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二零四章
言脩打了個手勢,周圍的侍衛(wèi)與官員都退開丈許。</br> “她還在柳府。”柳朝明這才道,看向朱南羨,目色與聲音都是淡淡的,“陛下若要見她,臣不日便令她進宮。”</br> 不日,但不是今日。</br> 朱南羨知道柳昀話里的意思,沒再多問,朝正陽門外等著自己的車輦走去:“回宮吧。”</br> 明華宮伺候的內(nèi)侍與宮婢換了一批,新任的管事牌子竟是個認識的,叫馬昭,曾經(jīng)在東宮當過值,當年蘇晉昏睡在未央宮,朱南羨讓尤公公找一名靠得住的過去管事,尤公公就舉薦了馬昭,說此人不僅穩(wěn)重,還有些學問,會看星相,如今看來,真是穩(wěn)重得深不可測。</br> 馬昭道:“尤公公去年病了,宗人府念他曾在東宮伺候了故太子殿下與陛下二十余年,予了一大筆賞賜,令他回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br> 彎下身,拿拂塵掃了掃殿前的門檻,“陛下請。”</br> 朱南羨目不斜視地邁過門檻,拋下一句:“昔父皇立朝,言明‘內(nèi)臣不得干政,犯者斬’,依朕看,你們這些人,全該拖下去砍了。”</br> 如今還有什么想不通的?</br> 朱昱深一黨之所以盡知宮中天下事,便是令這些常在御前伺候的宦官做了他們的耳目。</br> 明華宮的晚膳已備好。</br> 打眼一掃,菜色俱佳,都是按帝王儀制,倒是沒敷衍他。</br> 案頭居然特地擺了一對銀箸,做什么,讓他親自驗毒?想不到朱昱深與柳昀手下也有這么沒眼色的東西,這是掩耳盜鈴還是此地無銀三百兩?</br> 朱南羨俯身拾起銀箸,“啪”一聲摔在地上。</br> 殿內(nèi)的侍婢驚得俯首跪地,其中兩名跪行上來道:“陛下,奴婢為陛下布菜。”</br> 朱南羨卻沒理,一拂袖,往內(nèi)宮去了。</br> 內(nèi)宮還未掌燈,守在外頭的內(nèi)侍瞧見晉安帝過來,連忙引了火要去點燈線,卻被朱南羨一句“出去”轟走,退到外頭拜了三拜,掩了門。</br> 門一掩上,風燈的光便沒有了。內(nèi)宮里一星燭色也無,但也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風雪天的暗白透窗照進來,糊成一團蒼色,幽幽的,好像蟄伏在暗處的獸。</br> 朱南羨仰躺在臥榻上,聽著暮雪呼嘯聲,伸手,慢慢撫上心口。</br> 然后指尖一顫。</br> 那里空空蕩蕩,鏤著雨字的玉佩已沒了。</br> 這枚玉佩仿佛一副心上鎧甲,沒了它,這一路千里,幾乎淬骨的牽掛如泄洪一般闖入他的心間。</br> 相思直見兵戈,比凌遲還要難受。</br> 可他不怕疼,他只是,非常非常非常想念她。</br> “阿雨。”</br> 沙啞的,帶著一絲滯澀的聲音在明華內(nèi)宮突兀響起,又像是藏也藏不住,只好傾吐而出,要將他這一生所愛停擱在這深宮一隅小心安放。</br> 哪怕在以后,在還有他,亦或沒有他的日日夜夜里,也能長明不滅。</br> 既能長明不滅,見或不見,又有什么分別呢?</br> 還不如不要徒添她心傷。</br>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響起叩門聲,候在外頭的內(nèi)侍道:“陛下,都察院的言大人求見。”</br> 言脩一進宮門就帶進一股寒氣,將大氅遞給身后的內(nèi)侍,等寒意稍褪些許,才上前覲見:“陛下,蘇大人大約五日后進宮,柳大人遣微臣來問陛下,想要怎么見。”</br> 他沒讓人掌燈,隔著一團蒼青的雪色看向龍榻,能瞧見朱南羨仰躺著的輪廓,卻辨不清他的神情。</br> “朕……也不必近看。”過了一會兒,沙啞的聲音傳來,“只要遠遠地看她一眼就好。”</br> 言脩愣了愣,拱手一拜:“好,臣會為陛下安排妥當。”</br> 又頓片刻:“陛下,還有一事,待過三日,您的龍駕‘回宮’后,太醫(yī)院的李院判會每日來明華宮為您‘診病’。”</br> 這話出,那頭良久沒了回音。</br> 言脩也不知自己在遠處立了多久,直覺得朱南羨已睡過去了,不妨一個聲音從龍榻傳來。</br> “滾。”</br> 言脩跪地行了個大禮,應道:“是,臣告退。”</br> 翌日風雪止,隨著晉安帝班師回朝的消息傳來,這名年輕皇帝身負戰(zhàn)傷,不治成疾的噩耗也如一道陰影籠在眾臣與萬民心中。</br> 朝野剛穩(wěn),戰(zhàn)事才止,江山方定,守了半生疆土的晉安帝卻福緣淺薄。</br> 朱南羨“回京”當日,因不能見風,龍駕罩了三層御簾,可越是如此,越是引了百姓沿街參拜。</br> 龍駕自承天門入,只在眾臣面前停了停,便徑自去了明華宮。</br> 當日夜,龔國公與一干朝臣在明華宮外請求面圣,被太醫(yī)院院判攔下,稱圣躬違和,又是風雪寒天,要稍養(yǎng)幾日才可召見群臣。</br> 彼時群臣雖有異聲,覺得晉安帝此舉有違常理,但這異聲持續(xù)不到一日,便被另一個消息壓了下去——在外潛逃了三月,犯下安南行商案的罪臣,內(nèi)閣次輔、刑部尚書蘇晉在京師白屏縣一帶被緝拿歸案,要送回刑部,由三司會審。</br> 阿留去書房尋蘇晉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br> 自從上回他為覃照林帶了話,安然就再未允許他踏入書房一步。</br> 但今日不一樣,今日蘇先生要離開了。</br> 阿留不知道蘇晉日后會去哪里,他為她收好行囊,臨送她上馬車前,又從袖囊里取出一個荷包塞到她手上。</br> 荷包里藏著一張銀票,這是他這些年省下的。</br> 他心中有愧,覺得自己給覃照林帶了話,也沒能幫到她。</br> 蘇晉這三月來清減了些許,接過荷包的瞬間,目色里閃過一絲迷離,隨后反應過來,說:“不必,我去宮里,日后用不上。</br> 然后把荷包還給了他。</br> 阿留想不明白,覺得一個人只要還活著,無論去哪里,都是要用銀子的不是嗎?</br> 可他不能開口。</br> 自他上回帶話,安然便不許他再與蘇晉多說一個字,他怕這是大人的意思,怕會殃及三哥。</br> 待要把荷包塞回給蘇晉,她已經(jīng)坐回車里,對著趕車的人道:“走吧。”</br> 天暗得很快,風雪聲聲,等到了承天門,四下已一片晦色了。</br> 候在宮門外的一名御史迎上來,待蘇晉下了馬車,拱了拱手道:“蘇大人,對不住,因您是要犯,是以要帶頸枷。這枷子有些沉,您忍一忍,都察院的錢大人已吩咐過,等您一進了刑部,立刻為您拿下來。”</br> 蘇晉沒說話,抬起雙手。</br> 兩名侍衛(wèi)將頸枷在她脖間固定好,上了鎖。</br> 她這才發(fā)現(xiàn)這副刑具最沉的其實是下頭的鐵鏈,每走一步,都有鋃鐺之聲,墜著她的雙手往下落,木頭就磨在肩上,磨得生疼。</br> 軒轅臺上茫茫雪如荒原,遮天蔽日的雪片子簡直要迷了眼。</br> 蘇晉這三月來一直睡不好,再被寒風一吹,腦中一團混沌,還沒到正午門,腿腳已被尺厚的雪凍得酸麻,是再走不動了。</br> 她抬起眸,想叫住走在前頭的侍衛(wèi),可不經(jīng)意間,目光卻在一處定住。</br> 暮雪紛紛揚灑,宮樓下一星燈火在這一天一地的白里漂泊無依,可她正是借著這微弱的火色,看到憑欄處,有一個罩著墨色斗篷的身影。</br> 那個人像是在看她。</br> 隔得太遠,又隔著雪,她明明是瞧不清這人的樣子的,可不知怎么,她忽然覺得,幾乎是篤定那是他。</br> 方才還酸麻的腿憑空得來一股力氣,踩著雪朝欄臺的方向走了幾步。</br> 雪粒子鋪灑在面頰眼梢,刺骨的寒卻比不上心頭的寒。</br> 恍恍然間,蘇晉只意識到了一件事,朱南羨若回來,只有死路一條。</br> 恐懼如落地生根的雜草,在心里瘋長,蘇晉已亂得來不及去細想,在雪地里遲疑的步子變作疾行,待為她帶路的御史反應過來,她已走出數(shù)十步了。</br> 欄臺上的人似是看到她向自己走來,他在雪里默立了一會兒,然后轉(zhuǎn)身,在她能認清自己的模樣之前,離開了軒轅臺。</br> 蘇晉一下頓住,在風雪里出現(xiàn)又消失的身影,恍如一場夢一般。</br> 但她只愣了一瞬,下一刻,幾乎是發(fā)了瘋一般要往欄臺上奔去。</br> 侍衛(wèi)與御史一邊追一邊喚道:“蘇大人,那邊就是往明華宮的方向了。”</br> 蘇晉卻充耳不聞。</br> 積在沿下的雪太厚了,墜在脖頸下的鋃鐺也太過沉重,蘇晉再抬腳,一個支撐不住,竟摔倒在雪地里。</br> 追上來的御史要將她扶起,蘇晉抓牢他的胳膊:“這位御史,你……你能不能幫我去問問,方才站在軒轅臺東欄臺上的人是誰?”</br> 御史遲疑地看了欄臺一樣:“蘇大人,下官并未瞧見那處有什么人。”</br> “那就立刻去打聽!”蘇晉厲聲道。</br> 她努力讓自己平復下來,又道,“本官就在這里等,若不打聽明白了,本官今日就是被這風雪寒天冷死在這里,也不隨你等去刑部。”</br> 御史與侍衛(wèi)對看一樣,片刻,一名侍衛(wèi)對她拱了拱手,急匆匆去了。</br> 蘇晉被另一名侍衛(wèi)扶起身,倚在欄上歇了口氣,才發(fā)覺自己當真是亂了心神,她被幽禁在柳府近百日,早已被阻絕了消息,與其讓人去打聽,不如親自問一問來得明白。</br> 她看向眼前的御史:“你叫什么,當年本官在都察院,為何沒見過你?”</br> “回蘇大人,下官姓劉名方敞,原在大理寺任職,晉安元年,陛下親征后被調(diào)任至都察院,彼時大人已出使了,是以沒怎么見過下官。”</br> 蘇晉“嗯”了一聲:“朝廷各部各寺官職出缺,七月內(nèi)閣議事,要說要借著陛下凱旋而歸的當口,從都察院抽調(diào)數(shù)名御史去各衙門任要職,名錄可定下了?”</br> 當時內(nèi)閣議的是,名錄要等朱南羨回來才告知于眾,換言之,倘若這御史答定下了,就說明晉安帝已班師回朝。</br> “回蘇大人的話,名錄——”御史一句話沒說話完,目光忽地自階沿上一掃,撩袍行禮,“下官拜見柳大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