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想親他。
賀蘭舒剛進了府門,就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噴嚏。</br> 周叔將手里的貂裘披在他身上,跟在他身后絮絮地念叨:“這倒春寒厲害著呢,公子哪來的興致跑那么大老遠去泡湯?染上風寒可不容易好……”</br> 賀蘭舒將那貂裘緊了緊,朝周叔眨了眨眼,笑道:“詩經(jīng)里說‘愿言則嚏’,準是有人掛念我。”</br> 他說得這般輕描淡寫,周叔不滿地瞪他一眼:“八成在背后說你壞話。”</br> 賀蘭舒不在意地笑了笑,沒說什么。</br> 剛說過賀蘭舒壞話的阮秋色,此刻便有些內(nèi)疚。她在心里跟他說了幾聲抱歉,抬頭一看,衛(wèi)珩的面色并沒有好上半分。</br> “阮畫師這輩子可千萬別做虧心事,”衛(wèi)珩冷冷地撂了筷子,才不緊不慢道,“你沒有說謊的慧根。”</br> 阮秋色方才話沒說完,眼珠子就開始閃躲,還偷偷咽了兩口唾沫。他要是連這都看不出,還做什么大理寺卿,去街口擺攤拉二胡算了。</br> 這下就連時青也覺得尷尬無比,急匆匆地扒了幾口飯,就站起來,躬身問道:“王爺,是否要傳那崔湛來大理寺?”</br> 衛(wèi)珩搖了搖頭:“去翰林院。”</br> 翰林院坐落在宮城腳下,不僅翰林學士們在其中擬詔修書,曲藝書畫界的翹楚也都待命于此,隨時聽候君王的傳喚。</br> 阮秋色跟著衛(wèi)珩穿過了高大巍峨的院門,便止不住地興奮起來。她左顧右盼地像只剛出窩的小雞仔,急切地在這陌生的地界找著什么。</br> “畫院在西邊,前面右拐到底。”衛(wèi)珩淡淡地說了聲,腳步?jīng)]停,徑直往崔湛辦公的編修房走去。</br> 阮秋色被點破了心思,也不再掩飾自己假公濟私,纏著衛(wèi)珩一起來這里的目的。畫院是世間所有畫師盡皆向往的所在,不僅藏有許多名家之作,畫師里的佼佼者也都匯聚于此。</br> 聽說在她出生以前,阮清池身為畫院院首,在這里留下了不少手跡。她一直想來看看,只是以平民加上女流的身份,是進不了翰林院的大門的。</br> 她朝著衛(wèi)珩爽朗一笑,輕快地說道:“那王爺便去辦事,走的時候來畫院叫我一聲?”</br> 聽到衛(wèi)珩輕哼了聲,全當他是答應了,阮秋色轉(zhuǎn)過身,高高興興地往西邊去了。</br> 衛(wèi)珩看她步履輕快,幾乎有些蹦蹦跳跳,嘴角微微揚了幾分。</br> ***</br> 編修室里只有崔湛一人。他聽到門口的腳步聲便抬起頭來,看到來人是鐵面閻王,他面上波瀾不驚,神色沒有半分驚訝。</br> “微臣見過王爺。”崔湛躬身行禮。</br> 衛(wèi)珩打量著他,微微瞇起了眼睛:“你知道本王為什么來。”</br> “是。”崔湛垂首道,“不如說,我一直在等王爺來。”</br> 衛(wèi)珩也不與他繞圈子,坐下來開門見山道:“在齊晟,葉之誠,趙倫,衛(wèi)朗四人欺凌高禮一事中,你扮演什么角色?”</br> 他所列舉的四個人名,就是除裴昱以外中毒的人。</br> 崔湛愣了許久,才苦笑一聲道:“半是觀眾,半是幫兇。”</br> 衛(wèi)珩抬了抬手,示意他繼續(xù)。</br> 崔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然幽幽道:“王爺,你相信人性本惡嗎?”</br> 衛(wèi)珩沒有回答。</br> “在進入太學,遇到他們之前,我是不信的。”崔湛的目光似乎望向了遙遠的地方,“我不信這些錦衣華服的世家公子,竟然有那么多折磨人的手段。他們樂此不疲地作弄他人,只因為那人出身民間,又有些許聰明,些許傲骨。”</br> 高禮與他同樣出身微賤,甫一入學,多少和身邊的貴族子弟有些格格不入。寂寞的太學院里,兩人很快便熟悉起來,成為了朋友。</br> 太學院里課業(yè)辛苦,他們本分念書,相互勉勵,從來不敢惹是生非,只希望早日學成,參加科舉,就可以光耀門楣。</br> 直到有一日,博士在課上出了道題目,點名一人回答。那人答不出,班上的同窗面面相覷,卻沒人敢說出答案。高禮是博士最欣賞的學生,博士點了他的名,他便答了,誰知道那就是噩夢的開始。</br> “一開始他們只是私下里辱罵,推搡。后來就愈演愈烈,在高禮的衣櫥傾倒穢物,床褥里倒冷水,甚至在他書桌下面放蛇。再后來這樣的欺辱已經(jīng)滿足不了他們,高禮的臉上身上便時常帶傷,往往是舊傷結了疤,又添上新的。”</br> 衛(wèi)珩看著面前的地面,聲音有些滯澀:“就無一人制止?”</br> 崔湛“呵”地笑了一聲:“誰敢?那幾個人都出自京中最有權勢的家族。何況太學有律,在書院滋事者一律逐出。高禮雖為受害者,可無一人敢為他作證,若鬧到祭酒那里,高禮也會被逐出書院。”</br> 他頓了頓才說:“我也是不敢的。”</br> 他讀書有一半是為了功名,但高禮卻是真心熱愛,否則也不會在所有人都閉口不言時給出答案。高禮不愿失去在太學院讀書的機會,家里也對他寄予厚望,不能辜負。所以一日一日的忍著,捱著,原想捱過兩年,便可參加下屆科考,也就熬到頭了。</br> 可人的惡念滋長的速度,超過了他的想象。只是折磨高禮很快就不能滿足那些人了,他們在日復一日的欺凌中感到了無聊,便想將這欺凌升級。他們……想要高禮的命。</br> 說到這里,崔湛的情緒明顯激動了些:“那年十月三十,他們硬將高禮推進了東湖,本想活活淹死他。那日我躲在湖邊,等他們走后立刻將高禮救了上來。”</br> 衛(wèi)珩想起阮秋色見到高禮的最后一面,他渾身濕泥,應該就是在落水之后。</br> 崔湛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那日的畫面。高禮沉得不深,被他撈出來時,只昏了片刻就醒轉(zhuǎn)過來。他才覺得慶幸,卻發(fā)現(xiàn)哪里不對。</br> 高禮的眼中,一點光亮也沒有了。</br> 他只是喃喃地,反反復復地問著,為什么?為什么啊?</br> 他問的是,為什么這世上有如此純?nèi)坏膼海瑸槭裁磹喝嘶畹奶固故幨帲瑥臒o一絲不安。為什么偏偏是他遇上了這一切,他做錯了什么?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到頭呢?</br> 崔湛的目光陷入了迷離:“他其實是自殺。高禮天生弱癥,落湖之后便一病不起。高彬后來告訴我,他窗前的泥土全是藥味,那些藥他根本沒有喝過,就這樣生生將自己耗盡了。”</br> 高禮出事時,高彬還遠在邊關打仗。等他回來,高禮墳前的青草也長了幾寸長。他知道弟弟的身體是什么情況,雖然弱了些,卻不至于在這短短的時日身故,便不依不饒地,一一去查問高禮生前的同窗,又細細調(diào)查了弟弟之死的真相。</br> 衛(wèi)珩盯著崔湛的雙眼:“你就是高彬的同伙。”</br> “我不是,我只是將過往的事告訴了他,也知道他一定會做些什么。”崔湛平靜地搖了搖頭,忽然輕笑了一聲,“我倒情愿我是。至少不必再受良心的折磨。”</br> 衛(wèi)珩看著他的臉色,知道他沒有說謊。</br> “你只是旁觀,幫兇又怎么說?”</br> 崔湛一怔,良久,才凄涼地笑了笑:“您以為我怎么知道他們要淹死高禮?那天,高禮是被我騙過去的。”</br> “我方才講給您的,他們作踐高禮的事情,一多半是借了我的手。捉蛇的是我,倒穢物的也是我。我若不做,等著我的便是和高禮一樣的結局。”</br> 崔湛說到這里,雙手掩住了面頰,喉間發(fā)出一絲微弱的哽咽。</br> “高禮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可他說他不怪我,他還……他還勸我想開一點,不必為他的事自責。”</br> 有水滴從他指縫間落下,砸在地上,毫無聲息。</br> 他想起那日高禮靠著湖邊的大樹,癱坐在地上,絮絮地同他說話。</br> 高禮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怨恨,只有目空一切的死寂。他們進入太學院,原以為是命運的轉(zhuǎn)折,殊不知落在那些王孫公子眼里,只是送上門讓人踐踏的螻蟻。</br> 既然都是螻蟻,已經(jīng)很可憐,又何必互相埋怨。</br> 高禮那日說了許多,直到崔湛再也忍耐不住,掩面啜泣起來,才目光幽深地望著他道:“你別太有良心。良心這東西,從來只作踐好人。”</br> 那是高禮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br> 衛(wèi)珩聽罷,沉思了片刻,才道:“那四人中毒之事,高彬脫不了干系,深究起來,你也有包庇共謀之罪。本王現(xiàn)下沒空治你,你若還知道什么,說出來,可以將功折過。”</br> 崔湛微微一愣:“您是說,中毒的只有四人?”</br> 他面上充滿了惶惑不解:“高禮那日在課堂上頂撞的并非那四人。還有一人,雖然沒有親自動手欺凌過高禮,但那四人對他馬首是瞻,他才是這惡人幫的核心。”</br> 衛(wèi)珩眼里的光一閃而過:“那人是誰?”</br> 崔湛又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似的,吐出了三個字。</br> “賀蘭舒。”</br> ***</br> 阮秋色朝西走到底,果然見到一扇六角形的門洞,內(nèi)里的照壁上書著一個大大的“畫”字。她站在門口端詳了一會兒,才邁步進去,連腳步都輕了許多。</br> 她聽阮清池說起過,畫院里吃過午飯,畫師們便會一起在明心堂里作圖,是以現(xiàn)在院子里靜悄悄的,空無一人。</br> 阮秋色四下里看了看,在走廊盡頭發(fā)現(xiàn)了一間巨大的陳列室,里面呈放著一排一排的畫作。阮秋色大喜過望,趕忙進去細細觀賞。</br> 這些名家之畫作按年份排列,一進門便是前朝巨匠吳道子、顧愷之等人的作品,越往里走,年代也就越近。阮秋色仿若餓了許久的人突然見到食物,欣賞畫作的眼神都有些貪婪,急切地想看得更多一些,又忍不住駐足,細細品味。</br> 沿著走道步至盡頭,阮秋色的腳步卻慢了下來。她知道這陳列室最里面是誰的畫作,于是屏住了呼吸,一時竟有些躊躇。</br> 近鄉(xiāng)情怯這個詞,她從前沒什么感觸。自她記事起,便跟著阮清池天南地北地游歷,從沒在哪里停留超過半年。家鄉(xiāng)這個詞,她原是沒有什么概念的。</br> 而此時此刻,幾步之外陳列著阮清池當年的畫作,阮秋色卻突然覺得怯了。那畫上每一個筆觸,都是阮清池一筆一劃教過她的,她閉上眼睛也覺得清晰可見。</br> 她記得阮清池帶著她滿世界地去尋好礦石,又手把手地教她打磨;她記得兒時頑劣靜不下心,阮清池故意板起臉來訓她,卻嚴肅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她還記得自己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幅大作,阮清池語氣夸張地把她捧到了天上,那副小畫也被他小心地保管著,一直貼身攜帶。</br> 原來她的家鄉(xiāng),都藏在畫里。</br> 近鄉(xiāng)情怯,怯的是物是人非,是時隔多年后重返,那手把手教過她,全心全意寵過她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br> 阮清池的手跡就掛在幾步之遙的地方,而她舍不得去看。</br> 阮秋色幾乎是逃著出了陳列室。</br> 站在院中,她情緒稍緩,就聽見不遠處的建筑里傳來了人聲。</br> 原來是明心堂里,畫師們大多完成了今日的畫作,正在彼此欣賞作評。</br> 阮秋色興致起來了些,便走到近前去看,卻見到畫師們紛紛圍著大堂中央的一張桌子,交口稱贊。</br> “孟侍詔所作的這幅英女像,真是英姿颯爽,氣韻十足。”</br> “可不是嘛,今日的命題是繪女子,我們都只會畫些仕女,哪里有孟侍詔這般胸襟情懷,竟畫了巾幗女英雄呢。”</br> 阮秋色聽出來他們在夸的這幅畫,畫的是前朝傳說中替父從軍的巾幗英雄,英女,便很有些興趣地湊了上去。只見被人群圍起來的那位孟侍詔擺手笑道:“雕蟲小技罷了。左右人物畫也上不得臺面,不過是畫著玩。”</br> 人群里便傳來了附和的聲音:“是啊,胡院首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風,自元宵節(jié)去了趟蒔花閣,回來便強要我們畫人像。”</br> 如今的畫院有兩位侍詔,一位是胡廷玉,便是曾被衛(wèi)珩逼著研磨了一日夜顏料的倒霉蛋。他出身寒門,卻很有些天分,阮清池辭官時特向先皇舉薦了他繼任院首。</br> 另一位就是面前這位眾星拱月的孟廣澤,他出身繪畫世家,聽說近來頗得圣心,大有取代胡廷玉之勢。</br> 阮秋色探頭看了看被眾人圍住的畫像,就聽見那孟侍詔輕飄飄地說了句:“聽說那日蒔花閣展示了一幅美人圖,是阮清池唯一的女兒畫的。胡院首興許是覺得咱們的功底比人家落了下乘,才敦促我們多努力些。”</br> 他這話說得陰陽怪氣,人群里果然就炸開了鍋。</br> “跟那阮秋色比豈不是跌了份,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欺負女人。”</br> “可不是,她的畫也只配掛在蒔花閣,還能入了圣上的眼不成?”</br> “她也就是靠著她爹的名氣混口飯吃,要是阮公知道她成日里就會畫美人,還不得從地底下氣活過來?”</br> 能進入畫院的畫師,原本也都有些文人骨氣。但胡廷玉不理俗事,反而是孟廣澤把持畫院多年,那些看不慣他作風的畫師便紛紛自請離去,留下來的多是上行下效,說話也多了幾分尖酸之氣。</br> “你說什么地底下?!”阮秋色氣得沖上去揪那住那人的衣領,“我爹明明就還活著!”</br> 她氣的急了,一時忘了阮清池當年臨走前的決絕,脫口而出的還是一個“爹”字。</br> 眾人被突然沖出來的女子驚住,場面一時安靜下來。</br> 那被揪著衣領的畫師與身邊人交換了眼色,知道來人就是他們方才擠兌的阮秋色,便有些訕訕的:“阮公失蹤已近十年,我們都以為……”</br> 孟廣澤眼珠一轉(zhuǎn),笑著來打圓場:“原來是阮公之女大駕光臨。聽說你擅畫人物,不如過來指教指教我們的畫作?”</br> 阮秋色心里明白,方才他將話題引到自己身上,語氣里便有些微妙的貶義,才帶起了眾人的攻訐。此刻聽他話里拿腔拿調(diào),更覺得心下不爽,索性走到那幅英女像邊上,認認真真地點評起來。</br> “這幅畫平平無奇,無甚亮點。不僅構圖中規(guī)中矩,筆觸亦是不夠流暢圓融。下筆的方式有多位名家的影子,卻不得其神,而且……”</br> 阮秋色說了第一句,那孟廣澤面上便有些難看。她的點評句句犀利,聽到后面,孟廣澤終究是按耐不住地打斷了她:“聽說阮畫師素來只愛畫些美人冊子,不知阮公會作何感想?畢竟他一生是只畫山水,不畫人物的。”</br> 阮秋色不知她為何將話題岔開至此,下意識地接了句:“我爹說過,世間萬物并無高低之分,選擇自己喜愛的題材入畫即可……”</br> “所以阮畫師喜愛的就是美人?”孟廣澤語氣尖銳地截住了她,“還是說,阮畫師就喜歡煙花柳巷的風月之所,絲毫不顧及阮公的名聲?”</br> 他這一番問話讓阮秋色愣了愣。她記憶中的阮清池,自由得如同天邊一朵閑云,名聲又能值多少斤兩?他若真在乎名聲,也不會養(yǎng)個女兒,連《女誡》《女則》長什么樣子都沒給她看過。</br> 孟廣澤的問題在她看來根本不是個問題,又怎么能給出答案?</br> 見她不語,孟廣澤更是步步緊逼:“我也算是你師叔,你年輕氣盛大放厥詞,我可以不與你計較。但落在旁人眼中,還以為是阮公教女無方,才讓她不敬師長,不守婦道,整日浪跡在外面,半點規(guī)矩也沒有。”</br> 阮秋色被他這一番說教震得發(fā)懵,她甚少與人吵架,雖然覺得他處處詭辯,但也不知該從何處還口,一時氣得臉蛋通紅,沉默不語地站在原地。</br> 圍著他們的眾人見阮秋色吃癟,也紛紛指點著她議論起來。</br> 孟廣澤大獲全勝,斜眼看著阮秋色道:“你若知錯,便給師叔鞠躬認個錯。年輕人沖動,我也不是不能諒解。”</br> 阮秋色對他怒目而視,一句“我呸”卡在喉間呼之欲出,但多少顧忌對方年長,所以忍著沒說。</br> 真是越想越氣。</br> “原來孟侍詔作畫,不是靠手,而是靠嘴啊。”</br> 一道涼薄的聲音傳入了眾人耳中,回頭看去,明心堂前一人長身玉立,戴著銀質(zhì)的面具,身上紫色團龍官服貴氣逼人,也不知站在這里看了多久。</br> 他身后站著面色沉沉的胡廷玉,恭謹?shù)恼咀俗尡娙怂查g意識到,面前這人就是京中聲名赫赫的寧王。</br> “你的畫阮畫師點評不得,不知本王有無資格欣賞?”</br> 他雖是問句,但語氣森然,孟廣澤大氣也不敢出,匆忙站到一邊,讓位給他看畫。</br> 衛(wèi)珩不緊不慢地走過去,只看了一眼,便嗤地一聲笑了。</br> “垃圾。”</br> 孟廣澤以為自己聽錯,茫然地“啊”了一聲。</br> “本王說你畫得垃圾。”衛(wèi)珩很有耐心地又說了一遍,“你所繪之英女,修頸削肩,柳腰纖細,皮膚也是白嫩得緊。這樣的病弱女子,如何能在軍中隱藏十載,又如何能上陣殺敵,捍衛(wèi)國疆?”</br> “孟侍詔沒上過戰(zhàn)場,見識短淺,本王可以理解。但你大大方方地將自己的淺薄無知昭之于眾,不覺得慚愧嗎?”</br> 看到孟廣澤呆若木雞的樣子,衛(wèi)珩唇角勾出一絲冷笑:“你身為畫院侍詔,墨守陳規(guī),畫得千篇一律。心中更無半分真意,與現(xiàn)實差之千里。就憑這一點,你想當阮畫師的師叔,本王覺得不配。”</br> 他這一番話說得既狠且毒,孟廣澤被當眾下了面子,牙關緊咬,卻半句話也不敢反駁,氣得站立不穩(wěn)。</br> 在場眾人也看清了形勢,知道寧王是在為阮秋色出氣,一時間全都噤若寒蟬。</br> “王爺息怒。”胡廷玉向著衛(wèi)珩拱了拱手,“畫院風氣如此,是微臣之過。那日在蒔花閣欣賞了阮畫師之作,微臣很受啟發(fā),便想著與畫院諸君共同探索寫實畫風的奧妙。王爺今日教誨臣等定會謹記在心,勉勵自身。”</br> 衛(wèi)珩看著胡廷玉,哼了一聲:“本王原以為你是個粗枝大葉的廢物,沒想到與畫院里其他廢物一比,你倒成個順眼的了。”</br> 他看也不看眾人齊變的臉色,轉(zhuǎn)身便要離開。剛走出兩步,看見阮秋色還愣在原地,便沒好氣地回身道:“愣著干嘛?想留在這兒給孟侍詔當師叔?”m.</br> 孟廣澤沒料到他臨走前還又補上一刀,氣得差點背過氣去。</br> 衛(wèi)珩見阮秋色跟上了,步履雖是不停,卻淡哂一聲道:“平日對本王牙尖嘴利,如今別人欺負到頭上,怎么半句都不會頂回去?”</br> 阮秋色只悶悶地跟在他身后,并未答話。</br> 衛(wèi)珩以為她心里還在委屈,便也沒說什么,只帶著她上了王府的馬車。</br> 他一上車便摘了面具,輕捏著眉心,在腦中將這幾日得到的線索串在一起,想著想著,卻覺得哪里不太對勁。</br> 阮秋色……好像過于安靜了。</br> 平日里她總是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此刻不聲不響,倒叫人心里發(fā)憷。</br> 他抬眼看向阮秋色,卻見她小臉憋得通紅,目光熱切地望著自己,眼底亮晶晶的,好像星辰閃爍。</br> “你做什么?”衛(wèi)珩奇怪地問道。</br> 阮秋色看見他好看的眉毛微挑,瞳仁黑沉,帶著一絲迷惑不解地看著自己,不禁臉更紅了幾分。她緊抿著唇,什么話都沒說,只是搖了搖頭。</br> 啊啊啊啊怎么辦好想親他啊!</br> 她以前就覺得衛(wèi)珩嘴毒,卻不知道他真毒起來,是讓人想掐死他的程度。可那一字一句說得再尖刻,落在她耳朵里,也像天籟一般動聽。畢竟他是為了替她出氣才罵人的啊。</br> 阮秋色覺得衛(wèi)珩的形象前所未有的高大起來,心里的喜歡簡直要溢出來,又不敢貿(mào)然采取行動,所以憋得難受。</br> 若衛(wèi)珩真不喜歡女子,她突然靠近,多半會引起他的不適。撩漢大計,還是得徐徐圖之,可不能出師未捷身先死。</br> 所以她只好壓抑住滿心歡喜,期期艾艾地說了一句:“謝謝王爺,方才為我解圍。”</br> 何止是解圍,簡直是大殺四方片甲不留好嗎。</br> 衛(wèi)珩有些不自在地別開了視線,方才他看到孟廣澤對阮秋色幾番羞辱,心里便不爽到了極點。想也沒想便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br> 現(xiàn)在想想才覺得有些不妥。</br> 他一向不喜歡管別人的閑事,最近卻管的有些多了。</br> 這種失控的感覺他并不喜歡,而原因為何,他眼下卻不是很想深究。</br> 時青騎馬跟在馬車側(cè)邊,有意無意地留意著車里的動靜。</br>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本想為王爺和阮畫師解開誤會,卻弄巧成拙,本來還在擔心該如何收場。</br> 沒想到王爺方才這般爭氣,阮畫師出來時望著他的目光里都是滿滿的仰慕。方才在車里道謝時,聲音也是藏不住悸動的。</br> 自家的豬不僅會拱白菜,才學會了花式拱白菜,時青覺得萬分欣慰,就聽見衛(wèi)珩淡定地開了口。</br> “本王只是教他們一個做人的道理。”</br> “什么道理?”阮秋色問。</br> “打狗也要看主人。”</br> 時青眼前一黑,差點沒從馬上掉下去。</br> 阮秋色滿心滾沸的悸動被他拿盆冷水兜頭一澆,也頓時偃旗息鼓。</br> 衛(wèi)珩看她面色急變,意識到話說得多少有些過分,于是不自在地找補道:“你是本王罵慣了的人,別人想罵,自然要看本王答不答應。”</br> 時青真想沖進車里捂他的嘴。求求您別說話了,真的。</br> 他家王爺即便真打一輩子光棍,也是全憑自己本事。</br> 阮秋色被愛慕?jīng)_昏的頭腦終于冷靜了些,再看衛(wèi)珩時,不想親他了,反而特別想打他。</br> 再想想方才心里亂撞的小鹿,自己都覺得有些尷尬,自然不會去接衛(wèi)珩的話茬。</br> 兩人沉默著坐了許久,阮秋色才開口問道:“接下來是回大理寺嗎?”</br> “不急。”衛(wèi)珩有些不自在地開口,“先去見你心心念念的賀蘭公子。”</br> ***</br> 賀蘭舒看到阮秋色時,面上倒是十足的驚喜。</br> 他目光在她不合身的差役服上停留了片刻,才笑著說:“阮姑娘怎的不穿早上那一身衫裙?真的很好看。”</br> 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當然,這樣也是很好看的。”</br> 阮秋色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輕笑一聲道:“賀蘭公子這樣會說話,也難怪賀蘭家生意這般紅火。”</br> 賀蘭舒還想再說什么,卻被衛(wèi)珩冷冷地打斷了:“賀蘭公子,不知你對高禮這個名字可有印象?”</br> 賀蘭舒微瞇著眼思索了片刻,才道:“有些印象,是我在太學院的同窗罷,只是他上了一年便退學了,之后也……”</br> “他死了。”衛(wèi)珩聲音極冷,“始作俑者,據(jù)說就是鎮(zhèn)北侯府里中毒的四位公子。”</br> 賀蘭舒薄唇微張,是有些驚訝的樣子。</br> 他似乎對這個話題沒有多少興趣,也不繼續(xù)追問,只輕嘆道:“那還真是報應不爽啊。”</br> “若說報應不爽,那些惡人的頭領卻沒得到懲罰呢。”衛(wèi)珩低笑一聲,銳利地看進賀蘭舒眼底,“有人說,那中毒的四人在太學院以公子你馬首是瞻,可我看公子還好好地站在這里,倒顯得天道不公。”</br> 賀蘭舒長睫輕顫了顫,聲音也涼了下來:“王爺這樣說可就血口噴人了。我已經(jīng)說過,我與他們不熟。王爺大可去查一查,這些年我們有無來往。”</br> 他不閃不避地直視著衛(wèi)珩的眼睛:“王爺若沒有別的事,這會兒也到了晚膳時間,我就不留您了。”</br> 衛(wèi)珩定定地打量了他片刻,轉(zhuǎn)身便走。</br> 阮秋色跟在他身后,還沒出門,卻被賀蘭舒叫住了。</br> “阮姑娘,你便真是大理寺的人,此刻也該散值了吧。”他目光和煦地落在她身上,“不如留在這里陪我用個晚飯?”</br> 阮秋色張了張嘴,還沒說出拒絕的話,就聽見他接著道:“一個人吃飯孤單的很,阮姑娘就當是做件善事吧。”</br> 衛(wèi)珩方才已經(jīng)步出了門,聽到賀蘭舒的話,也回身緊盯著阮秋色,目光里五味雜陳。</br> 阮秋色覺出他目光不善,匆忙地看了他一眼,又轉(zhuǎn)向了笑容溫和的賀蘭舒。</br> 迎著他們二人的注視,她硬著頭皮,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也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