒又道,“我后來才偷聽到阿耶跟大哥在書房說,公主當初也差點遠嫁到西川去,李季臣是匆匆選的。你想想,如不趕緊嫁了,現(xiàn)在身在千里之外,夫君反了,她還不得瘋掉?”
越箏兒驚道:“啊?甚么?嫁的誰?怎么改的?”
“表哥出的主意唄,否則能有誰?”越筠兒提到高梧,還是忍不住微笑,道,“具體我也不太清楚,估計是先斬后奏吧,聽說三川節(jié)度使名叫那日蘇,沒能尚到公主,就娶了可汗的女兒,現(xiàn)在果然反了——這些也是我猜的,你不要告訴別人,雖說不是甚么機密,但叫人知道總歸不好。”
越箏兒忙揮手道:“我怎么敢說?你也不要再說了,怪嚇人的。”
于是二人沉默片刻,同時想到了一處去。
“你和太子殿下的婚約……”
越箏兒問得小心翼翼。
越筠兒答得倒很從容。
“聽天由命吧。船到橋頭自然直。”
紅衣女唱的好啊,女兒家的命,自古都似那柳絮一般,無根無由,誰也不得幸免。
越箏兒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我這輩子都是這樣同自己說的,你只要往好的地方想,姑母不是還一直擔心太子殿下的身體嗎?總說是個病秧子,害怕委屈了你,這兩天換季,聽說前陣子殿下淋了雨,又慣例咳嗽起來,若真沒了婚約反倒叫姑母省心,況且你自己都說,相看不能只看臉蛋兒身段兒,該放下時且放下吧。”
“也不只是為著那些,”越筠兒反問她道,“你心儀那位小將,是因為甚么?”
越箏兒又羞紅了臉,低頭小小聲道:“聽人說,他是個真正的武官。”
“那不就是了,”越筠兒掙脫她的手又反握住,道,“表哥也是真正的君子。模樣只得一時心動,品質卻叫人敬重終身,表哥的救命之恩,我時刻不敢忘記。”
越箏兒只好道:“你落水是因為想追著他同他玩,那賊老道更是為他做法、祈福祛病才請進宮的,也算是因他而起,趕巧他離你最近,才把你救了上來,就算沒有他也會有別人,你不必太放心上,當時你不還吵著不要嫁他,不要強迫他耽誤他嗎?”
話是這么說。
可越筠兒起身走到床邊,摸了摸枕邊的匕首。
這些年表哥待她怎樣,她又不是看不見,她猜他對自己也有意,又如何能說放就放呢?
“別說我了,”越筠兒低聲道,“你的親事需得快些操持,到底是哪戶人家,告訴柳姨娘知曉,好趕緊去打聽打聽。”
這回越箏兒倒很爽快,主動來到她身邊緊靠著,抬手攏在她耳朵上,悄聲道:“他叫劉勖。”
“啊!”
·
金吾衛(wèi)不稀奇。這位稀奇。
“你確定嗎?”越筠兒震驚抬頭,問道,“真是這個名字,不是他的手下?”
越箏兒咬唇,忐忑道:“左金吾衛(wèi)中郎將,劉勖,燕云侯劉烈的次子,是不是、是不是門第太高了,我攀不上?”
這說的可太清楚了,沒得誤解。
越筠兒:“倒也不是,呃……嗨!嗯,就……”
越箏兒:“……”
“不不不,阿姐,你別誤會,”越筠兒解釋道,“咱們家想攀甚么樣的親戚能攀不上呢?當初圣人想納南陵江氏的女兒入宮都沒成,咱們阿耶不是也得手了嗎?你喜歡公侯,不必挑他,我給你問兩家國公夠不夠?”
有那么幾家大氏族高貴得很,甚么瑯琊王氏陳郡謝氏,只許內部通婚,連聽聞圣上有意選妃都匆忙互相嫁娶,不想重蹈王皇后覆轍,就這樣越參還是從中撈到了一個江夫人,飛入尋常百姓家,可見難度之高。
越箏兒卻急道:“我不是喜歡甚么公侯,我是喜歡上一個人,姓劉名勖!”
“好好,”越筠兒忙按住她,道,“你別急,這個也不是不可能,我……我得回去同柳姨娘商量一下。”
越箏兒卻撇嘴,道:“我方才就想說了,柳姨娘終究是個姨娘,我的親事怎么能讓她去說和,你這不是在埋汰我嗎?”
“哎,我還不是不想打攪太太,”越筠兒當然懂得,只是江夫人都快成佛了,實在不是塊交際的料,要去踢劉家的鐵板,指定兩句話就被頂回來,這事也再沒商量了,不由得嘆道,“和離就好了,阿耶把柳姨娘扶正,那該多方便。”
越箏兒縱起眉頭,不開心道:“不知道你又吃了甚么藥,以前不讓柳姨娘進府,說怕氣到太太,現(xiàn)在又想給她扶正,把太太擠出去,真是莫名其妙。我說句不好聽的話,就算阿耶真的和離了,填房也合該挑個門當戶對的,柳姨娘一個奴籍,也配?”
越筠兒忽而涌上一股火來。
奴籍,就天生低人一等嗎?
就可以像塊生肉一樣,跪在地上任人鞭笞,扒|光衣裳任人羞辱嗎!
《長阿含經(jīng)》有云,“爾時無有男女、尊卑、上下,亦無異名,眾共生世故名眾生”,佛陀亦是人數(shù),遑論區(qū)區(qū)越府?
她一個奴籍,也配?
越筠兒拂然道:“那你一個庶女,也配得上侯門公子嗎?”
越箏兒花容失色,隨后捂住臉,渾身顫抖著沖出門去。
·
越筠兒獨自在屋內站了一會,待追出去時,越府的馬車已經(jīng)走了。
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這股無名火來的快,去的也快,原本就不該沖著越箏兒撒出來的,現(xiàn)在叫越筠兒無限懊惱,捶了一把院兒內的小幾,暗暗發(fā)誓以后再不能如此沖動了。
“云姑娘?”琪琪輕攬住她的肩膀,握住她手,不讓她再傷到自己,柔聲問,“有甚么我能做的嗎?”
“去越府、不,等等,”越筠兒轉頭道,“你之前是不是洗凈了一條披風,還不曾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