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你能不能別跟著我啊。”木詡煙不耐煩地喝斥道,丫頭委屈地抿唇,泫然欲泣,但依舊一路跟隨她。
    走了許久,木詡煙乏了,靠在一棵大樹下休息,丫頭站得不遠(yuǎn),與她保持一定距離。“你叫什么名字?”木詡煙問。
    “我沒有名字,他們只管我叫丫頭。”丫頭回答著,謹(jǐn)慎地抬了抬眼,“…他們撿我回村里的第二年,附近的竹子開了花,他們認(rèn)為我會帶來了兇兆,本想趕我走,但阿吉他娘不想虧了養(yǎng)我這一年的米飯,慫恿村長找個日子把我賣掉。”木詡煙聽后,忽而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見金沼先生時的情景,不由沉默。
    就在這時候,桃春氣喘吁吁地出現(xiàn)在二人面前,她忍住因奔跑產(chǎn)生的腹痛,哀求道:“木姑娘,你救救我們吧。”木詡煙不屑一顧,起身就要往前走。
    “一群穿黑衣的人來村里找你!他們殺了好幾個村民!大家都害怕極了!”桃春卯足力氣喊道。木詡煙稍稍頓足,回身狐疑地看著她。
    「黑衣人?難道夙沙葛秋不肯善罷甘休,非要找上門要我的命?」木詡煙不愿牽累無辜,便心軟下來。“好,我跟你走一趟。”說著,她又轉(zhuǎn)向丫頭,扔給她一把貼身匕首,“你別跟著我,愛等不等。”
    于是,木詡煙跟著桃春匆匆往回奔走。
    “桃春,你身上有股什么香味?”趕路時,木詡煙嗅到一股異香,疑惑地問道。桃春聞了聞自己的衣裳,搖了搖頭:“香味?我沒有聞到呀。”
    趕回村里,果真有五六個黑衣人將村民們?nèi)υ谝惶帲值锻槨?br/>
    木詡煙二話不說,凌空一躍,拔劍與黑衣人正面交鋒。
    “呃?!”不料剛出招,內(nèi)力倒行逆施,木詡煙單膝跪地,以劍支撐,就這樣成了束手就擒的甕中之鱉。
    這時候的她才察覺自己中了計,她回頭怒目圓瞪,只見桃春唇色煞白,呻吟倒地,胯間一片殷紅,阿吉冒死跑到桃春身邊抱起她,哭求道:“各位好漢,我們已經(jīng)按吩咐把人帶回來了。我娘子已有六月身孕,求你們行行好,救救她啊。”然而黑衣人置若罔聞,任由他在一旁抱著自己的妻子哭泣,木詡煙不語,默默地收回視線。
    “木詡煙是嗎?”黑衣頭領(lǐng)劍指跟前的女子,“要怪就怪你仇家太多,有人重金買了你的命。”木詡煙冷笑了一下:“你哪路人?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好歹報上名號。”
    “血影門。”
    “沒聽過。”
    忽然,一塊石頭飛擲過來,砸在木詡煙的右額上,頓時鮮血直流。“還我孫子!”扔石頭的是阿吉娘,隨之又有大大小小的石頭扔過來,丟向木詡煙。“就是,都怪你,帶來了災(zāi)禍,害死我們的人。”村民七嘴八舌,飛石亂投,場面開始陷入混亂。
    “干嘛!要造反嗎!”其中一個黑衣人當(dāng)即砍死面前一個村民,殺雞儆猴的效果立竿見影。
    這時木詡煙咯咯直笑,漸漸地笑容斂去,歪頭看向那群村民,眸底冰冷:“全村就五十七口人,十二戶人家。撇去死掉的那位,你們這里一共還剩五十四人。阿吉娘,你手上的金戒指好耀眼啊,牛大嬸,今兒怎么戴起翡翠來了?”說著,木詡煙轉(zhuǎn)頭直面黑衣頭領(lǐng),冷笑依舊,“你們以為好好配合演戲就能撈到好處?那只是送羊入虎口罷了,到最后你們穿的戴的都只會變成陪葬品。”
    “死到臨頭哪來這么多廢話!”黑衣頭領(lǐng)舉刀準(zhǔn)備砍下,木詡煙眉間一緊,拔劍側(cè)身,抬腳踢在黑衣頭領(lǐng)胸膛上,借力騰空回旋一周,同時甩劍劈向兩邊的黑衣手下,逼他們與自己拉開距離。
    可這幾人武功不低,加上又中了迷藥,木詡煙一使內(nèi)力便頭暈?zāi)垦#荒茇?fù)隅頑抗。
    數(shù)箭飛來,正中兩名黑衣人的后頸,幾個身著寶藍(lán)色衣束的人越過墻頭,與黑衣殺手拼殺,看樣子是來增援木詡煙的。
    木詡煙暫時脫離了險境,緊繃的弦一旦松懈下來,便不支倒下。“木將軍!”來不及詢問和感謝,木詡煙在一聲耳熟的叫喊中昏厥過去——
    「安然,你可有宿愿?」
    視線逐漸清晰,木詡煙醒了過來。
    “木將軍,感覺身體好些了嗎?”前來問候的是蘭濤,他身后站著數(shù)名褚家軍的弟兄。“你們…怎會在這?我不是已經(jīng)遣散了大家回鄉(xiāng)了嗎?”
    蘭濤笑著地答道:“我們幾個兄弟從小無依無靠,跟著褚?guī)浾鲬?zhàn)沙場,出生入死,如今他不在了,我們便四海為家。”聽到“褚?guī)洝倍郑驹偀煵唤晚洌喙馄骋娬驹谧钸h(yuǎn)的丫頭。
    “你為何又會在這?”木詡煙問。尹泰望看出木詡煙情緒不大好,解釋說:“將軍莫惱,屬下等人途經(jīng)這片山頭,偶遇這位小姑娘呼救,蘭濤認(rèn)出她手中握著您的貼身匕首,多虧她帶路才能及時找到您。”
    木詡煙嘆了嘆,也沒打算追究,轉(zhuǎn)頭繼續(xù)問蘭濤:“你有聽過‘血影門’這個組織嗎?”眾人皆搖了搖頭,木詡煙不由陷入沉思:黑衣人揚(yáng)言是她的仇家要買她的命,可她同在場的褚家軍弟兄一樣,長年奔赴戰(zhàn)場,鮮少接觸江湖事,哪來什么仇家。若論敵對,遠(yuǎn)在皇城內(nèi)倒是有一堆。
    木詡煙冷冷一笑,所謂仇家,不過是那群容不下自己的奸佞之徒罷了。既然成了亡命之徒,那就沒必要牽連太多的人,尤其是眼前這群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的兄弟。
    “多謝你們的搭救,往后必當(dāng)涌泉相報。”木詡煙翻身下榻,取劍就要離開。“木將軍打算去哪?”蘭濤追問道。
    “行俠四方,終有去處。”
    “將軍何不與我們一道,也好有個照應(yīng)?”尹泰望提議道。
    木詡煙回過頭,莞爾一笑:“本姑娘我行我素慣了,不喜群聚…另外,我已經(jīng)不是將軍了,不用再這般稱呼我。”說著,她又看向丫頭,“你知道嗎,竹子開花并非一定是兇兆,竹子開花節(jié)節(jié)高,你就叫竹葵吧。以后你就跟著他們,他們會關(guān)照你的…”
    竹葵聽后,不免難過,但依然乖巧順從。“將…木姑娘有需要咱們幫忙的地方,飛鴿傳書,兄弟們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尹泰望說。
    木詡煙淡然笑了笑,轉(zhuǎn)身離去。
    騎著馬,她漫無目的地行走著。
    這數(shù)十日的經(jīng)歷并不長,卻澆滅了大半她當(dāng)初遁入江湖的熱情。當(dāng)下的木詡煙,開始覺得迷茫。世道無常,人心叵測,顯盡薄涼,行俠仗義并沒有她想象中簡單,她與褚安然不同,褚安然有胸懷,她沒有,她眼里只看重她在乎的人,捫心自問,若再遇到恃強(qiáng)凌弱之事,她還會出手相救嗎?
    上天仿佛聽到她的心聲,一陣凄厲的呼救,打斷了她的思緒。
    五丈之外,三四個強(qiáng)盜圍堵五六個婦孺。木詡煙拉了拉韁繩調(diào)轉(zhuǎn)方向,欲假裝看不見,然而呼救聲愈發(fā)激烈,使她不得不停下前行的步伐。
    銀鞘離劍,從幾個強(qiáng)盜的眼皮底下掠過,尚未反應(yīng)過來,拿刀的手已被苜蓿劍通通砍下,再定神,便成了木詡煙的劍下亡魂。
    不可置否,木詡煙有拿他們發(fā)泄不滿之嫌。
    握著劍,木詡煙走向那幾位婦人——
    “已經(jīng)沒事了。”木詡煙朝倒在地上的小女娃伸出沾染了鮮血的手,女娃的母親嚇壞了,一把將孩子撈到自己的懷中,喊道:“別傷我孩子!”
    木詡煙愣住了,困惑不解:“我剛救了你們……”“你…你看你滿手是血,萬一像他們一樣也想殺了我們,搶我們的東西,那……”婦人顫抖著,其他人也因驚嚇而蜷縮一團(tuán),不敢作聲。
    懸在半空的手慢慢地放下,木詡煙冷笑了幾聲:“不識好歹…也罷,算我多管閑事。”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心涼透了是怎樣的滋味?就是放眼望去,收進(jìn)眼底的盡是古藤老樹昏鴉的景象。
    沉思以往,當(dāng)初她執(zhí)意走出皇城的因由,無非是為了逃避。信誓旦旦地打著完成褚安然夙愿的旗號,實則不過是想要一個可以支撐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然而這些時日的經(jīng)歷,卻生生湮滅了她的信心,是時運不濟(jì)嗎?歸根結(jié)底,還是她本就沒有作為一個俠士應(yīng)有的氣度和良善。
    馬蹄地不知踏了多久,木詡煙忽然發(fā)現(xiàn),她竟回到了皇城邊郊,更鬼使神差地來到褚安然墳冢附近。
    一滴淚悄然滑落——
    她忽然覺得累了,自己的宿愿尚且都無法達(dá)成,又有何資格去完成他的宿愿呢?從前有褚安然為她遮風(fēng)擋雨,她不知天高地厚。如今風(fēng)雨打在她身上,她才恍悟安逸原來是如此奢侈。
    默默地,她低聲飲泣。悲傷、失落、寂寞,伴隨著回憶,紛涌而至。
    “‘已無春夢縈羅綺,何必秋懷寄苣蘭。灰盡靈犀真解脫,不成哀怨不成歡。’褚安然,我累了,你留給我的世道,我護(hù)不了。我去尋你,若你惱我軟弱,那我們就黃泉道上各走一邊,你不欠我,我也不必還你。”
    說著,木詡煙抬起手中的苜蓿劍,正要抹向頸部,突如其來一個夯實的力道撞倒了她。她晃了晃神,定睛審視,是一個年輕的姑娘。
    “褚安然…好耳熟的名字。”那個姑娘喃喃道。
    “你是誰?”木詡煙將苜蓿劍指向這個不速之客。
    “我記起來了,我曾偷聽夙沙葛秋同他幕僚講話,說要帶上御酒去為褚安然送行…”
    「夙沙葛秋?御酒?這么一個扶風(fēng)弱柳的姑娘,她說的是真的嗎?我應(yīng)該相信她嗎?若此話當(dāng)真,那么我也是他布局的棋子之一?」
    “抱歉,我叫花瑤。”
    花瑤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定了定心神,問道:“你方才說偷聽,你是夙沙家的人?你還知道些什么?”“你只會一個勁兒地問別人,自己卻連家門都不報,基本的情報交換不懂嗎?”花瑤冷冷地蔑視道。
    “木詡煙,褚家軍麾下副將。”
    “我原名夙沙瑤,是夙沙葛秋的私生女。不過你別誤會,我身上是流著夙沙一門的血,但夙沙葛秋從未承認(rèn)過我,我也以擁有這種血脈為恥。再說…我已和他們結(jié)下不共戴天之仇。”
    “我憑什么信你?”
    “你自然是可以不信的,我也沒有騙你的必要。”花瑤臉上泛起一絲冷笑,“若我沒猜錯,夙沙一門害死了褚氏一門,你我應(yīng)是同仇敵愾的,要不,我們結(jié)個盟吧。”
    木詡煙不以為然地笑起來:“你有何能耐與我結(jié)盟?”
    “你別小看我,我可是身懷絕技。我知道夙沙葛秋專門豢養(yǎng)了一個為他辦暗室虧心之事的幫派。我能一日之內(nèi)滅了它,以換取我們結(jié)盟的信任。”
    聽了花瑤胸有成竹的回答,木詡煙收回了苜蓿劍。她看得出眼前這個芳齡幾許的姑娘不簡單,其目的也昭然若揭,正好,方才花瑤喃喃自語的那番話引起她的注意,既然肖止哲敷衍她,那她就自己去查,想到這,輕生的念頭瞬間煙消云散。
    “行啊,我拭目以待。”
    篝火噼里啪啦地作響,火紅的光映在仨人此刻黯然神傷的面容上,聽完木詡煙的敘述,縈軒與雪皊眉頭緊鎖,心里五味雜陳。
    木詡煙站了起來,伸伸懶腰,臉上又恢復(fù)往常看不透的笑意。
    “你愛過褚安然嗎?”縈軒問得很輕,看向木詡煙的神色,很是傷情,似是感同身受。木詡煙掠過一絲錯愕,兀自笑了笑:“該如何解釋呢?若說愛,但愧疚比愛多;若說不愛,可我心里一直有他。”
    「愧疚比愛多……」
    縈軒聽了,凝眉低首,落寞傷懷。
    “走吧,天快要亮了。”木詡煙招呼道,看著她孤寂的背影,縈軒腦海又泛起那一段難以釋然的歲月,那個模糊的剪影再一次敲擊那顆滿是裂痕的心。
    燊南聚城,一個由三座富饒城池組成的自由貿(mào)易之都,三城三主,各自為政。
    木詡煙一眾帶縈軒兩人來到西城一個門面不大、歐式裝潢的地方,門屏上的匾額寫著顯眼的四字行楷:菖蒲教堂。
    “教堂?里面該不會有牧師吧?”縈軒揶揄道。“你怎么知道?”木詡煙回過頭,似笑非笑地打量她,“這是我在燊南的駐扎地,名字是花瑤取的,我們確實把掌柜的稱為牧師,當(dāng)然,這是出自花瑤稀奇古怪的構(gòu)思。”
    一旁的梅碩微微一笑,朝縈軒她們欠了欠身:“二位貴人,在下正是梅牧師。”不等來客吃驚,木詡煙率先走了進(jìn)去,縈軒和雪皊互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跟隨。
    教堂比想象中要寬敞,琉璃花窗,壁畫封頂,盡頭立有一個銀鑄的十字架,架上纏了數(shù)圈干制后的菖蒲花;兩旁的長凳上還有不少前來禱告的信徒。
    穿過禮堂來到后院,院中一棵令人注目的槐花樹巍然而立,右后側(cè)是一處茶寮,茶寮后隱藏了一座住宅,名為“楮舍”。想不到這所門面瞧著不大氣的教堂,內(nèi)在卻大有乾坤。木詡煙挑了兩間廂房,對縈軒和雪皊說:“請你們暫時屈就此處,不必想著逃跑,這里布滿我的耳目。”
    “你把我?guī)淼降子泻文康模俊笨M軒不悅地質(zhì)問道。“天知道,或許我想拉攏你呢?”木詡煙戲謔地笑著,撇下二人就離開了。
    夜半,清風(fēng)習(xí)習(xí),縈軒徹夜難眠,走出楮舍,風(fēng)吹過臉頰,暖春微涼。
    這個季節(jié),槐花已經(jīng)綻放,散發(fā)濃濃的香甜。縈軒坐在樹下,思緒仍徘徊在木詡煙的故事里,本以為自己只是當(dāng)了回聽眾,卻不禁產(chǎn)生了共情。每一次都是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想起有關(guān)小雨的事情,而這一次,是她頭一回自主地思考小雨在她心中存在的意義,或許,她應(yīng)該正視這個問題,不然,它遲早會成為她感情路上的一塊絆腳石。
    “你也睡不著嗎?”
    頭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嚇得縈軒跳起來。
    花瑤掩嘴偷笑,縈軒白了她一眼,使勁地拍打胸口:“大半夜的,干嘛在樹上裝神弄鬼!”“你自個兒膽小怪誰?”花瑤嘲笑道。
    當(dāng)心情恢復(fù)了平靜,尷尬的氛圍開始橫亙二人之間。或是之前遭遇所致,縈軒對花瑤仍心存芥蒂。
    “你信基督教?”縈軒問。
    “是啊,誰叫佛祖聽不見我的聲音。”花瑤的回答多少帶了些譏諷,“你知道菖蒲花的花語嗎?”
    縈軒抬頭,正好與花瑤四目相對,她搖了搖頭。
    “信仰者之幸。如果這世上沒有值得信仰的東西,那就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眼眸淡漠,還是初見那個花瑤沒錯。
    縈軒從花瑤話里感受到一份冰冷的倔強(qiáng),猶如一朵萌生在不幸中的高傲之花。
    當(dāng)那二人在燊南聚城晴朗的夜空下暢談信仰時,在皇城邊境的某個驛站,同樣有一個人在迷蒙的夜色里仰望天際,這里方才剛灑過一場春雨。
    三月北巡,是肖氏王朝每年的春獵之行,而燊南聚城也是前往蒼北的必經(jīng)之路。白落澄特意向三世請旨提前三日啟程,隨行的還有皞風(fēng)、柏寧、昔皌和由人質(zhì)專為向?qū)У闹窨?br/>
    “先生,星夜兼程的話,我們還能提早半日到達(dá)燊南聚城。”昔皌說道。
    白落澄點點頭,無人知曉,當(dāng)下冷峻的他,看似毫無波瀾,然而內(nèi)心卻早已倍受思念的煎熬。
    他好想盡快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