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那是一個明媚的午后。
清靜的音樂室,陽光下迎風飄動的輕紗窗簾,一個立于窗前的年少的背影,輕描著這個午后美好,仿佛世上沒有任何聒噪能夠干擾這一份安寧。
直到,那陣沉重的敲門聲響起——
“小雨!別走!”
倏然睜眼,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映入眼簾,白衣勝雪,明眸深邃,正詫異地看著自己。
縈軒鼻子一酸,起身圈住了他的玉頸,伏在他的肩頭啜泣。
落澄放下手中的藥具,撫摸著縈軒的頭,溫聲道:“別怕,我來了。”說著,輕輕推開她,“來,讓我把藥上完。”
“先前木詡煙為我上過了。”縈軒說。
“她的藥沒有我的好。”落澄淡淡道,繼續(xù)為縈軒每一根手指涂藥,細致專注。
“你怎么來了?”良久,縈軒問道。“我怕木詡煙會對你不利,因此向陛下請旨,以清道為名,提早前來。”落澄說著,包扎好最后一根指頭,抬眸淺笑,這只為一人的柔情,令縈軒心旌神搖,仿佛是吃了苦頭后的甜蜜劑。
接著,落澄拿出了鏤花刃,遞給縈軒:“物歸原主。”縈軒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戰(zhàn)戰(zhàn)兢兢抽出枕頭下那支殘缺的紫玉竹簫,訕訕道:“對不起,難得你處處為我著想,我卻讓你失望了……”
縈軒雙手奉上,不敢抬頭,或打或罵,她都認了。
落澄握住簫,痛惜在所難免,沉吟半晌,他將縈軒摟入懷中,心疼道:“抱歉,讓你受苦了。”縈軒低聲“嗯”了一句,雙手回抱,此時的她覺得吃多少苦都是值得的。
“明日我派皞風帶你離開這里。”落澄說。
“她不可以走!”木詡煙推門而入,身后跟著花瑤,“小白頭,聽說你大駕光臨,怎么不讓師姐我盡一盡地主之誼?”
“竟不知,木堂主也有墻角窺聽的癖好。”落澄意味深長地瞪了花瑤一眼,起身甩了甩衣袖,“地主之誼肯定要盡的,但這與我送走縈軒此事無關。”
“李縈軒如今是在逃犯,去哪都不合適,最危險的地方才最安全。”木詡煙態(tài)度堅決,一時間,兩人的氣氛將至冰點。落澄明白,她強行滯留只為達成她的目的,這無疑是把縈軒往火坑里推。
“她不能再出現(xiàn)在陛下面前了。”落澄神情冷冽,似是沒有商量的余地。“就這個?你似乎忘了我最擅長的是什么?”木詡煙欺身上前,笑意中流露出一股決不讓步的壓迫感,“即便你想送她回去,祉云都同樣危機四伏。”
“我送她去師父那。”
木詡煙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退回原處,笑意瞬斂,冷冷地瞪著白落澄。
四目相對,火藥味甚濃。
“落澄,讓我留下吧。”
落澄愕然回頭看著縈軒,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好的!你好好休息,我還有事忙,回見啦!”木詡煙喜形于色,哼著小曲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二人,熏香裊裊,恬靜寧神。
“何故?”落澄轉身坐下,頗有慍色,語氣卻又透著無奈。
“因為…我不想再離開你了,一刻也不想。”
落澄瞳孔一震,訝異抬首,只見縈軒凝眸微笑,眉間散著淡淡離愁,像是隔著千萬字的顧慮,盡在不言中。
落澄有些心疼這個憂傷的姑娘了,他舉步走到床前,不由自主地吻了她,吻得很輕,猶如捧著一盞易碎的琉璃燈,謹小慎微。
這已是他不止一次,看到滿懷心事的李縈軒。
門外,花瑤眉眼疏淡,聽盡了屋里的一切……
夜里,落澄再找木詡煙商榷。
“我不想她雙手沾滿血腥。”白落澄說。
木詡煙不以為然,只笑答:“小白頭,軟弱的仁慈只會被強權蠶食。你是知道的,以她的資質,要達到我那時的位置,那是指日可待的事。”“她不是你,也不會變成你。”白落澄駁回道,木詡煙卻笑了:“小白頭,你是鐵了心要護她周全嗎?”
“我想護她一生。”
翌日,落澄來尋縈軒,昨夜與木詡煙談判未果,盡管態(tài)度明確,可木詡煙絲毫不退讓,他也奈何不了她。皇帝北巡在即,燊南是必經之路,若她要在這個時候出手,勢必要掀起一場血雨,身為朝中一員,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思忖著,落澄穿過禮堂,剛踏入后院,一幅其樂融融的場景沖散了他的思緒——槐花樹下,柏寧吹笛,皞風倚樹而立,縈軒正和昔皌、竹葵踢毽球,不亦樂乎。茶寮里,木詡煙與菊墨、梅碩、花瑤圍坐一起,邊品茶邊看著縈軒她們玩樂。
如果不是立場不同,要和木詡煙等人和睦相處也非難事,說不定還能成為知交,只可惜,有些因果已是天注定。
“傷還未愈,就別玩太累了。”落澄走上前,抬手用袖邊為縈軒拭汗,縈軒羞紅了臉,眼神不敢落在前方,昔皌和竹葵看了不由竊笑。
“既然你來了,要不咱們比一局?”木詡煙說著,招呼梅碩過去。落澄勾了勾嘴角,道:“行啊,可有賭注?”木詡煙拾起毽球,想了想說:“就賭你昨日說的事,你贏了,我聽你的。”落澄滿意一笑:“那我勢在必得。”“你可別輕敵,我可是有高手壓場的。”木詡煙指了指身后的梅碩,得意道。
說是對壘,倒像一場朋友間的游戲,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悅的笑意,樂此不疲。
與熱火朝天的毽球競賽相較,陰涼的茶寮猶如另一個安靜無擾的世界,花瑤置身其中,觀望著他們的比拼,那是一個她融不進的世界,也是不屬于她的世界。看久了,光線越是亮得扎眼,她眼里的神色更顯得寂寥寒涼。
三十個回合之后,落澄組僅以一球險勝。
木詡煙伸了伸筋骨,拍拍落澄的肩頭,笑道:“愿賭服輸,隨你意吧。”“為何改變主意?”落澄追問道。
木詡煙刻意背對眾人,只見她望了望天,話音淡淡:“天知道……”落澄無聲嘆息,側臉凝望正與大伙歡呼雀躍的縈軒,如今的情形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她毅然決定留下,雖令自己異常懊惱,但在這萬分擔憂中又潛藏著一絲竊喜,她說不想離開自己,自己又何嘗不想她一直留在自己身邊呢?
落澄想著,轉頭時目光恰好跟回過身的木詡煙相碰,他稍有閃躲,木詡煙卻已心領神會,戲謔一笑。
這時,一只信雀朝落澄飛來,降落在他手腕上。
落澄取出系在信雀腳踝上的紙卷,閱后迅速把它揉進手心。他望了一眼縈軒,暗自喃喃:“他到了……”
木詡煙雙目圓瞪,沉臉冷笑:“你到這不過一日之余,說明你前腳剛走,他后腳就跟來了。看來,他并不信任你呢。”“皞風、柏寧、昔皌,隨我前去迎駕。”落澄話音透著一股隱憂,只有縈軒聽出來了。“嗯~我的部署終于能派上用場了。”木詡煙負手輕笑,領著部下跟在白落澄后面。
屆時,原本熱鬧的后院,只剩下縈軒和花瑤兩人。
縈軒微微嘆氣,她明白,此時宜靜不宜動,等待落澄回來。
“你們的感情真好。”花瑤悠悠道。縈軒點了點頭:“嗯,初來乍到這個陌生的世界,福禍難料,所幸能遇見一群坦誠相待的朋友,也算上天眷顧。”
陰涼處,花瑤不由蹙了蹙眉。
“呵呵,白落澄與你,可不只是朋友吧。”花瑤揶揄道。
縈軒羞澀地抿抿唇,不好意思地背過身。
“小雨是誰呀,可以講講嗎?”
縈軒震驚地回過頭,滿臉訝異。
春風輕拂,紅色的槐花緩緩傾落,時間猶如定格的映畫,凝滯在一明一暗的兩人之間。深藏心底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縈軒內心泛起了慌亂的漣漪,手心逐漸發(fā)涼,她忽然害怕觸碰花瑤的視線,萬一像第一次見面那樣……
“昨天早上陪木詡煙去看望你,在門外聽到了你的喊聲。”花瑤解釋說,“你不用慌張,我只是好奇而已。如果不想說,我們跳過這個話題。”縈軒聽了,一點點挪動目光,瞥見花瑤和善的笑容,心頭憋著的一口氣,才緩緩吁出。
不知是內心變強大了,還是花瑤沒有散發(fā)惡意,縈軒正視她時,已經不會看見盛開的紅薔薇了。也許,這是個契機吧,說出來也未嘗不可,畢竟她們同是穿越淪落人。
“咦,先生呢?”
昔皌四下張望搜尋落澄的身影,他們一行人已走出十里外的地界,等候御駕來臨。
“先生說還未交待縈軒姑娘要注意的事宜,因此半路折返了。”柏寧答道。
一陣陰風刮過,吹得三人不自在,仿佛即將發(fā)生一些始料未及的不好的事。
聽著縈軒的敘說,花瑤身體靠上桌邊稍稍后仰,姿態(tài)悠然。
無意間,她的余光掃到右側廊角處飄動一抹白衣影子。
笑唇輕微勾起,花瑤鎮(zhèn)定自若地問:“所以,你是把白落澄當作小雨了嗎?”
縈軒頓時怔住了,雖她從未將這兩人重疊過,但這個說法著實擊中了她的內心,甚至起疑自己曾經的茫然是否來自于此。
“什……么?”
“你是把白落澄當成小雨的替代品嗎?”花瑤又問了一遍,余光再瞥向那處廊角時,白衣影子已不在。
縈軒不禁憶起了那時落澄提著的那盞燈籠,那一點驅逐竹林黑夜的閃爍的微芒,照亮著前方。她坦然地搖了搖頭,脫口道:“當然不是。他是他,小雨是小雨。我從來沒有把落澄當成小雨的替代品,不可否認,小雨的事情對我沖擊很大,像烙印一樣。然而自從遇上落澄,這件事的影響好像不那么深了,因為他的存在,我慢慢放下了過往……”縈軒邊說邊回憶起在澤西的時光,心境開始明朗起來,語氣越來越堅定,“只有直面過去,才能創(chuàng)造更好的未來,所以,我想向他坦誠一切。”
槐花樹下,縈軒的笑顏淡雅明亮。花瑤看了,卑怯低眸,隨即,她伸了伸懶腰,手腕的小鈴鐺響聲清脆。
“你知道我怎么回來的嗎?”
“怎么回的?”
花瑤起身走出陰涼的遮陽處,停在縈軒的面前:“我跟我的師傅司徒鵑說了我的來歷,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地被送了回來。”
縈軒怔怔而立,嘴唇顫抖著:“你的意思是……”
“對,你要考慮清楚,要不要和白落澄坦白。我看得出你很珍惜在這里的時光,如果遇到跟我一樣的下場,可就追悔莫及了。”花瑤平靜的告誡,像是客觀的第三方,卻擾亂了縈軒的意志,“要知道,永久的生離便是死別。”
寬敞的后院,獨留縈軒一人陷入不知所措的境地,落在肩頭的槐花忽然不香甜了。
“你是什么人?”花瑤漫不經心地把玩手里的褐色拜帖,質問站在幾丈之遙的一個戴著囚牛面具的瘦削男子。
男子不語,花瑤冷漠抬眼,細細打量了一番,舉起拜帖道:“昨夜發(fā)現(xiàn)這封別致的拜帖掛在樹的最高處,可累壞我了,辛苦費可是要加倍哦。”
男子依舊沉默,花瑤瞇起眼,有點慍怒:“你再不說話,這場交易就當作廢了。”說著,她將拜帖扔回男子腳邊。
片刻,男子默默取下面具,面色蒼白,雙眼冰冷無神。
“夙沙栲?!怎么是你?”花瑤后退了幾步,亮出鈴鐺進入防御姿態(tài)。
“你不必驚慌,我是來交易的。”夙沙栲面無表情,眼神如同行尸走肉般空洞,額前幾縷發(fā)絲增添了幾分落魄,誰曾想到,如此滄桑的他會是夙沙一門的二公子。
“那是囚牛圖騰,你何時加入了血影門?”花瑤追問道。
“不該問的就別問。夙沙瑤,當年救你于水火,你還欠我一份恩情,你應該不會忘記吧?”夙沙栲提醒道,“如今是時候報恩了。”
花瑤知曉地點點頭:“好,你要什么?”
“十四公主肖子蓁伴駕北巡,她想趁這次機會收服白落澄,聽聞你擅長調香制藥,我要能拿回去復命的藥,至于什么藥,你看著辦。”
“呵,沒想到啊,你還做了皇家的走狗。”花瑤輕蔑地笑了笑,略略沉吟,拿出一樽小巧的瓷瓶,“這是媚毒,合歡則解。”
夙沙栲聽了冷笑一聲,眼神瞬間充滿仇恨的光:“如此簡單我何必求你?我要的是致死藥。”
“你對他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置他于死地?”花瑤不解,夙沙栲也沒正面回答,甩去一袋金子,冷如冰窖。
花瑤見狀,從另一個袖口摸索了一會,掏出一個同款的青色瓷瓶,丟給了他。
“什么藥?”夙沙栲問。花瑤拾起袋子,回答:“同樣的毒,致死的量。”夙沙栲瞟了花瑤一眼,將信將疑地放進了懷里。
等夙沙栲走后,花瑤緊繃的弦才放松下來。那本是一瓶同樣劑量的媚毒,拿出來之前,她在袖中倒掉了一半,此毒與尋常媚藥相似,三滴即可催情,不同的是,尋常媚藥可通過其他途徑消解,而這種媚毒,非交合不可解,量越多毒性蔓延越快。雖然很討厭白落澄,但比起讓他消失,花瑤更擔心縈軒怨恨自己,所以即使知道不能瞞天過海,也要冒這個險。
當然,那半瓶劑量,也夠白落澄受的了。
這邊廂,縈軒精神恍惚地走回自己的房間,低頭發(fā)現(xiàn)門前放了一個錦盒。打開一看,是半張“臉皮”,這熟悉的做工…落澄來過?!
縈軒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落澄的蹤影,心里不免失落。
“喲,這不是小白頭的手藝嗎?”木詡煙身后探頭,嚇得縈軒一個激靈,“來,我替你易容,保證天衣無縫,且遇水不化!”說完,木詡煙替縈軒收起盒子,拉她進房間。
她的手藝確實與落澄不同,起初有種敷面膜的冰涼感,當冰涼感消散之后,絲毫感覺不到有層“臉皮”貼在自己臉上,修飾完細節(jié)部分,木詡煙滿意地笑道:“完工!”
縈軒湊近鏡子,倒吸一口涼氣,這簡直換了一副面孔,木詡煙的易容術果真名不虛傳。
“接下來,你以小白頭的書童身份待在他身邊,保證萬無一失。”木詡煙得意一笑,挽起縈軒往外走,“走,我叫菊墨送你去他那里。”
剛走出菖蒲教堂,一個戴著囚牛面具的黑衣人沖出來,一劍刺向木詡煙身前。縈軒敏捷地抽出鏤花刃把他的劍削成兩截。
“鏤花刃?”黑衣人疑惑地嘀咕,未曾發(fā)覺木詡煙已持刀近身,察覺時匕首已捅進腹部,黑衣人見勢,急忙抽身意欲逃離。木詡煙怎會讓他得逞,抓住他的衣領阻止他逃跑。
豈料,黑衣人來了一招金蟬脫殼,舍去上衣,光著膀子脫離了木詡煙的控制,朝地上扔下兩枚煙霧彈,與此同時,落澄到來,當機飛出兩片銀葉,葉片穿過煙霧,扎在對面茶樓的門沿上,葉邊有血跡。
黑衣人遁入煙霧之際,落澄看見了他脊背上的紋身——“那個異獸刺青,像在哪見過……”落澄輕聲喃喃,想起在僻生館所驗的被肖媛手刃的刺客尸身,“他不是已經死了嗎?”“這嘍啰,武功不高,輕功倒是不錯。”木詡煙哼哧道。
“那不是囚牛的圖案嗎?面具也是,這個人是血影門的。”縈軒若有所思地說,顯然,黑衣人的紋身她們都看到了。
落澄回頭看了縈軒一眼,錯愕一下,便移開了目光。不得不承認,木詡煙的手藝要高明得多,若不是看到縈軒手里的鏤花刃,他壓根認不出來。
“鑾駕已到了驛館。”說完,落澄轉身利落地往來時的方向走去。“落……”縈軒欲言又止,落澄淡漠的態(tài)度令她生畏,她猜測是否因為沒有用他制的面具,所以才惹惱了他。
——驛館——
“為何弄得如此狼狽。”合嬪甩過一件上裝,冷言道,回身卻是一個笑語嫣然,“公主,‘貴人’回來了。”
此時的夙沙栲上身赤膊,腹部受創(chuàng),臉邊還有兩道血痕,他換了一個玄影衛(wèi)的面罩,整理了一下著裝,隨合嬪走進昭曦的房間。
“參見公主,玄影衛(wèi)貴人前來復命。”夙沙栲下跪行禮,并呈上一樽青色瓷瓶。
昭曦興奮地拿過瓷瓶,喜笑顏開地問:“這就是燊南暗傳的秘方?”
夙沙栲點頭,又道:“稟公主,卑職還查到,當初那個慕容府的丑丫鬟也跟來了,只不過她易容成另一個人,扮作白醫(yī)首的書童混在其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