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她醉了
阮秋色覺得衛(wèi)珩的目光灼灼,簡直能在她背后燒出個洞來。</br> 她不敢回頭,雙手垂在身體兩旁,無意識地捏著差役服的下擺。</br> “阮秋色,你要知道……”</br> 衛(wèi)珩的聲音冷冷地在她背后響起。在阮秋色的記憶里,衛(wèi)珩只喚過她一次大名,還是在初見的時候。</br> 習(xí)慣了他語帶譏誚地叫她“阮畫師”,眼下他忽然叫她名字,阮秋色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感覺,只覺得渾身都緊張起來,等著他的后文。</br> 衛(wèi)珩頓了頓,終究只吐出一句:“……隨便你。”</br> 阮秋色聽見他帶人大步離開,心里松了一口氣,又覺得有些失落。</br> 賀蘭舒觀察著她的臉色,輕聲問道:“那我便讓人傳膳?不知道廚房的菜色你是否喜歡……”</br> “賀蘭公子,”阮秋色吸了口氣,揚起一個笑臉,“我知道一家好吃的小館子,你愿意同我去嘗嘗看嗎?”</br> 賀蘭舒的眼神瞬間柔軟起來:“阮姑娘喜歡的館子,我自然愿意去的。”</br> ***</br> “王爺,兵部尚書府里的齊晟公子,方才身故了。”</br> 時青從門外匆匆進(jìn)了書房,看到自家王爺坐在圓桌前,手里持著象牙箸,對著桌上擺滿的菜肴,面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br> 他的聲音驚擾了衛(wèi)珩的思緒,讓他眼睫顫了顫,才回過神看著時青,沉聲問道:“你說什么?”</br> 時青心下有些訝然,王爺方才竟然是在發(fā)呆?</br> 他連忙將方才說的又稟報了一遍。</br> 衛(wèi)珩點了點頭,面上卻沒有什么變化,只沉吟道:“……死了兩個。”</br> 時青知道他擔(dān)心什么,忙道:“傅太醫(yī)已經(jīng)去看過,齊公子死狀與葉公子無甚差異。太醫(yī)推斷,毒發(fā)的時間與中毒者自身體質(zhì)有關(guān),葉公子與齊公子平日縱聲酒色,體質(zhì)虛浮。世子畢竟從小苦練武藝,目前的癥狀還算平穩(wěn)。”</br> 衛(wèi)珩冷笑一聲:“裴昱這兩年和那些渣滓混在一起,能好到哪里去?”</br> 時青緘聲不語,注意到衛(wèi)珩的目光仍落在自己身上,像是等他繼續(xù)說什么。</br> 他猶豫了片刻,試探著說道:“阮畫師……帶賀蘭公子去了西市的林家羊肉館。”</br> 衛(wèi)珩一言不發(fā)地沉默著。時青知道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正愁怎么知道他作何感想,就看見衛(wèi)珩捏著筷子的手,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br> 是在生氣。</br> 時青心下了然,便又試著問了句:“是否要將阮畫師叫回來,讓她去查看一下齊公子的尸身?”</br> 這是公務(wù),也算是給了王爺一個叫阮畫師回來的臺階。</br> “不必了。”衛(wèi)珩目光森然,“她明知道賀蘭舒有問題,又與本案有重要的關(guān)系,竟一點不知道避嫌,還帶他去吃肉。”</br> 他冷哼一聲:“我大理寺不需要這樣不知輕重的人。”</br> 時青不知為何,竟然有點想笑。</br> 他忍住了笑意,一本正經(jīng)地糾正道:“阮畫師也不光是為了吃肉。那館子雖是羊肉館,但最有名的還是酒。言凌說,阮畫師叫了館子里最貴的酒,別名七日醉,說是喝了之后要醉上七天的。”</br> 時青觀察著衛(wèi)珩驟然變黑的臉色,又補(bǔ)上一句:“叫了三大壇。”</br> “咔嚓”一聲,衛(wèi)珩手里的象牙箸斷了。</br> ***</br> 今日的羊肉館里生意冷清,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客人。</br> 考慮到賀蘭舒的身份,阮秋色猶豫了一下,還是帶他進(jìn)了老林頭館子里唯一的雅間。</br> 說是雅間,也只是一間與大堂隔開的小房間,門上掛著布簾。好在今日客人少,雅間里也是安靜得很。</br> “賀蘭公子嘗嘗這酒,”阮秋色臉上笑意盈盈,給賀蘭舒滿上了一杯,“這酒名叫九醞春,配方已經(jīng)流傳了千年。加上老林頭的改進(jìn),可以說是全京城最濃最香的好酒了。”</br> 賀蘭舒眉梢微挑,不動聲色地給她夾了塊羊肉:“先吃點東西,免得胃里不舒服。”</br> 阮秋色訕訕地放下酒杯,將那塊羊肉吃了下去。羊肉和蹄筋一起燉得軟爛,湯里加了些許花椒,吃下一口,渾身都是舒坦的熱氣。</br> “這羊肉也是京中最好吃的,”阮秋色饜足得眉眼彎彎,“我把珍藏的私房館子都告訴了公子,夠朋友吧?”</br> 賀蘭舒低笑一聲,將“朋友”兩字細(xì)細(xì)咀嚼了兩遍,突然抬眸問她:“我與阮姑娘算是朋友了?”</br> “怎么不算?”阮秋色瞪起了眼睛,“一起喝酒吃肉,便是朋友了。何況,你還送了我這個。”</br> 她把腕上的手鐲在賀蘭舒眼前晃了晃,突然笑開了,舉起酒杯道:“第一杯酒,敬朋友。”</br> 賀蘭舒歪著頭,看她興致勃勃的樣子,也不禁笑了。</br> “敬朋友。”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br> 阮秋色看他將那杯酒喝完,也不含糊地一口飲下了自己杯中的酒。這酒入口甘醇,剛喝的時候覺不出勁兒,所以容易喝多,才有了“七日醉”的別名。</br> 醉上七天雖然是夸張的說辭,但她第一次喝的時候,著實醉得不省人事,還是老林頭叫了二酉書肆的人才把她抬回去。而以她的酒量,喝倒個把個男人不成問題,足見這九醞春的威力。m.</br> 她又將自己與賀蘭舒面前的杯子滿上,想說什么:“賀蘭公子……”</br> 賀蘭舒抬手,打斷了她:“既然是朋友,你稱我公子,我叫你阮姑娘,似乎聽著生分了些。”</br> 阮秋色撓撓頭,覺得是這個理。她猶豫道:“旁人都喚我阿秋或者阿阮,公子也可以這樣叫我。那我喚你賀蘭大哥?”</br> 她又覺得有些別扭。時青為人沉穩(wěn),叫一聲大哥也是自然。可這賀蘭舒性子不定,時而溫柔有禮,時而說話間又有些不羈,總和“大哥”二字不太相稱。</br> 若是喚他的名字,又似乎太過親密了些。</br> 賀蘭舒看她苦惱,便道:“你不妨先叫我賀蘭。”</br> 他話只說了一半。現(xiàn)在先叫他賀蘭,等到以后……</br> 他想象著阮秋色用清亮的嗓音,喚他的單名“舒”字,就覺得心下一股熱流涌了上來。</br> “而我,要叫你秋秋。”賀蘭舒眼里滿含笑意,在阮秋色反應(yīng)過來之前先舉起了酒杯:“敬秋秋。”</br> 他聲音清澈悅耳,“秋秋”兩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倒不覺得哪里油滑不適,只是多了許多親近。</br> 阮秋色雖被那句“秋秋”震得心里一麻,但看他主動舉杯,也趕緊順坡下驢:“敬賀蘭。”</br> 推杯換盞過了幾旬,一壇酒見了底,羊肉也吃得差不多了。阮秋色瞧見賀蘭舒面頰已經(jīng)染上了幾許微紅,便趁熱打鐵地繼續(xù)給他倒酒,一邊倒,一邊狀若無意地說了句:“公子的口音里好像有些江南的味道,跟土生土長的京城人不大一樣。”</br> 賀蘭舒輕笑一聲:“秋秋好耳力。我兒時在江陰祖宅待了許多年,自己倒沒覺得有什么口音,卻瞞不過你。”</br> 阮秋色有些不好意思:“我從小和……父親,走南闖北的,到一個地方總愛學(xué)點地方話,也就比別人敏感一些。”</br> 她想了想又問:“那公子是何時回到京城的?”</br> “好像是十……”賀蘭舒回憶了片刻,才說:“我也記不大清,可能是七八歲,八九歲?在京城住了這么些年,時常把自己當(dāng)成土生土長的呢。“</br> 阮秋色喝了口酒,也感慨了一句:“那與我也差不多。在京城住久了,偶爾覺得那些漂泊的日子像是做夢一樣。”</br> 她想起從前,大多是些美好的回憶,倒也沒什么惆悵,便積極地對賀蘭舒又勸起酒來。</br> 第二壇酒也很快見了底。兩人面上都帶了些酡紅,賀蘭舒對著阮秋色笑道:“秋秋好酒量。“</br> 他頓了頓又道:“也好膽識。頭次吃飯,還真敢與個男人一起喝這么多酒。”</br> “賀蘭賀蘭,”阮秋色眼里雖有些迷蒙,性情卻比平日還活潑了幾分,“你也要對我說教,覺得我這樣不合規(guī)矩嗎?”</br> 賀蘭舒搖了搖頭,嘴角爽朗的咧開:“我就喜歡你不合規(guī)矩啊。”</br> 阮秋色嘿嘿地笑了一聲,看他已經(jīng)有了幾分酒意,便試探著說:“賀蘭,你家里富可敵國,念書的時候,同窗一定不敢欺負(fù)你。”</br> 賀蘭舒抿了口酒:“年少時都是在家里請大儒來教,后來入了太學(xué)院,同窗雖然都是王公貴族子弟,但也恪守禮數(shù),自然不會有人欺負(fù)我。”</br> 更不要提賀蘭家與朝中勛貴的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先皇后說起來也算是他表親。他在太學(xué)院里求學(xué)的那些年,身邊的人都是恭恭敬敬的。</br> 阮秋色點點頭,接著問道:“那他們都很聽你的話咯?”</br> “什么叫聽話?”賀蘭舒有些失笑,“在書院就是念書,我還能讓同窗伺候不成?”</br> 阮秋色有些不好意思,便繼續(xù)給他倒酒。</br> 又喝了幾杯,她才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了句:“那你對高禮,還有什么印象啊?”</br> 賀蘭舒的目光一下子沉了下來。</br> “你在試探我。”他斂去了面上的笑意,直直地看進(jìn)阮秋色的眼底。</br>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冷聲道:“從你答應(yīng)留在我府上用飯開始,你就做好了打算,從我嘴里套話。”</br> 阮秋色被他拆穿了心思,頓時覺得窘迫不安:“因為……”</br> “我本來是真的高興。”賀蘭舒的眼里是極濃的失望,“阮姑娘,你就是這樣對朋友的?”</br> 他用回了“阮姑娘”這個稱謂,聲音里也滿是冷漠。阮秋色以前從沒算計過別人,立刻便被愧疚感淹沒了。</br> “抱歉……”她艱難地張了張嘴,“只是此事事關(guān)重大,高禮他也真的很可憐,我情急之下就……”</br> 她慌亂地拿起酒杯一口飲下:“我自罰三杯。我不是故意要算計你,如果你真的沒有欺凌過高禮,我當(dāng)然是愿意與你做朋友的。”</br> 賀蘭舒看到她一臉愧疚的樣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面上的失望之色多少退了些。</br> “我不會對你說謊。”他深深地看了阮秋色一眼,“我沒有欺凌過他人。”</br> 他說得認(rèn)真又鄭重,阮秋色愣愣地點了點頭。</br> “雖然你動機(jī)不純,但今日的酒肉還是很得我心的。”賀蘭舒面上浮現(xiàn)出了一點笑意,“我們不談別的,還是喝酒吧。”</br> 阮秋色硬著頭皮點了點頭,她心里愧疚,喝的也便比賀蘭舒勤了許多。</br> 第三壇酒喝完,她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了。</br> 賀蘭舒看她滿臉酡紅趴在桌上,嘴里還模模糊糊地念叨著什么,不禁笑了起來。</br> “我們秋秋真善良啊。”</br> 他低嘆了一聲。她藏不住心思,從提議要來羊肉館開始,臉上的表情就有幾分不自然。等她點了三壇烈酒,傻子也看得出她到底想做什么。</br> 他傾身過去搖了搖阮秋色的肩膀,看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望著他,眼底還有朦朧的水光,像只剛出生不久的小鳥。</br> “認(rèn)得我是誰嗎?起來了,送你回家。”他溫聲道。</br> 阮秋色看著他,先是傻乎乎地笑了笑,突然又皺緊了眉頭,眼里多了幾分警惕。</br> “你是……”她壓低了聲音,還左顧右盼了一番,確定沒人偷聽,才把賀蘭舒拉到跟前悄聲道,“你是我的情敵。”</br> 賀蘭舒被她這沒頭沒尾的話說得額角一抽,正想問她是什么意思,就看見這小人兒腦袋一歪,倒在了他肩上。</br>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撥開了落在她面上的碎發(fā),欣賞著阮秋色懵懂的睡顏。</br> 他臉上帶了些笑意,湊到她耳邊,聲音壓得低沉而又曖昧。</br> “情敵……要抱你啦。”</br> ***</br> 已經(jīng)過了亥時,酒館里的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br> 賀蘭舒抱著阮秋色往外走,懷里的分量不沉,至少不像他心里的滿足,充斥著整個胸腔,滿得要溢出來。</br> 他低頭看她,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了淺淡的陰影,紅撲撲的臉上還帶著點笑意,就這樣乖乖地躺在他懷里,像個天真的瓷娃娃。</br> 突然就不想送她回家了呢。</br> 老林頭猶疑著迎了上來:“這是二酉書肆的阮姑娘,客官不妨把她留在這里,我叫書肆的人來接……”</br> 他話沒說完,看到賀蘭舒突然變得冷淡的臉色,一時也不敢接著說下去。</br> 賀蘭舒看都沒看老林頭一眼,只抱著阮秋色繼續(xù)往外走。</br> “站住。”</br> 很清冷的一道聲音。</br> 賀蘭舒回頭看去,陰影里有個人背對著雅間的外墻坐著,也不知坐了多久。</br> 他站起身來,走到了光線之中,臉上的面具反射著凜凜的寒光。</br> “把她放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