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二六一章
朱南羨扶著酒盞的指節(jié)動了動,一瞬握緊,又一瞬松開。</br> “蘇大人收下玉玦時,并不知情,后來曉得柳老先生贈玉別有深意,當(dāng)即便去柳府歸還,這才被柳大人拿住絕佳時機,將她囚在了柳府書房。”</br> 朱南羨怔然——蘇晉被迫就范,竟是因為這么一樁看似不起眼的小事。</br> 他此前一直困惑,當(dāng)年他們與朱昱深已勢同水火,阿雨為人謹(jǐn)慎,冰雪聰明,如何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被擄去柳府?如今聽闕無這么一說,全然想得通了,阿雨雖伶俐,但在情義二字上,心思極純極凈,她早已與他私許終生,怎可另收旁人的定情物?何況,在她心深處,始終對柳昀存了一份抹不去的信任與仰慕,不信他真的會害自己。</br> “我聽聞,柳老先生與柳昀的關(guān)系并不算好,父子之間,若非老御史調(diào)和,這些年恐怕幾無往來,既如此,柳老先生怎么會知道柳昀對時雨的心思,還以玉相贈?時雨收下玉后,倘無人相告,又怎會得知玉玦原該是一對?”</br> 這不像是柳昀的手筆,他不會拿自己的私事做文章。</br> 闕無道:“晉安陛下問到要緊處了,這就要說到一個人,文遠(yuǎn)侯。”</br> “柳大人對蘇大人的心意,是文遠(yuǎn)侯告訴柳老先生的。蘇大人為何會得知玉玦是一對,亦是文遠(yuǎn)侯尋了個時機進宮,‘隨口’與蘇大人提的。還有一點,柳大人日無暇晷,為何會這么趕巧,在蘇大人去柳府還玉時,恰好也回了府?因為文遠(yuǎn)侯說要去杭州,嫌路途聊賴,請柳大人回府為他取一卷孤本,柳大人回到柳府后,撞見蘇大人,全然明白過來,這才一不做二不休。”m.</br> 文遠(yuǎn)侯,齊帛遠(yuǎn)。</br> 朱南羨心下凝然,是啊,他怎么把這號人物忘了。</br> 這個滿目慈悲,年近古稀的書生。</br> 昔父皇開朝,身邊三位謀士,謝煦,孟良,齊帛遠(yuǎn),他們能在群雄逐鹿,英杰輩出的亂世中,百算千謀奪下江山,饒是看上去一身霜雪儒意,哪個會是簡單的人物?</br> 何況齊帛遠(yuǎn)是謝煦的至交,是阿雨的尊長,她對這樣的人,從來不設(shè)防。</br> 只是她忘了,齊帛遠(yuǎn)非但是她的尊長,也是柳昀與朱昱深的恩師。</br> 歷經(jīng)謀天下,誅功臣,故舊盡散盡亡的老書生,早就心灰意冷,根本不在意龍椅上坐的是朱家哪位子嗣,也是拗不過這一輩子悲天憫人的脾氣,不舍得看柳昀與朱昱深伏誅于奪位的廝殺中,這才又?jǐn)囘M了血淋漓的權(quán)爭中。</br> “當(dāng)年蘇大人從安南回京,查到行商案的端倪,柳蘇二位大人因此勢同水火,但……兩位大人的交情,宮里的人都是知道的。”</br> 蘇晉無法對柳朝明動手,而柳昀,又如何對蘇時雨下得了狠手?</br> 兩人這么猶豫再三,便一直拖到了九月。</br> 晉安三年的九月,朱南羨已快班師回朝了,再等下去,朱昱深與柳昀一黨只會功敗垂成。</br> 朱昱深便是算到了這一點,才去懇請齊帛遠(yuǎn)出手相助。</br> 其實齊帛遠(yuǎn)也沒有立時應(yīng)承,柳昀,蘇時雨,朱南羨,朱昱深,對他而言都是故人之后,半輩子知己情被帝王心糟蹋得一文不值,滿腹驚才絕艷的學(xué)識到末了權(quán)當(dāng)閉門作賦的消遣,女兒齊鈺病逝后,與這荒唐人間最后一點牽絆,便是這幾個后生晚輩了吧。</br> 雖然就跟注定了似的,早料到他們也會走到你死我活的一日。</br> 直到朱昱深說:“若恩師肯助我,我日后非但不會殺蘇時雨,還會在這朝堂上,為她留一席之地。”</br> 齊帛遠(yuǎn)聽了這話,眼里黯下去的光倏忽一亮。</br> 但他很快又在心里笑話自己,活成一把老骨頭了,竟還想萬般求全,看淡紅塵看淡生死學(xué)不會嗎?</br> “阿雨是個女子,單這一點,便足以致她死無葬身之地,你握著這樣的把柄,還在乎她一條命么?何況你是個惜才的人,若日后皇位是你的,留她在朝堂,比殺了她高明太多。老夫不需要你保阿雨,你若想請老夫出手,便另許老夫一諾。”</br> 朱昱深一揖:“恩師請說。”</br> “老夫要你保住,晉安帝的性命,并承諾這一生直到你死,被迫也好,主動也罷,都不可對他下殺手,不能令他因你而喪命。”</br> 朱昱深若想謀取皇位,頭一個該殺的人就是朱南羨,齊帛遠(yuǎn)的要求乍聽上去荒謬至極,但朱昱深似乎并不意外——他的恩師若沒有這副悲天憫人的脾氣,早該死在朱景元誅功臣的屠刀下了,如何能平安活到今日?</br> “學(xué)生能知道恩師讓學(xué)生許下此諾的原因嗎?”</br> 齊帛遠(yuǎn)目光落在窗外,笑了一聲:“你不是已算準(zhǔn)了老夫悲天憫人?”</br> 但,若細(xì)究起來,悲天憫人與普度眾生還是有分別的。</br> 齊帛遠(yuǎn)是在皇權(quán)爭斗的旋渦中淌過一遭的人,自問若今日帝位上的人是朱憫達亦或朱沢微,他大概不會顧惜他們性命,但朱南羨與他這些兄弟太不一樣了。</br> 當(dāng)年朱景元執(zhí)意將齊鈺許給朱稽佑,齊帛遠(yuǎn)苦求無果,到最后,只好懇請故皇后相幫。</br> 那日,還是少年的朱南羨就跟在故皇后身側(cè),看著這位雙鬢斑白的叔父愛女心切以至于情急落淚,便與故皇后一同勸道:“侯爺莫急,我會與母后一同求肯父皇,請他莫將齊鈺阿姊嫁給三哥。”</br> 這事正發(fā)生在誅殺功臣的一年后。</br> 滿宮鮮血還未洗凈,臣子王孫個個風(fēng)聲鶴唳,誰不知道景元帝賜婚朱稽佑與齊鈺,不過是想用一個不那么出色的兒子,牽制住齊帛遠(yuǎn)這個功勞赫赫的老臣?</br> 誰敢去觸這個霉頭?</br> 后來便也只有故皇后帶著十三皇子去求了情,雖然徒勞無果。</br> 齊帛遠(yuǎn)那時就知道,朱景元這些兒子里,英杰雖眾,但多是狠辣深沉之輩,而果敢清明,赤誠磊落,重情重義的,只有朱南羨這么一個,可惜這樣的性子,生在帝王家,還是嫡出,日后真是要苦了他。</br> 把思緒從往事里喚回,齊帛遠(yuǎn)道:“你要奪位,本就是一場豪賭,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今日若非走到生死存亡的一步,不會來請老夫出手。而老夫,便只這么一個條件,保下朱晉安。”</br> 韜光養(yǎng)晦,忍辱負(fù)重,薄情寡義,雄才偉略,朱景元真是好福氣,生了朱昱深這么一個這么像他,又不這么不像他的兒子。</br> 只盼他日后能虛懷若谷,能古今帝王所不能,胸中容得下江山,容得下萬民,也容得下自家兄弟的一方立足之地吧。</br> 至夜深,西北又起風(fēng)沙,慶功的將士們酒酣興盛,行起酒令來。</br> 軍帳中,朱南羨聽完闕無的話,卻扶著酒碗沉默不言。</br> 闕無道:“晉安陛下,誠如末將所說,陛下對文遠(yuǎn)侯有諾在先,無論如何都會保您性命,他遣末將來西北,不過是心中存了一問罷了。”</br> 他說著,一頓,“陛下想問您,可愿回京?”</br> 朱南羨心中微微一動,回京?</br> “回京,然后帶著蘇大人離開這朝野是非,日后放舟江海,去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回來。”</br> 帳子里火色烈烈,照在光可鑒人的酒壇子上,折出雪亮的光。</br> 朱南羨雖能飲,但并不嗜酒,他這個人,除了少年時張揚一些,眼高于頂一些,真是沒什么毛病,而一路挫骨瀝血走到今日,連初初那點兒飛揚跋扈的勁兒也要斂盡了。</br> 他拾起酒壇子,給自己斟了一碗,仰頭一口飲盡。</br> 酒真烈啊,在喉嚨里要點起煙霞。</br> 空蕩蕩的酒碗映著雙眸,半晌,朱南羨笑了一聲:“我從前問過她,做御史,很好嗎……”</br> 那是景元二十四年,他從南昌回京,她巡按歸來。</br> 彼時她答,撥亂反正,守住內(nèi)心清明,不必再渾噩度日。</br> 她的每一句話,他都牢牢記在心上。</br> 那時他就知道,她已找到了此生該走的路。</br> 因此后來他落難,成為東宮太子,直到登極為帝,亦從來沒想過要將她拘在后宮,拘在身邊。</br> “我聽說,她又回京了,穿了緋袍,做了左都御史,要徹查天下的屯田案……”</br> 杯碗里余下的一星半點酒水浮浮蕩蕩,恍然映照出她清淺的笑。</br> 她總是這樣笑,不是很開懷,卻真摯到了骨子里。</br> 所以他回去又怎么樣呢?</br> 他的阿雨,從來不是一般女子。</br> 她若就此褪下緋袍,跟他漂泊他鄉(xiāng),縱是能夠相守,但心中存了未完成之志,必會留下一生的憾恨吧。</br> 朱南羨有些惋惜,怎么也想不出兩全之法。</br> 可能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總也無法如柳昀朱昱深一般善斷善謀,無法如青樾與阿雨一般多智多巧,他只能將眼前的事做好,當(dāng)了藩王,便造福一方,做了將帥,便保住疆土,登極為帝,便守住國,守住民,而這輩子,只愛了這么一個人,攀上巔峰,跌落谷底,都好好愛她。</br> “我……不回去了。”朱南羨道。</br> 老酒點起的烈火,一路燃到咽喉,燃到肺腑,燃到心上。</br> 他拼了一輩子啊,都無法予她一場成親禮,也只有讓她如自己所愿,以最想要的方式,走以后的路。</br> 至少讓那一身緋袍,不會如朱色嫁衣一般,曇花一現(xiàn)。</br> 他看了闕無身后,那一柄被黑布裹著的兵器一眼。</br> 他也是當(dāng)過帝王的人,其實朱昱深的心思,他又怎會堪不破?</br> 但這些,都已不重要了。</br> “你去告訴朱昱深,西北,我會守下來。便請他讓阿雨安心留在朝堂中,好好做一名御史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