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一零二章
東宮的蛇尸來不及清掃,四下里一股難聞的血腥氣。</br> 趙衍一行人一到內殿便被守在門前的鷹揚衛(wèi)攔下,朱祁岳問道:“趙大人怎來了?”</br> 趙衍帶著蘇晉與左謙向他行禮:“臣等聽聞東宮莫名出現(xiàn)許多蛇,想到眼下尚未開朝,怕十二殿下人手不夠,又恐這些蛇唐突了故太子與故太子妃,這才趕過來看看能否幫忙查個究竟。”</br> 他這話說得妥當,輕而易舉借幫忙之由將私闖內宮的罪名蓋了過去。</br> 朱祁岳心中卻想,這還有什么好查的,連他都知道這是他七皇兄做的,難道趙衍猜不出來?</br> 春光淡淡的,蘇晉隨趙衍見過禮,便朝院中望過去。</br> 院中嘈嘈雜雜,前來吊唁的女眷,伺候于殿內的內侍,太醫(yī)院的醫(yī)正還有鷹揚衛(wèi)全都聚于此。蘇晉自人群里遍尋不著,收回目光時,才看見獨自倚在廊下的朱南羨。</br> 他正朝她望來。</br> 隔得遠,她該是什么也瞧不清的,卻自那孤零零的身影里辯出了幾分蕭索。</br> 蘇晉心里于是就有些難過,卻知這難過不該示人,回望向朱祁岳:“敢問殿下,東宮為何會出現(xiàn)這許多蛇,殿下已有眉目了嗎?”</br> 朱祁岳點頭道:“宮墻外的驅蛇人本王已抓到了。”他沒提暝奴,因暝奴是朱沢微府上的。</br> 左謙問:“可有誰受傷嗎?”</br> 朱祁岳知道左謙雖這么問,但他與蘇晉真正關心的人是朱南羨,便道:“是有幾人受傷,好在蛇是沒毒的。十三也被蛇咬了,你二人若不放心,可過去看看。”</br> 蘇晉與左謙拜謝過朱祁岳,繞開人群,便朝朱南羨走去。</br> 離得近了,蘇晉才見他額間綁了一條素色抹額,也不過短短幾日,他就瘦了許多,手腕的傷還滲著血,臉上是蒼白倦容,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br> 她這才知他遠避于人倚柱而站,并非嫌人群吵嚷,而是因在昭覺寺受傷過重,久立不住。</br> 蘇晉心中難過極了,滿腹牽掛被這難過攪碎,到了嘴邊化作輕聲一句:“殿下。”</br> 朱南羨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對他笑,要讓她放心,可一想到自己眼下的處境,又怕這樣做會對她不利,終究一抿嘴角,將這相逢的悲歡全都咽于心底,再滲入骨血,最后自黯淡的眼眸流淌而出,化作一抹幾不可見的,久違了的星光。</br> 他搖了搖頭道:“我沒事。”</br> 可蘇晉聽到這句“沒事”就更難過了,生于榮光墜于塵埃,繁華凋敝命懸一線,怎樣的“沒事”才可堪稱一句“有事”?</br> 她開始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br> 心中像是有無聲雨下,雨絲如霧,在不見干戈的戰(zhàn)場,在她心底激蕩起一蓬又一蓬的硝煙。</br> 蘇晉握緊拳頭,提醒自己糾結反復于事無補,當務之急是盡快查清此案真相,知其然,才能知其所以然。</br> 不時,鷹揚衛(wèi)為內殿撒上雄黃粉,將未受傷的女眷請入殿閣。</br> 蘇晉叫來幾名宮婢內侍盤問一番后,跟趙衍低語了幾句,得了他的首肯,與朱祁岳一揖:“敢問殿下,方才所有被蛇咬傷之人,無論是在正殿受傷,還是在內殿受傷,用了那藥粉后都無異象,除了那只白鼠,對嗎?”</br> “正是。”</br> 蘇晉點了點頭,蹲下身,仔細去看地上的白鼠,只見它渾身發(fā)僵,傷口凝著的血是黑色的,白毛皮下也透出暗紫色澤。</br> 她細想了想,回頭望了朱南羨一眼,猶疑了一下,再看向他身旁的醫(yī)正:“有勞蔣大人為殿下的取一些血。”然后提點了一句,“左腕。”</br> 那醫(yī)正一聽這話便知道蘇晉要做什么了,自藥箱里取出一個盛藥用的小碟,待朱南羨往里頭滴了血,將方才清蛇毒的藥粉往碟里灑了些許。</br> 碟里的血一接觸到藥粉竟與那白鼠一樣發(fā)黑凝固。</br> 蘇晉見了這場景,與朱祁岳合袖一揖:“十二殿下,臣有個不情之請,望殿下給臣一個時辰時間,在這一個時辰之內,臣有辦法問明此案真相。”</br> 朱祁岳不知她說的是哪門子真相,難道竟是要揪七皇兄的把柄么?</br> 他正猶疑,一旁的鷹揚衛(wèi)指揮使道:“蘇大人便是多此一舉了,此案的真相顯而易見,那條咬十三殿下的蛇是有毒的,喪命的白鼠也正是被同一條蛇所咬。”</br> 蘇晉搖了搖頭:“不對,若那條蛇本身就是有毒的,為何方才醫(yī)正為十三殿下驗傷時卻是無毒?”又道,“何況東宮戒備森嚴,驅蛇人在宮墻外驅蛇,試問他要如何登峰造極的本事,才能自單一的笛聲中驅使唯一一條毒蛇進入東宮內殿找到十三殿下?這根本是行不通的。”</br> 她說到這里,與朱祁岳一揖:“不知殿下方才可有注意,方才蔣醫(yī)正為十三殿下取得血,并非出自殿下被咬傷的右腕,而是左腕。這說明殿下中毒,實則與蛇無關,應當是他吃過什么,用過什么,亦或接觸過什么,才導致這原該清毒的藥粉只對他一人有毒。”</br> 朱祁岳聽了這話便明白過來了——這世上有些東西原本是無害的,但與它物混在一起,便成了劇毒之物。</br> 朱祁岳指著地上那名阻了朱南羨避于殿中的兵衛(wèi)道:“再給本王搜一次身。”</br> 然而另一名鷹揚衛(wèi)卻道:“殿下,羅子不可能下毒的,他這幾日只是候在內殿之外,今日蛇出來后才進來院中,沒近十三殿下身就死了。且這幾日鷹揚衛(wèi)互查,羅子是我與曹四查的,我等以性命擔保,他身上絕無異物。</br> 這是上十二衛(wèi)的規(guī)矩,行守衛(wèi)之責時,日日須行三次互查,若仍是被發(fā)現(xiàn)挾帶私物,則重罪處之,互查之人同罪。</br> 朱祁岳又吩咐其余的鷹揚衛(wèi):“把今日十三用過的事物全給本王找出來。”</br> 這時,院中一名平眉鳳目的女子道:“十二表哥,我知道是誰下毒!”說話人正是那名飛揚跋扈的郡主朱郃樂。</br> 她抬手朝戚綾一指:“就是她!”</br> 朱祁岳眉頭一皺,還未來得及攔阻,朱郃樂已振振有辭地說道:“今日午時,我等用過齋飯原都在正殿歇著,只有戚綾問嬤嬤多取了一份,往內殿來了。我當時還道她要做什么,誰知她居然圖謀不軌,一定是她在齋飯里下了毒,所以十三表哥的血見了藥粉才會發(fā)黑!”</br> “不對。”另一名眉若遠山的女子道,“那齋飯你也吃了,你也受傷了,為何不見你用過藥粉血變毒發(fā)?”</br> 這女子正是舒容歆。</br> 她說話時慢吞吞的,言罷還看了蘇晉一眼,垂眸輕聲道:“望蘇大人明察。”</br> 朱郃樂道:“這還用問?齋飯本無毒,但戚四小姐在去的路上做了什么就未可知了。”</br> 戚綾百口莫辯。</br> 今日她得了朱祁岳的令牌,來內殿后,鷹揚衛(wèi)也未搜過她的身。而她送來的齋飯,朱南羨確確實實也用了。</br> 她想到這里,愧疚難當,也不知是否當真是自己馬虎大意,讓有心人做了手腳,一時也沒為自己辯解,四下望去,自石桌上捧了還剩一半的齋飯,朝蘇晉拜下:“便請?zhí)K大人將這齋飯,這個碗,連并戚綾今日所攜事物都讓人驗一驗吧。”</br> “不必。”蘇晉聽她這么說,搖了搖頭道,“不是你。”</br> 朱郃樂冷笑道:“怎么,傳聞中剛直不阿的蘇御史也是憐香惜玉之輩,包庇起美人來了?”</br> 她這話粗鄙不堪,引得蘇晉微微蹙眉,然卻不再理她,而是對朱祁岳道:“倘若齋飯有毒,那如何解釋白鼠亦會中毒呢?這白鼠可沒吃齋飯。”</br> 她說著,朝朱祁岳一拱手,“十二殿下,其實答案已顯而易見了。臣聽聞,十三殿下初七夜里在回到東宮前,十二殿下曾命鷹揚衛(wèi)與金吾衛(wèi)一起將東宮內殿一應事物都驗過一遍。所以若有毒物,一定是在初八以后放進來的。今日是初十,在這三日之內,這內殿有什么東西以前沒有,現(xiàn)在卻理所當然的有了呢?”</br> 蘇晉說完這話,目光便落在院中一側的香鼎之上。</br> 太子與太子妃去世,朱南羨被軟禁于內殿無法吊唁,朱祁岳便命人為他抬了這香鼎進來,供他每日三次上香,跪于鼎前為兄嫂誦佛。</br> 戚綾一見這香鼎也想起來了,她方至內殿,還覺得此處的檀香味濃于正殿,厚重像要起霧,眼下香味被蛇尸的血腥氣掩蓋,倒忘了這茬了。</br> 朱祁岳當下便對鷹揚衛(wèi)道:“給本王將這香鼎驗徹底了。”</br> 鼎上焚著香,鼎中的煙灰還是發(fā)燙的,鷹揚衛(wèi)拿著劍柄,在煙灰中翻翻找找,不過須臾,果然找到一團黑色的,凝膏狀的事物。</br> 蔣醫(yī)正一見這事物,忽然倒吸了一口氣,走上前去握于手里細看,忽然驚呼一聲跪在地上:“稟、稟十二殿下,十三殿下,這是長生散。”</br> 長生散原不叫長生散,原名是凝焦。</br> 前朝悼宗皇帝沉迷長生之術,在宮中召集道士煉丹,后練出一枚丹藥叫“長生丸”,乍服之,令人心神愉悅,容光煥發(fā),可久服之,卻聽人失魂喪志,暴斃而亡,聽說死后血色烏黑發(fā)青,如墨一般。</br> 而“長生丸”里最重要的一味藥,或者說,一味毒,便是凝焦。</br> 蔣醫(yī)正道:“凝焦的毒雖來的慢,卻來的狠,一枚‘長生丸’里所含凝焦只如微粒一般,且潛于人體內,若非遇到草河燈,就是七葉蓮(注),發(fā)作通常要等大半年后。”</br> 他說著,看了看手里拳頭大的凝焦,搖了搖頭,放在一邊,“這下毒之人歹毒,竟弄來這么大一塊‘長生散’放于香灰當中,發(fā)散入殿□□中,難怪殿下的血遇了微臣的藥粉會發(fā)黑,那草河燈正是驅蛇毒的良藥。”</br> 蘇晉問道:“蔣大人,你且看看這樣大一枚‘凝焦’,只通過焚燒發(fā)散的法子,要多久才能沉在人體當中變成致命之毒?”</br> 蔣醫(yī)正猶疑了一下:“終歸需要三兩日吧?”</br> 香鼎抬進內殿是初八,今日才初十,三兩日的話,就是說這枚“凝焦”應當是初八當日被人放進來的?可初八當日,東宮內殿已然戒備森嚴了。</br> 蘇晉想到這里,當即朝朱祁岳一拜:“還請殿下命鷹揚衛(wèi)把守住內殿,不讓任何人出去。”</br> 朱祁岳道:“蘇大人何出此言。”</br> 蘇晉負手而立:“因臣已知道這真正的下毒之人在哪兒了。”目光掃過眾女眷,落在微闔的殿門之上:“她正是在這東宮內殿之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