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九四章
快入城時,蘇晉忽然感到一陣心悸。</br> 這一路上,她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回頭看,不要回頭看,只有往前走,一直往前,她才能找到出路,才能救他。</br> 可就在這一刻,突如其來的心悸幾欲取魂奪魄,蘇晉驀地回過身,往昭覺寺的方向望去。</br> 古剎早已隱沒在蒼蒼遠(yuǎn)山之中,天際一道如血?dú)堦柗路鹞柫吮娚啵就冈贫藚s照不亮晦暗人間。</br> 沈奚就跟在蘇晉身邊。</br> 離開昭覺寺的時候,他已異乎尋常地冷靜下來了。</br> 是他帶蘇晉避開羽林衛(wèi)的伏擊,告訴她羽林衛(wèi)將兵力安置在各庵堂擒捕朱南羨的親軍衛(wèi),所以藥圃短巷外的小門一定無人把守。</br> 但蘇晉知道,沈奚眼下的冷靜并不是鎮(zhèn)定,而是一種茫然無措的,近似于頹唐的壓抑與孤凄。</br> 兩人一直走到山腳下的驛站才借到馬,上馬前,沈奚握緊韁繩,近似喃喃地低語了一句:“十七。”</br> 東宮已成危境,朱沢微既已決定謀害朱憫達(dá),那么在鐘鳴之音響起后,宮中一定有兵衛(wèi)暗自守住東宮。</br> 所幸在冬獵之后,朱南羨將朱旻爾攆去了沈府,陰差陽錯地讓他避過了一劫。</br> 日暮時分,正陽門外依然行人如織,蘇晉與沈奚一路策馬到沈府,府內(nèi)總管沈六伯已經(jīng)在府門外焦急地候著了。</br> 六伯一見沈奚便道:“少爺,十七殿下聽到鐘聲便嚷著要去昭覺寺,還好今日十三王府的總管鄭允鄭大人來了,老奴實在不得已,與鄭大人一起把十七殿下強(qiáng)行鎖進(jìn)了屋內(nèi),您看是不是……”他話未說完,見沈奚的神情有些迷茫,不由看向他身旁的蘇晉,半帶疑詢地行了個禮:“老奴見過蘇大人。”</br> 沈奚是昨日聽到錢之渙致仕后,讓人自宮里帶的話——未經(jīng)他準(zhǔn)允,便是天塌下來,也不得讓朱旻爾離開沈府半步。</br> 蘇晉也未多作解釋,只道:“那便請六伯著人備好車馬,將鄭允與十七殿下請出來,趕在天黑之前出城。”</br> 六伯聽她語氣急切,不敢耽擱,忙應(yīng)了要去,沈奚忽問:“六伯,我爹呢?”</br> “老爺聽了鐘鳴之音,怕宮中有變便趕去進(jìn)宮去了。”</br> 暮色凝在沈奚右眼下的淚痣,顯得更加深幽,他“嗯”了一聲:“你去吧。”</br> 不多時,朱旻爾便隨鄭允自府內(nèi)出來了。</br> 一見蘇晉與沈奚,他迫切地問:“青樾哥哥,蘇御史,我方才聽到了自昭覺寺傳來的鐘聲,是我大皇兄與皇嫂出了什么事嗎?”</br> 蘇晉看了眼天色,走到馬車前撩開車簾:“鄭,你允驅(qū)車帶十七出城,連夜趕往南昌府。”</br> 朱旻爾不明所以,反是鄭允聽出了些不對勁,問道:“為何要去南昌府?為何小的也要一起走?是……十三殿下也出事了?”</br> 蘇晉沒答這話,等朱旻爾上了馬車,她自六伯手中接過行囊遞給鄭允,又道:“出城后,你要連夜趕路,前兩日一刻都不能停,等到了蘇州府,才可稍作歇腳。”</br> 鄭允應(yīng)了聲,勒住韁繩正要趕馬,不想坐于車內(nèi)的朱旻爾忽然反應(yīng)過來,掀開車簾探出半個身子:“是我大哥與皇嫂在昭覺寺落難了是不是?我十三哥聽到鐘聲趕去救他們,所以也落難了是不是?”</br> 他說著,一腳踩住車轅就要往下跳,迫切道:“我不走,不去南昌,我要進(jìn)宮找我父皇救我大哥和十三哥!”</br> 他還未跳下馬車,沈奚忽然抬手抵住車沿,聲音清寒無比:“你找你父皇有什么用?你的腦子呢?你父皇若還清醒著,聽到鐘鳴之音,早已分派三軍戒嚴(yán)整座應(yīng)天府,可你仔細(xì)看看,沈府這么長一條巷子,有半個兵衛(wèi)嗎?”</br> 朱旻爾聞言一愣,下一刻,他推開沈奚的手,不管不顧地跳下馬車,一邊往巷外走一邊急道:“那我更應(yīng)該回宮,大哥十三哥落難,我好歹也是皇子,是嫡皇子,若真有誰對他們不利,我好歹能為他們說上兩句話。”</br> 沈奚三兩步追上,拽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回一帶。</br> 朱旻爾被這一回扯猛地撞在車壁之上,還未來得及叫疼,抬目便對上沈奚一張冷若霜雪的臉。</br> “你是嫡皇子有什么用?你無權(quán)無勢,不過依附于你大哥與十三,你在朝中有人輔佐嗎?你有政績軍功嗎?你能讓王侯將相文臣武官臣服嗎?你有自己的藩地嗎?你有財力有自己的兵馬嗎?你沒有,沒了你大哥與十三的庇護(hù),你連一個庶子都不如,你回宮就是送命。”</br> 朱旻爾眼眶一下便紅了,心中巨大的恐慌令他說出的話都是顫抖著的:“沒了我大哥和十三哥是什么意思?他們出了事,我、我不能去救他們嗎?”</br> 那雙與朱南羨有些許相似的明亮眼眸漸漸蓄起淚來。</br> 蘇晉靜靜地看著他,片刻道:“十七,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已經(jīng)死了。”</br> 她頓了一下,強(qiáng)忍住心中的空茫無著,似是平靜又道:“十三殿下他,也生死未卜。”</br> 朱旻爾聽了這話,眼淚便一滴一滴地落下來了,他自車壁上慢慢滑下,仰頭看著蘇晉,又看著沈奚:“為什么?我前兩日瞧見他們,他們都好好的。”</br> 蘇晉只道:“十七,你聽好了,你現(xiàn)在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去南昌。殿下就藩南昌雖僅兩年,但他把那里打理得很好,有錢糧,有兵衛(wèi),有臣服他的百姓與臣子。你去了那里后,幫他守好這份基業(yè),執(zhí)政練兵屯糧,一日都不可懈怠,若你十三皇兄能活下來,這便是他唯一的退路。”</br> 朱旻爾茫然地看著蘇晉,有些木訥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br> 他自顧自從地上爬起身,想要強(qiáng)作堅強(qiáng),卻在登上馬車的一刻又原型畢露,拽住蘇晉的袖口道:“可是蘇御史,我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我沒有領(lǐng)過兵,也沒有執(zhí)過政,我去了那里,該干什么該做什么,我一點(diǎn)也不知道。”</br> 蘇晉靜靜地看著他,輕聲道:“你去了那里頭十日,什么都不要做,先認(rèn)人,認(rèn)得明白徹底,切記,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注1)</br> “窮之以辭,以觀其變;明白顯問,以觀其德;遠(yuǎn)使之以觀其不二;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哀之以驗其仁;苦之以驗其志;人言己默,欲高反下。(注2)</br> “凡事所思多想,向你心中的有識之士請教。南昌巡按御史是我的人,你若實在陷于困境,可求助于他,但你不能依賴他,也不能依賴任何人,否則你便無法再南昌府在江西道立足,無法幫十三殿下守住他的基業(yè),因為那里的百姓與將士們臣服的是‘朱南羨’這三個字,而不是旁的任何異姓人。”</br> 朱旻爾垂著頭,揪住蘇晉袖口的指節(jié)緊握發(fā)白,他強(qiáng)忍住心中的不安,慢慢將手松開,眼淚卻打在手背之上:“我知道了。”</br> 然而就在馬車起行的一刻,他忽然掀開車簾又問:“蘇御史,青樾哥哥,我到了南昌后,能給你們來信嗎?”他的語氣近乎懇求,“我只想報個平安。”</br> 隨著漸行漸遠(yuǎn)的馬車,朱旻爾的臉已有些瞧不清了,沈奚隔著暝色看著,一時竟有個十分荒唐的念頭,他想,這會不會是那個曾容他縱他的東宮,在日后的歲月中,唯一能活下來的人。</br> 心中眷念突生,他竟不自主地追了兩步:“你若真要來信,不必親自送,交給南昌巡按御史,他會把信送給蘇時雨,但你切記,不必再給沈府來信了。”</br> 朱旻爾張了張口,似乎想問為何不能給沈府去信,可是車馬已轆轆繞過巷口,再不見沈奚與蘇晉的身影了。</br> 天邊霞色漸收,一輪明月自云端若隱若現(xiàn),沈奚在朱旻爾走后,仿佛被人抽了脊梁骨一般跌坐在門檻上。</br> 他的神色是清冷的,映著沉沉暮色,幽暗淚痣凝成悲憂:“我怕是要不好了。”</br> 蘇晉明白他的意思。</br> 朱憫達(dá)身死,朱南羨落難,朱旻爾出逃,東宮一夕之間落敗,那么眼下即將把大權(quán)握于手中的朱沢微最容不下的就該是沈家,因為沈家這股勢力在,就意味著東宮尚有絕地反擊的契機(jī)。</br> 若她所料不錯,今日沈拓入宮后至今未返,便是被朱沢微暗中留下的兵衛(wèi)扣下了。</br> 沈奚雙手搭在膝頭,緩緩地道:“不止我父親的緣故,還有錢之渙身上貪墨稅糧的案子。我現(xiàn)在懷疑,他們趁我分神東宮無暇他顧之時,利用這樁案子擺了沈家一道。錢之渙致仕,應(yīng)當(dāng)不只是要障我的目,他們更利用了此事將罪名一并推到了沈府身上,否則,若無把握將沈府連根拔除,朱沢微一定不敢明目張膽地將刑部尚書扣留于宮中。”</br> 沈奚說著,慢慢抬手撐起額頭。</br> 他想試著再想想,想想他們會如何利用錢之渙對付他,對付他的父親。可是自昭覺寺出來后,他的思緒似乎被人用剪子一下子剪短了,每一往深處想,便會瞧見那抹開在沈婧身上殷紅奪目的血花。</br> 蘇晉道:“錢之渙貪墨稅糧一案,便是陜西曲知縣上京敲響登聞鼓鳴冤之案,是由都察院錢大人審的,我明日清早便去尋錢大人,試試看能否從他那里獲取實證。”</br> 沈奚卻搖了搖頭。</br> 如畫的眉眼在暝色中好似謫仙,卻凝著茫然,片刻,他輕聲道:“我好像……早在走上這條路的那一刻,就料到自己會有今日了。”他從懷里取出一封信函交給蘇晉,輕聲道,“這是我這些年,在各衙司安置的暗樁,東宮之劫沈府之難,終歸與你無關(guān),你日后用這信上之名在宮中自保,當(dāng)綽綽有余。”</br> 蘇晉接過信函,細(xì)看過一遍后,將里頭的人名都記在了心里。</br> 離開沈府前,她對沈奚說:“開朝后,七殿下必會著人當(dāng)朝審沈大人,到那時,我不會為二位大人求情。”</br> 因她要先自保,然后才能救他們。</br> 她不是不知恩圖報之人,為了晁清她尚可豁出性命,而今與沈奚推心相交,承朱南羨浩浩深恩的她,豈能對這一場劫難無動于衷。</br> 蘇晉想,她無論如何,哪怕爬上這權(quán)力之巔都好,也要救他們。</br> 最多不過成王敗寇。</br> 蘇晉走過繞過一條長巷,將信函上的人名在心中默誦了一遍,然后取出火折子,將手中紙函點(diǎn)燃。</br> 天就要全然暗了,手中火光灼眼,仿佛成為這世間最后一縷微光。</br> 紙灰自她的指尖往前飛去,順著風(fēng),帶著星火點(diǎn)點(diǎn),就像要把她引向一條晦暗未明的前路。</br> 于是她往前走,將最后一撮紙灰攥于掌心之中。</br> 蘇晉不知自己攥著這飛灰是要做什么,又或許是那一握灼燙,能讓她獲得片刻安寧。</br> 月色越來越明,蘇晉抬頭望月,有個瞬間,她在想自己若始于此又當(dāng)止于何方呢?</br>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不后悔。</br> 絕不后悔。</br> 柳朝明提燈站在值事房外,看著天際最后一絲日暉被黑夜吞沒,分外淡漠地道:“吳公公這時來尋本官,不覺得不合適嗎?”</br> 在中院不遠(yuǎn)處立著的人,正是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吳敞。</br> 昔景元帝開國,為防宦禍,立牌明令“內(nèi)臣不得干政,犯者斬”(注3),自此,犯枉議朝政,或與朝臣走得過近的宦官一律被處以極刑。</br> 而今日太子身死,各宮上下人心惶惶,這個常伺候于朱景元皇案前的宦官竟出現(xiàn)在了都察院,實叫人匪夷所思。</br> 吳敞道:“按理雜家不該親自來此,但事態(tài)實在緊急,大人可知,今日在昭覺寺內(nèi),已因大人的一念之私闖下大禍了?”</br>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怎么?”</br> “長話短說,殿下到昭覺寺后,發(fā)現(xiàn)十三殿下竟也在里頭。七殿下將計就計,把謀害太子的罪名推到十三殿下身上。殿下無奈,暗中派人帶話,說他只能保住十三殿下半條命,令七殿下將十三殿下帶回宮,這余下半條能不能保住,就看柳大人您了。”</br> 吳敞說著,又添了句:“七殿下大約戌時就該回宮了,柳大人,您只余不到半個時辰了。”</br> 柳朝明聽了這里才是一怔:“朱南羨沒走?”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