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郎君
她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與他對視,紅潤地唇瓣抿成一條線,目光盈盈,看起來既委屈又可憐。
趙恒在她地眼神里先是不自覺變得面目嚴肅,然后又慢慢軟化。
他擱在膝上的一只手悄悄收緊,遲疑了好一會兒,慢慢湊近幾分,試探著問:“生氣了嗎?”
月芙扭開臉,有些不想同他說話,只輕輕哼一聲,便重新低下頭捏著系在腰間的香囊,不住地揉捏。
她從前是不敢這樣的。
在家中的時候,與繼母不親近,下面又有一雙弟妹,她從來都只能做個知禮懂事地長姊。在杜家地時候,盡管杜燕則口口聲聲說著將她放在心上,但面對趙夫人的為難,卻從沒哪一次真正替她說過一句話,她自然更過得小心翼翼。
只有在面對趙恒的時候,才會偶爾不自覺地袒露任性嬌氣的一面。
就是這樣,她也不敢真的生氣,只是不吭聲地等著趙恒的反應。
然而,許久過去,都沒等到任何回應。
月芙忍不住悄悄抬眼朝旁邊飛快地看過去。
趙恒坐在旁邊,面無表情,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心里涌起一陣涼意,隨即一點點忐忑起來,生怕反而因此惹惱了他。
可若現(xiàn)在就主動示好,她又心有不甘。
兩人就這樣各懷心思,一路無言,直到回到府中。
下車時,月芙一手扶著車緣,一手伸出去想扶著素秋遞來的一邊胳膊。
只是,還沒等素秋上前,趙恒已先一步托住月芙的手肘,待她穩(wěn)穩(wěn)地踩到地上后,又立刻松開,道了聲“我去書房”,便轉身大步走開。
素秋察覺到兩人的氣氛不對,連忙過來故作輕松道:“天熱了,昨日冰了些醪醴,娘子要不要飲一小杯?”
月芙頗有些無精打采的,沒將她的話聽進去,只是一個勁往庭中走去,直到進了屋,將發(fā)髻上的珠釵、銅篦除下來,才后知后覺道:“去弄些來吧,我想飲一杯多取些,你們也分幾杯。”
素秋愣一下,反應過來她說的是醪醴,這才趕去后廚,再回來時,手里提著食盒,從里頭取出半壺醪醴,倒進酒盞中,遞到月芙的手邊。
濃稠的酒漿在盞中顯得有幾分渾濁,微微晃動,便散發(fā)出芬芳馥郁的氣息。
月芙捧著酒盞小小地飲了一口,微微冰涼的液體順著喉管流淌進腹中,總算暫時壓住心中的情緒。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方才去了書房的趙恒踏進屋中,手里還拿著一冊書。
見月芙正捧著酒盞喝酒,他不禁皺眉,揮手讓其他人出去,一言不發(fā)地放下書,走到她身邊將酒盞從她手中取走,道:“怎么喝起酒來了?便是不高興,也不能胡亂喝酒?!?br/>
他這是以為她在借酒澆愁呢,月芙一聽這話,登時有些氣不打一處來,一向溫柔的臉龐上浮起一層帶著薄怒的緋色,小聲埋怨道:“殿下知道我不高興,卻什么也不說。我哪里胡亂喝酒了?不過是喝一盞消暑罷了?!眡しēωēй.coΜ
“只喝一盞?”趙恒有些不信,指著她手邊的那半壺道,“那為何還有這么多?”
月芙隨即反駁:“余下的是要給素秋她們分著一道飲的!”
趙恒愣住了,看著那半壺醪醴,難得有點不好意,只好強裝鎮(zhèn)定,抿著唇道了聲“那就好”,可一轉眼,對上月芙紅撲撲的憤怒臉頰,又軟了下來。
他嘆一口氣,在她身邊坐下,把方才放下的那本書一聲不響地推過去。
月芙瞥他一眼,不情不愿地伸出手翻了翻。
那冊書看起來古舊,書頁已然泛黃,裝訂的線也微微松動,在周圍留下一圈細細的絨毛。里頭的文字有兩種,月芙雖不識得,卻看得出來,其中一種和上次她在書房翻到的那卷圖冊中的極像,應當是龜茲文。
“殿下給我看這個做什么?我又不認得?!痹萝街环藘身摼筒环?,悶悶地說。
趙恒伸手想抱她,可看她情緒不好,便先收回手,斟酌一番語句,解釋道:“這是數(shù)年前,我從一位自天竺來的游歷僧人手中購來的一冊書,記載了許多異域草木的習性。其中提到一種產于天竺的花,經處理后可入藥,于一些頑疾有極佳的效果。今日王十四娘在東市,就是要向從西域來的商販們詢問培育此花的法子,恰好偶遇我,因聽聞我府中藏書頗多,尤以西域孤本為主,便來向我打聽了一番?!?br/>
月芙慢慢抬起頭,看趙恒一眼,又看那冊書一眼,問:“她為何要做這些?”
趙恒見她情緒緩和下來,聲音也跟著放軟:“她母親患病多年,從去歲開始,有一位游醫(yī)調了常服的方子,其中增加了這味藥,效果極佳。只是這味藥只有每年從西域商人手中采買,價格高昂是一回事,若遇上戰(zhàn)亂、天災,商路不通,便無藥可用。她便向商人們買了種子,打算帶回兗州去試一試?!?br/>
“原來是這樣?!痹萝降哪樕呀洀氐追湃?,將那本書合上,道,“那殿下是否要盡快將書送去給王十四娘?”
她一向很有分寸,知道什么時候可以稍稍放肆些,什么時候該見好就收,這一番話,她已聽進去了,心中的委屈和難過也平復了。
趙恒見她仿佛已不生氣了,這才重新伸手,輕輕將她帶進懷中,安慰似的拍著她的后背,道:“一會兒我派人送去就是了,她明日就要離開長安回兗州去。”
說著,他又停頓一下,好似有些說不出口似的,猶豫片刻,才道:“我也沒想到會遇見她。除此之外,再沒說其他哦,她還說,咱們成婚的時候,她未能趕上觀禮,到第二日才到長安,有些遺憾。你別多心。”
這才是他真正想解釋的話。
月芙此刻覺得心中熨帖極了,不禁也伸手抱住他,柔聲道:“我知道了?!?br/>
說起來,王十四娘是王氏族人,也是趙恒的表妹,既然遇上,的確不好一聲招呼也不打,趙恒的為人,她自然是相信的,只是想要個解釋罷了。如今解釋也有了,她感到心滿意足。
趙恒見狀,輕輕舒一口氣,低下頭去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
月芙抬了抬臉,在他胸口蹭兩下,軟聲道:“殿下,我也不是有意要發(fā)脾氣的。只是方才在東市時,遇見杜家的崔夫人,她說方才見你身邊跟著一位年輕貌美的女郎,我這才有些生氣……”
趙恒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生氣沒錯,是我未能立刻同你說清楚。我娶了你,就會好好待你,你別擔心,更別聽信別人的話?!?br/>
他并非有意,只是從未有過這樣的經驗,面對她時,本就有些不知如何開口,方才一路都在想著要怎么解釋,這才惹她生氣,怎么能怪她呢?
月芙輕輕“嗯”一聲,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從他的懷里抬起頭,問:“殿下今日怎會去東市?”
這話又讓趙恒又有些猶疑:“我一早去了太極宮,待朝會散后,像圣上請求離開長安。圣上允了……我便去東市訂了些茶、布等物,預備帶去涼州,分給那里的將士們。”
原來是為這個,難怪清早離開時,沒告訴她去向。
月芙猜他定還在想著一個人離開,于是直起身子,坐在他的膝上,雙臂圈住他的脖頸,認真道:“方才我還未告訴殿下,今日為何也要去東市?!?br/>
不知怎的,趙恒的心開始砰砰直跳,隱隱生出一種奇異的預感,連呼吸都恨不得停住,只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我挑了幾塊厚實的料子送去給相熟的繡娘,讓做幾身能抵御風沙與寒冷的衣裳,過一陣子,好帶去涼州。”
趙恒呼吸一滯,渾身跟著緊繃起來,問:“給誰做的?”
月芙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容:“給我自己,還有素秋她們,自然也有殿下的?!?br/>
“你……”趙恒一時有些不敢相信,素來冷靜嚴肅的臉上現(xiàn)出懵懂的神情,“是要跟我一道去嗎?”
“當然?!痹萝秸UQ?,委屈不已,“婚儀才過去幾日,殿下就已對我厭倦了嗎?竟然要將我一個人留在這兒?!?br/>
趙恒頓時心軟不已,摟住她的纖細的腰肢,啞聲道:“我只是擔心你不愿去而已。你可想好了?那里并非富饒之地,你對所有的人和事也都是陌生的,長久地留在那里,興許會覺得孤單難過?!?br/>
涼州到龜茲一帶,不同民族的往來人口眾多,看起來并不荒蕪可怖。但從小到大,他見過太多因為戰(zhàn)事而流落的人,因為遠離家鄉(xiāng),郁郁而終。
月芙的心中亦感到忐忑。
離開長安,并非一個簡單的決定。從小到大,她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只是東都洛陽。那是年幼的時候,沈皇后還在世,遷去洛陽時,沈家也在隨駕之列。
后來沈皇后仙逝,她便連洛陽也沒再去過。
有太多人一輩子也沒離開過故土,更別提去是從最繁華的都城去遙遠的邊疆。
但她不想離開趙恒。他救了她,用妻子的身份保護她,她也不能退縮。
“只要殿下在身邊,我就不會孤單。”她主動親了親他的唇角,堅定道,“既是夫妻,那殿下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一番話說完,趙恒猛地抱住她,用力吻住她的唇。
淡淡的醪醴香氣在口齒間蔓延開,帶來一陣微醺。
初夏的傍晚,清風徐來,送來一陣槐香,漸漸彌散開來。
晚霞燦爛宛如織錦,從窗邊垂進來,蓋在潔白如玉的肌膚上。
朦朧之間,月芙的眸中水光瀲滟,低低地喚“殿下”。
趙恒俯身含住她小巧的耳垂,用難得的溫柔語調說:“別喊殿下?!?br/>
一陣一陣熱氣從耳畔拂過,染紅了脖頸與臉頰。月芙忍不住微微瑟縮,輕咬住下唇,迷蒙地望著他,好半晌,終于在快要受不住時,模糊地喚了聲“郎君”。
這是第二次。
趙恒心中升起一簇簇燦爛的焰火,恨不能聽她一遍遍地喚。
情濃之時,他亦覆在她的耳邊柔聲地喚“阿芙”。
……
夜里,兩人熟悉過后,一同坐在庭院里說話。
趙恒將白日皇帝的決定告訴她:“阿父說,過兩日會下旨,封我為河西節(jié)度使,不日便可往涼州上任。前任河西節(jié)度使就是蘇將軍,他卸任后,一直唯有新人補缺,只留了從前的副將知留后事,想來阿父早已有這樣的打算。這幾日,我恐怕還有幾位相熟的官員要拜訪,沒有許多時間陪在你身邊。你留在家中,若有什么事急著要做,便告訴長史,他會派人替你辦的?!?br/>
“嗯,我明白,殿下放心?!痹萝奖凰罩?,認真點頭答應,抬眼觸及他的視線,又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咬了咬唇,慢吞吞地改口,“是郎君……”
趙恒摸摸她的臉頰,面上閃過溫柔甜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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