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九六章
圣詔就在眼前,朱沢微下馬聽旨的時候五臟六腑都灼著一團怒火,偏生還發(fā)作不得。</br>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身染重疾,恐不能久理皇案。今詔令諸子朝臣,凡事關國體社稷,皆由左都御史領內閣擬出票擬,由七卿共議定奪。”</br> 柳朝明念完旨意后,淡淡道:“七殿下回宮得正好,這就代諸位殿下臣工接了這份圣詔罷。”</br> 朱沢微眼中陰沉沉的,原本柔和的面色是再也笑不出來了。</br> 他緩緩地接過圣旨,喚了一聲:“來人,即刻去明華宮請內侍吳敞,城西舒府請中書舍人舒桓進宮面見本王。”</br> 大理寺卿張石山道:“七殿下要去請吳公公與舒大人是何意?”</br> 朱沢微將圣旨徐徐展開,一行一行地看過去,似是漫不經心地道:“本王離宮前還仔細問過醫(yī)正,說父皇憂思深重引發(fā)舊疾,數癥并發(fā)病入膏肓,若能明日醒來已是奇兆,怎么這才半日光景,父皇非但醒了,竟還有力氣親筆擬旨了?”</br> 刑部侍郎方槐道:“陛下一向勤政,七殿下不是不知,陛下醒來后得知太子殿下薨殞,強忍哀思與病痛立下這份圣詔,正是為防朝中紛亂無人坐鎮(zhèn),百姓疾苦無人顧暇。”</br> 朱沢微的目光自朝臣中一眾內閣學士身上掠過,最后落到柳朝明身上:“景元十一年,父皇廢相,相患歷時十年牽連甚廣,不正是為防這天下大權旁落于歹人之手,不正是為的是天下蒼生萬民著想?</br> 他說著,笑了笑:“我等諸王都廢了嗎?父皇哪怕醒來要傳旨,也會將國體大權交到我等諸王手中。內閣由他左都御史來領,七卿中左都御史也占了一頭,此道旨意等同于把家國大事的一半決議權都交到了柳大人手中。父皇這是要在廢相十余年后,親手扶起來一名宰相?”</br> “七殿下慎言。”刑部侍郎方槐對他一揖,“陛下之意,豈容我等妄自揣摩。”</br> “妄自揣摩?”朱沢微又笑了一聲,“恐怕這并非父皇本意吧?”</br> 他手握圣旨,將手負于身后,看著柳朝明道,“年關宴上,柳大人被刺傷后風寒侵體,聽說非將養(yǎng)一月不足以病愈。怎么,這才短短七日大人的病就好了?柳大人怕不是假意稱病伺機而動,趁諸皇子不在,逼宮擬詔想一舉奪|權吧?”他一頓,“羽林衛(wèi)——”</br> “在!”</br> 朱沢微不疾不徐道:“左都御史柳朝明矯制矯詔,意圖謀反,給本王把他拿下。”</br> “是!”</br> 數名身著銀甲的羽林衛(wèi)自朱沢微身后魚貫而出,將柳朝明與一眾朝臣包圍起來。</br> 兩名羽林衛(wèi)上前正要挾住柳朝明,夜空中,忽聞左謙一聲高呼:“金吾衛(wèi)!”</br> 只見原本分列墀臺兩側的金吾衛(wèi)忽然向中間包裹而來,左謙一個疾步掠自柳朝明身前,拇指自刀柄上一撬,如寒冰般冷硬的刀身露出鋒芒,擋在了襲來的羽林衛(wèi)眼前。</br> 柳朝明不動聲色道:“七殿下這是要抗旨?</br> 廣袤的墀臺上中只聞“噌噌”兩聲,竟是羽林衛(wèi)與金吾衛(wèi)同時拔刀。</br> 如水寒冷的鋒刃在黑夜中交織出肅殺凜冽的氣息,四下里劍拔弩張。</br> 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br> 朱沢微在看到左謙的那一刻,便知道金吾衛(wèi)為了救朱南羨已與柳朝明聯手。</br> 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br> 眼下朱景元睡著,這朝中還有誰的兵力能強過他不成?</br> 朱沢微冷笑一聲,淡淡喚了聲:“十二。”</br> 朱祁岳點了一下頭,高喝道:“鷹揚衛(wèi)!”</br> 今日前宮宮禁由鷹揚衛(wèi)把守,除了朱祁岳帶去昭覺寺的五百名兵衛(wèi),這宮中還余三千鷹揚衛(wèi)之多。</br> 隨著朱祁岳這一聲呼喝,暗夜中有人遙遙應了幾聲“是”。</br> 一時間只聞急促的腳步聲自闔宮各處響起,三千身著黑胄甲的鷹揚衛(wèi)迅速集結在奉天殿墀臺,將兩側的后路堵得水泄不通。</br> 奪|權之路危機重重,拖一刻便多一分變數。</br> 朱沢微想,金吾衛(wèi)在宮中的人數至多千名,其余的尚在北大營,便是他們再驍勇善戰(zhàn),也無法在人數如此懸殊的情形下以寡敵眾。</br> 一念及此,朱沢微不再遲疑,高聲道:“鷹揚衛(wèi)羽林衛(wèi)聽令。”</br> “在!”</br> “給本王拿下這群犯上作亂的金吾衛(wèi)。”</br> “是!”</br> “羽林衛(wèi)精銳聽令!”</br> “在!”</br> 朱沢微盯著柳朝明,徐徐道:“不必管其他,直取左都御史柳朝明的首級即——”</br> 他的話未說完,站在他對面的柳昀忽然唇角微彎,慢慢地露出一個笑來。</br> 朱沢微識得柳朝明數年,只知這名高深莫測的御史從來寡淡少言,從未有一次見過他笑。</br> 然而這一刻,柳朝明唇畔的笑似乎是極自然極柔和的,仿若一枚稀世好玉沾染了月色。可惜玉石折出的光卻生冷,因他眸中流露的并非善意,而是一種讓人心顫無比的譏誚與嘲弄。</br> 正是此時,奉天門外忽然傳來的馬蹄之聲。</br> 震天動地的聲響幾欲將這深宮樓閣置于橫槍躍馬的沙場,所有人的動作在聽到這馬蹄聲的一瞬停了下來。</br> 下一刻,原本緊閉的奉天門轟然開啟,一名身著飛魚服,腰別繡春刀的將領策馬踏入,朗聲道:“臣錦衣衛(wèi)指揮使衛(wèi)璋奉圣上口諭,自今日起,重返宮禁,與其余十一衛(wèi)一齊守衛(wèi)隨宮。”</br> 他抬手做了行止的動作,讓身后兩千騎錦衣衛(wèi)候命于奉天門外,獨自勒了韁繩驅馬而入。</br> 方才還打得不可開交的兵衛(wèi)們不自覺為他讓出一條道來。</br> 衛(wèi)璋來到柳朝明跟前,忽然下馬單膝而跪:“末將一接到圣上命柳大人代傳的口諭,已即刻率兩千騎錦衣衛(wèi)趕來宮中,未想還是遲了,請大人莫怪。”</br> 柳朝明沒答這話。</br> 他負手看向眼前刀光劍影,淡淡地道:“錦衣衛(wèi)衛(wèi)璋聽令。”</br> “末將在。”</br> “自此刻起,妄動干戈者,殺;犯上作亂者,殺,抗旨不從者,殺!”</br> “是!”</br> 墀臺上夜風動地,方才還打得不可開交的兵衛(wèi)在柳朝明一聲喝令后竟無人敢動,寒夜只剩鋒刃冷光。</br> 朱沢微也看到奉天門外候命的兩千騎兵衛(wèi)了。</br> 到底是錦衣衛(wèi),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樣精銳的兩千鐵騎,怕是除了虎賁衛(wèi),金吾衛(wèi)與羽林衛(wèi)外,便沒有衛(wèi)所用得起了。</br> 而他手上雖有兵衛(wèi)四千,奈何大都卸了馬,要與兩千騎錦衣衛(wèi)外加千名金吾衛(wèi)為敵,怕是不能抵擋。</br> 正這時,自宮門一側忽然跑來一個滿頭大汗小火者,抬目看了眼朱沢微,又看了眼柳朝明,一時竟不知當先給誰行禮,只好左右胡亂一拜,跪地道:“稟七殿下與柳大人,奉天殿吳公公與中書舍人舒大人已到了,他二人被阻在這外頭,讓小的先來通報。”</br> 朱沢微吩咐道:“傳令他二人即刻過來面見本王。”</br> 兵衛(wèi)自左側讓出一條長道,須臾,吳敞與舒桓便來至眾人跟前。</br> 朱沢微抬起手中圣詔:“吳公公,你是伺候在父皇跟前的,這份圣旨你拿去看看,可是今日父皇親筆所擬?”</br> 吳敞稱是,抬手剛要去接圣旨,忽又將手收回貼于身前:“稟七殿下,圣上在宮禁立牌‘內臣不得干政,犯者斬’,雜家未得圣上準允就私碰私看圣旨,實屬違逆禁令,大逆不道,但——”</br> 他想了想,抬目小心翼翼地覷了眼朱沢微手里的圣旨,“這絹帛下頭的云紋雜家記得,傍晚的時候,陛下曾蘇醒過一陣,命雜家去都察院傳柳大人見駕。柳大人來了以后,雜家確實看陛下以此云紋絹帛擬了一道旨意交給大人。”</br> 朱沢微瞇眼看他一眼,轉手又將圣旨遞到舒桓跟前:“舒大人常代父皇擬旨,又擅辨別筆跡,便請舒大人看一看,這份圣詔可是本王的父皇親筆?”</br> 中書舍人舒桓正是翰林學士舒聞嵐之父。</br> 舒桓展開圣旨一看,先是愣了愣,隨后才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br> 呈上圣旨的時候,他猶疑了一下,道:“回七殿下,這道旨意確實是出自陛下親筆不假。”</br> 朱沢微冷冷道:“但本王看你似乎并不確定。”</br> 舒桓道:“回殿下的話,微臣并非不確定,而是這圣旨上的字跡輕而浮,不似從前蒼勁有力,微臣猜想,這當是陛下病中懸腕所寫,心憂陛下病情罷了。”</br> 朱沢微聽了這話,面色沉沉地自舒桓手里收回圣旨。</br> 事已至此,再多計較已是無益,何況錦衣衛(wèi)兩千騎一來,無論這圣旨是真是偽,自己今夜是制不過柳朝明了。</br> 也罷,柳朝明并非朱家正統,便是有心奪|權,至多也就位同宰輔,他若想要帝位,諸王眾臣又有誰會服他?何況等春深入夏,他鳳陽的府兵一到應天府,這京師上下便再無人與自己抗衡。</br> 當務之急,還是解決自己的心腹大患,殺了朱南羨這個嫡十三子才是要緊。</br> 朱沢微思及此,對跟在自己左右的朱弈珩與朱祁岳道:“我們走。”</br> 然而他還未走出兩步,只聽柳朝明在身后道:“七殿下留步。”</br> 夜色凝在眉間朱砂,朱沢微負手轉過身子,輕輕笑道:“怎么,柳大人還有什么吩咐不成。”</br> “不敢。”柳朝明道,“只是聽說今日十三殿下也去了昭覺寺,敢問七殿下,十三殿下人呢?”</br> 朱沢微似是恍然才想起這世上還有朱南羨這號人物,無不哀憂地道:“想必柳大人還未曾聽說吧。今日本王大皇兄身死,正是十三帶府兵將其殺害。可嘆大皇兄素日來待十三最為親近信任,到頭來十三竟以怨報德,真真令人扼腕。”</br> 說完這話,朱沢微再次轉身欲走,未曾想柳朝明竟向他走近了兩步。</br> 冷玉似的眸子徑自看入朱沢微的眼,連聲線都冰寒三分:“本官問的是,十三殿下他人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