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二零五章
暮雪封天,柳朝明自階沿走下,眼底凝著寒霜:“怎么回事?”</br> 劉御史道:“回柳大人,蘇大人說方才在軒轅臺上瞧見一人,想知道是誰,下官已派侍衛(wèi)過去打聽了。”</br> 蘇晉抵墻站著,別開臉不看他。</br> 她的發(fā)絲有些凌亂,微垂的眸光是迷離的,抿緊的唇角微微輕顫,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擔憂。</br> 柳朝明的目光落在她鎖在頸枷里的手。</br> 纖細的手指凍得通紅,指節(jié)處已有一塊一塊青紫,手腕破了皮,大約是方才摔倒時擦傷的,還在往外滲血。</br> 他的眉心微微一擰。</br> 一旁的劉御史看到柳朝明的神情,目光亦落在蘇晉的手腕上。</br> 久在朝中,誰不知蘇柳二位大人走得近,聽聞兩家還是世交,這不,連蘇大人犯事被押回宮,都察院的錢大人還額外交代要以禮相待,刑枷就是做個樣子,到了刑部便為蘇大人摘了。</br> 劉御史道:“這枷子太沉,天又冷,蘇大人這么等在雪里,必是要凍傷的。”取出銅鑰,“不然下官先幫大人將頸枷拿下來。”</br> 還沒走上前,鋃鐺錚然一響,蘇晉往一旁移步寸許,竟避開了他。</br> 劉御史有些窘迫地愣住,又移目看向柳朝明。</br> 誰知柳朝明也一臉清寒,斥道:“沒規(guī)矩了是嗎?”</br> 所幸沒過多久,方才去尋人的侍衛(wèi)便回來了。</br> 落后他身后半步,是都察院御史言脩與一名罩著墨色斗篷的人。</br> 夜幕里,這一襲墨色斗篷如同自漫天雪海里蕩來的一葉孤舟,蘇晉怔怔地看著,忍不住要走近幾步。</br> 但她已比方才清醒許多了,很想見他,又盼著千萬不要是他才好。</br> 黑袍人走近,摘下兜帽:“奴婢馬昭,見過蘇大人。”</br> 眸中因憂思反復掀起的波瀾在一瞬間歸于平靜。</br> 但這平靜里,仍帶著一絲遲疑。</br> “方才在東欄臺上站著的人就是你?”蘇晉問。</br> 馬昭雖是內侍,但身形卻是宦官里少有的修長挺拔,遠望過去,的確像他。</br> “是,奴婢如今被調任至明華宮伺候,夜里過來宮前殿交代年關事宜,聽他們說雪地里的人是蘇大人,便站在欄臺上看了大人一會兒。畢竟從前在未央宮照顧過大人兩月,見大人在風雪里身姿單薄,難以釋懷。”</br> 蘇晉又道:“你既在明華宮伺候,那你……”</br> 她說到這里,忽地自顧自止住。</br> 便是問了,又能討來什么結果?</br> 正如這三個月來,被暗無天日地幽禁在柳府書房,外間世界不知已變遷幾何,誰去誰留,誰生誰死,竟無一人與自己言,縱是問了,也不過多添一個阿留,一個萬事不能與她道哉的人。</br> “蘇大人。”劉御史喚了一聲。</br> 蘇晉直起身,沒看他,亦沒看柳昀與言脩,回過頭,往空空蕩蕩的東欄臺上又望一眼,隨后涉著雪,一步一步往刑部走去。</br> 她認得路,不需要旁人引。</br> 一直到蘇晉的身影消失不見了,馬昭才上前來重新見了個禮:“柳大人,言大人。”</br> 言脩“嗯”了一聲:“陛下怎么樣?”</br> 馬昭道:“回言大人,陛下近日的胃口仍不好,這兩日都沒怎么用膳,但昨日夜間,陛下忽然傳奴婢,說想要些燈燭與燈油。”</br> 言脩疑道:“明華宮的燈油不夠?”</br> “夠的,可陛下說他夜里睡不著,想看些書,又嫌雪光擾人,要多點些燈將雪光遮過去。”</br> 言脩道:“陛下既吩咐了,那便立刻去辦。”</br> “是,奴婢已與宗人府打過招呼了,正好鴻臚寺的人說,今年入秋,他們從西域采買了一批燈油,聽說此油原是點在佛祖前的,燒出來的火,便是潑水澆雪,亦能長明不滅,奴婢眼下正是要為陛下去取。”</br> 言脩看了一眼天色:“那便趕緊去,省得耽擱了陛下看書。”</br> “是。”馬昭躬著身道,卻沒立時走,“另還有一樁事,是方才陛下將斗篷交給奴婢吩咐的。陛下說,想見四殿下一面。”</br> 這話出,言脩亦不好應聲了,轉頭去看柳朝明的臉色。</br> 雪澆灑在墨絨上,一片一片化不去。</br> 柳朝明靜立片刻,問:“何時見?”</br> “便是今日就要見。”</br> 柳朝明道:“知道了,你去吧。”</br> 今年的雪下得太晚,欽天監(jiān)進言說,乃是由于后宮空置,無后無妃,帝無子嗣,是以蒼天要懲戒眾生,至十二月初,后宮主事的戚太妃與喻太妃領著一行人去報恩寺祈雪,四王妃沈筠隨行。</br> 走前,她怕朱昱深一人在淳于閣無人照顧,便請令朱昱深一同前往報恩寺。</br> 沈奚不在,柳昀不理后宮事務,沈筠的請命還有朱昱深的母妃,戚太妃恩準的。</br> 馬昭走后,柳朝明吩咐道:“傳人去報恩寺,說陛下召見,讓四殿下即刻回宮。”</br> 言脩道:“是,下官會請錦衣衛(wèi)去接殿下。”</br> 柳朝明又問:“光祿寺那里查得怎么樣了?”</br> 言脩道:“已查明了,陛下回宮當日,明華宮的毒酒,正是光祿寺卿余大人備的。”</br> 所謂“毒酒”,原本是朱南羨回京那日,擺在明華宮晚膳上的。幸而柳朝明出城接駕前多留了一個心思,命人將明華宮的菜肴通通驗了一遍,查出酒里有毒,立時倒了。</br> “這事說來有些淵源,早年東宮與七殿下不對付那會兒,七殿下便拿著馬府與蘇大人做局,想要伏殺陛下。這個馬府的馬大人,若大人還記得,正是前光祿寺卿。而今這個余大人,之所以能升任到今日的位子,還是當初受了馬大人提拔。他便將這恩情記在心里,任職后,所理事物倒是無一不妥。</br> “也就是這回,他自以為猜到四殿下與您的心思,擅做主張給陛下備了毒酒,后來您的人將毒酒倒了,他自覺壞了事,抵死不認,還畫蛇添足地擺了副銀箸。幸而明華宮的人來稟報,說陛下當日看到銀箸動了怒,否則此事險些叫這姓余的壓下去。”</br> 柳朝明聽完,淡淡道:“這樣的人不能留。”</br> 言脩道:“下官今早已吩咐人動手了。”</br> 頓了頓,又遲疑著道:“只是,下官有些不明,大人是不愿……看著陛下‘病逝’,亦或有別的打算?”</br> 言罷,立刻拱手拜下:“下官惶恐,若此問冒犯了大人,還望大人莫怪。”</br> 柳朝明卻沒答這話,仰頭看了眼這一天一地洋洋灑灑的雪:“再說吧。”折身往流照閣去了。</br> 至晚時,風雪小了些,馬昭在明華內宮外叩門道:“陛下,四殿下到了。”</br> 良久,里頭才傳來晉安帝沉沉的聲音:“讓他進來。”</br> 上好的燈油與燈燭已送到了,朱南羨卻沒用,任其堆在一角,不讓任何人碰。</br> 內宮里點著寥寥兩盞燈,十分晦暗,許多地方都照不透,但朱昱深一進宮門,打眼一掃就瞧見了斜靠著臥榻,坐在一片暗處的朱南羨。</br> 他掩了門,端起一旁高案上的燈臺,朝他走去,喚了聲:“十三。”</br> 朱南羨以肘撐著引枕,似在閉目養(yǎng)神,聽了這聲喚,睜開眼看向朱昱深,然后失笑。</br> 目色深邃,面容冷峻,整個人如凌厲的鋒,又帶著不容輕覷的氣度,哪有半點癡人的樣子?</br> “四哥的癡癥,是患過,后來治好了么?”朱南羨問。</br>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從未患過。”</br> 就是說,他自晉安二年落崖,為了不回京復命,韜光養(yǎng)晦,實實在在地扮了近兩年癡人。</br> 朱南羨又笑了一聲:“三姐也被你瞞著。”然后問,“既這么想要帝位,當初大哥昭覺寺身隕,我被囚禁在東宮,十七出逃,你大可以借朱沢微之手推波助瀾,將我殺了后,無嫡立長,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tǒng)。</br> “你有柳昀相助,宗族是戚家,便是朱沢微要與你相爭,也不是你的對手。何必要令柳昀保下我,又親自救下沈青樾,落得后來險些被青樾溺死的下場。”</br> “當初的確是最好的機會,我也確實動過心思。”</br> 朱昱深默了片刻,道,“甚至在你被幽禁東宮的三日后,已布好了局,但——不日北涼整軍的消息傳來,我鎮(zhèn)守北疆數(shù)年,自當以此為先,且當時內患深重,東海、嶺南皆有戰(zhàn)起,北涼整軍三十萬,戶部軍餉供給不足,我亦無十足信心御敵,恐會戰(zhàn)死,是以在決定出征后,便將奪嫡的念頭壓了下來。</br> “至于為何保你,保青樾。朱沢微執(zhí)意將朱祁岳留在京師,反讓羅將軍出征嶺南的決策令人心寒,饒是柳昀極力相爭,終是無果,以至于到后來,朝廷果真一連損失兩員大將。我看在眼里,只覺比起朱沢微,你比他更適合當政,起碼不會為了這皇位失心,因此保你。既要保你,便要保青樾。</br> “你也不必問,我確實想要帝位,做出保你的決定后,亦自問過后果,我知道你終會對我起疑,會下令削藩,甚至將我誅殺,但那是彼時最好的選擇,我只有承擔。當時已想得明白,若能在北疆沙場上活下來,這個皇位,我一定會回來搶。”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