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九五章
吳敞道:“大人不知今日十三殿下起行,只允了蘇御史一人去送嗎?”</br> 柳朝明愣住了。</br> 他不知道。他只知蘇晉近日一直在為東宮奔波,怕她想明白前因后果后與沈奚一起趕去昭覺寺,這才以送信為由將她支開。</br> 柳朝明問:“朱南羨是因陪蘇時雨送信才耽擱了行程?”</br> “正是。”吳敞道,“殿下之所以擇在初六讓錢之渙致仕,除了障沈青樾的目之外,更因為此局的重中之重——是要等十三殿下離開京師才令七殿下動手。大人既已決定置身事外,何故又因蘇時雨橫插一手?大人可知,正是因大人這一念之私,殿下十載籌謀,我等累年心血就將功虧一簣?”</br> 柳朝明垂下眸,看著手里風燈微微晃動的燭火:“這話是殿下讓你與本官說的?”</br> 吳敞搖搖頭:“殿下大肚能容,并未責難大人半個字。這話是老奴代殿下,代所有為此局披肝瀝膽的人鳴的不平。</br> “這些年來,殿下無時不對大人信之敬之,大人既也走上了這條路,哪怕僅因一玦盟約,也當知道此路狹險,容不得大人動私念,留余地。難道以大人之智,還看不明白沈青樾前車之鑒嗎?”</br> 吳敞說著,彎身朝柳朝明施以一個深揖:“老奴言盡于此,大人再想置身事外怕是不能夠了,余下的,就看大人能否力挽狂瀾吧。”</br> 夜更深了些,柳朝明負手看向遠天,方才還有些晦暗的月色隨著這越來越沉的黑夜明亮起來,月華浸染云端,連它周遭的星子都要吞沒了。</br> 某個瞬間,柳朝明其實是猶疑不決的。</br> 他自入都察院,從一名監(jiān)察御史升任至左都御史,承的是老御史之志。</br> 縱然他的求存之道,立身之則,甚至真正的信念都與老御史有出入,但他只想秉持著自己的初衷走下去。</br> 身為都察院首座,權(quán)力至此是恰到好處——旁人傷不了他,動不了他,他亦能在自己掌控的范圍內(nèi)按部就班。</br> 可若他以今日為起點,再往前走,往這旋渦的深處走去,那么他手中握著的將不再是朝臣大權(quán),而是極權(quán)了。</br> 這樣的極權(quán),就如天末那輪正在吞沒星辰的明月,一旦沾惹上身,便再也甩不掉。</br> 柳朝明不知這洶洶極權(quán)會將自己推向何方。</br> 可他有什么辦法呢?他因一己私念觸成今日危局,難道要看著朱沢微一步登天,坐上這天下帝位嗎?這豈不是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br> 他只有手握極權(quán)來制衡極權(quán)。</br> 柳朝明在走出都察院的瞬間,回頭望了眼匾額上氣勢雄渾的“都察院”三個字。</br> 映著煌煌燈火,他忽然想起老御史,想起蘇時雨,想起她當日在暖閣對自己說,“大人對時雨而言是家人”。</br> “家人”二字對他柳昀而言,真是個遙遠又陌生的詞啊,柳朝明想。</br> 四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他跪在靈堂為她守孝,每落一滴眼淚,父親便拿戒尺打他一下。他告訴他,柳家人,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br> 后來老御史雖對他好,卻從不曾將這份好宣之于口。</br> 說來可笑,蘇晉的“家人”二字,還是他此生頭一回聽說有人竟也肯將自己視作親近之人。</br> 于是他忽然就抑不住心中私念,浮葉落湖生根長成的蓮葉田田對他而言是最好的美景,他想留住這好景年華,所以忍不住提點她,不要與東宮走得太近,甚至以送信為由,讓她避開可能會遭逢的劫難。</br> 他也是人,一個人走得太久了,總也盼著有人能明白自己,看透自己的喜悲。</br> 那年隔著風煙雨幕望去,他不是沒有期盼著這個被老御史念了許多年的蘇時雨,會否就是自己的同路人的。</br> 可惜窮陰殺節(jié),急景凋年,好不容易在心頭長成的田田蓮葉在這一夕之間因一己私念釀成大錯,只能敗落凋敝,化作這獨行之路上的衰草牂牂。</br> 不該再有所求,不該徒生妄念。</br> 柳朝明再次抬起眼來,目中凄清已盡數(shù)化去,冷玉般的眸子里是十足十的淡漠。</br> “安然。”</br> “大人可是要安然去北鎮(zhèn)撫司請衛(wèi)璋衛(wèi)大人?”</br> 柳朝明看了眼天色:“來不及。”</br> 昔年“相禍”牽連太廣,錦衣衛(wèi)因酷刑屠殺惡名昭著,一度被廢,近幾年雖復(fù)立,卻只能駐留于鎮(zhèn)撫司,非傳召不得入宮內(nèi)。</br> “你去值衛(wèi)所找金吾衛(wèi)左謙,讓他立刻于明華宮外等候本官。他若不明所以,你便問他,還想不想救朱南羨的命。”</br> “是。”</br> 待安然離開,柳朝明又喚了一聲:“言脩。”</br> 這個常跟在蘇晉身側(cè)脾氣溫和的監(jiān)察御史自夜色中走出,恭恭敬敬地對柳朝明一揖:“下官在。”</br> “你分派人手,去鎮(zhèn)撫司讓衛(wèi)璋自稱奉圣上口諭,率兩千錦衣衛(wèi)直入奉天正門。</br> “下官領(lǐng)命。”</br> “與此同時,命人去京師各府,傳,中極殿大學士,建極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及,文淵閣大學士即刻進宮聽旨。”</br> “是。”</br> “另外,”柳朝明抬目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翰林院,“找個人去把舒聞嵐給本官拎出來,圣上的筆跡,只有他仿出來的辨不出真假。”</br> 言脩遲疑道:“可是初春寒天,舒大人一向坐在府中圍爐烤火,怎會在翰林院中?”</br> 柳朝明冷聲道:“舒聞嵐是什么人?今日出了這樣的亂子,他就是搭上半條性命,也會在宮中等著看熱鬧,至多在太醫(yī)院拎個醫(yī)正看著自己,好叫自己不要稍不注意一命嗚呼了。”</br> 言脩道:“是下官疏漏了,下官這就吩咐下去。”</br> 柳朝明知道,朱南羨余下的所謂半條命,并非是指他傷重難以支撐,而是指他雖能自昭覺寺保得一命歸來,但回到宮后,朱沢微大權(quán)在握,他又能否在這魏巍權(quán)勢下活下去。</br> 而今朱景元病情垂危,至今未醒,朱憫達身死東宮敗落,皇權(quán)疏忽間便旁落在了朱沢微這個勢力最強的皇子身上。</br> 他手里有兵馬,有能臣,有錢糧,朱十二手中鷹揚衛(wèi)的領(lǐng)兵權(quán)甚至可令他不懼朱景元再醒來,因為朱沢微大可以利用這唯一的親兵衛(wèi)領(lǐng)兵權(quán)抽調(diào)人把守住明華宮,封鎖住之后景元帝任何醒來的消息。</br> 反正他連當朝太子都殺了,還有什么做不出的呢?</br> 因此在朱沢微回宮之前,這宮里急需要形成一股足以與他抗衡的勢力,才能確保他日后無法為所欲為,才能在讓朱南羨在朱沢微幾乎一手遮天的權(quán)勢下活下去,活到他回到南昌,再率兵回來與朱沢微爭奪皇位的那一天。</br> 而縱觀今日宮中,能成為這股勢力并且取信各方的,只有柳昀自己了。</br> 夜已沉沉,朱沢微打馬行在回宮的路上,望著越來越近的魏巍宮閣,尚還覺得難以置信。</br> 幾日前,他還想著如何從這危局當中脫身,如何舉兵入京,甚至如何自封嵐山的崇山峻嶺中殺出去保得一條性命,而今時今日,他即將要站在這宮闕之巔,成為這里的主人了。</br> 這種如夢似幻的感覺讓朱沢微不由自問,難道這里的主人不該是他嗎?難道那高高在上的帝位不該是他的嗎?</br> 不,都該是他的。</br> 他的母妃從小便教他,若你想要什么,便要努力去爭,努力去搶,父皇的寵愛如此,無上的權(quán)力如此,有時候連自己的命,也要爭搶才能保住。</br> 朱沢微拼了半輩子去爭,與朱憫達爭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付出了這么多心血,這一切憑什么就不是他的?</br> 羽林衛(wèi)與鷹揚衛(wèi)在身后列陣,在他的率領(lǐng)下氣勢煊赫地踏入承天門。兩旁的侍衛(wèi)見勢行禮,那一句“恭迎七殿下”都比以往恭敬許多。</br> 朱沢微想,他的下一步,要讓鷹揚衛(wèi)把守住明華宮,這樣無論那個老東西能否醒來,反正在眾人眼中,他是再也醒不來了。</br> 哦對了,他還要殺了朱南羨,等到正月十五,城門迎春該由他去,巡視三軍該由他去,再之后,就該緊鑼密鼓地奉天命,承大統(tǒng)了。</br> 鐵馬聲聲在他身后如同頌音,朱沢微忍不住在唇畔勾起一笑。</br> 又過正午門,近了,他離那個位置越來越近了。</br> 暗夜之中,奉天門帶著一絲古舊的喑啞在眼前開啟,朱沢微噙著笑,緩緩策馬而入,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僵在了唇畔,因他看到了那個站在墀臺下等著自己的人。</br> 自奉天殿到墀臺,金吾衛(wèi)舉著烈烈火把分立兩側(cè),將整個夜色宮闕灼得火色通明,而柳朝明身穿仙鶴補子,手握明黃圣旨,率著一眾朝臣一步一步朝他走來。</br> 走得近了,柳朝明不跪亦不拜,而是抬手將圣旨展開,淡淡道:“七殿下,諸位殿下,下馬接旨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