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收了，烏云兜著一包雨壓在天邊來回晃悠，好像在逗弄人們：你看我下不下。
    竹林深處的小院里，一片狼藉。
    藥爐前放著的一排竹竿全震成了碎竹條。
    十五個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身體或多或少都有殘缺，有三人的頭顱咕嚕嚕地滾進了小溪里。
    陽州城中赫赫威名的曹將軍瞎了左眼，廢了左手，喘著粗重的氣。
    鮮血染紅了小院的泥濘，匯成一個個小血潭，映著青色竹林，烏色的天空。
    沈清秋亦在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手里拖著唯一一根完整的竹竿。
    掌心的血水順竿而下。
    即便穿著那一身暗紅的衣，仍舊叫人一眼便看到她滿身傷口，正往外淌血。
    她身后，是昏迷的萬棣棠，和緊閉的藥爐大門。
    曹暉彪適應(yīng)左眼的疼痛后，緩緩行上前來。
    沈清秋咧了咧嘴角。
    她不由的想，如果當(dāng)時，自己沒有心存僥幸，強行讓孟庸解了蠱毒，便不會有這場生死劫！
    還是太貪心。
    說什么不連累孟家，說什么只要他活著便好……
    嘴里說著讓他忘掉‘沈清秋’，聽到那些深情話語，卻還是忍不住貪戀。
    三日夫妻！
    她有無數(shù)個瞬間，想要做他說的那個‘嬌憨拈酸’的小妻子。
    她緊了緊手中竹竿，緩緩邁步向前。
    她分不清身體更痛些，還是更酸一些，只是出于本能地抬起竹竿，去接迎頭劈下來的長槍。
    竹竿會裂，掌心肯定會皮開肉綻，但可以避開要害……那一槍落在肩膀上，會把她膀子打脫臼嗎？
    還是會更嚴(yán)重一點，直接將整個肩膀砸碎？
    繞指柔已經(jīng)不知何時丟了。
    藏在身上的暗器業(yè)已用完。
    她還有的，只有一雙手。
    曹暉彪只剩下一只右眼，只要他雙眼瞎了，人生地不熟，他得花好一會兒才能適應(yīng)。
    到時候，萬棣棠會醒，藥老也應(yīng)該忙完了。
    哪怕他們功夫再不濟，面對個瞎子，多的是辦法殺他。
    她想，可惜了。
    可惜最后一面，又是以惹孟庸動怒收場。
    “咻！”
    一支短箭破風(fēng)，自她身后射出，正中曹暉彪心臟。
    不可一世的曹將軍，長槍高舉，不可置信地低頭看了看心口的羽箭。
    然后，帶著他的不甘與疑惑，重重地倒在血泥里。
    沈清秋艱難地回頭，看著持弩的萬棣棠，看著他身旁的青鳥。
    不知何時，四面屋檐、山丘落了許多人影。
    那是皇帝的御珍閣，還有孟庸的千機衛(wèi)。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像是照妖鏡。
    她在一雙雙照妖鏡下被剝掉偽裝，顯露著嗜血的獠牙。
    萬棣棠手里的短弩對準(zhǔn)了她。
    滿是泥垢的娃娃臉上，是與他年紀(jì)不相符的穩(wěn)重老成。
    “阿愁，把武器放下。”
    他的聲音沒了往日的活潑飛揚，沉重得好似天邊的烏云。
    沈清秋下意識地要將竹竿松開，可她動了動五指，那竹竿被血黏在掌心，怎么也不肯落下。
    “青鳥同我說時，我還不信，因為孟庸全身心信任你。你不該騙他，你不該去騙一個死而復(fù)生的人……”
    萬棣棠長出了一口氣。
    “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沈清秋身體里的力氣早已抽干了，她費力地一甩竹竿，一支短箭立刻落在她腳邊。
    她看著那支深深嵌入泥地里的短箭，怔了許久。
    而后，她笑了。
    她抬頭看了看萬棣棠和青鳥。
    一個曾將她當(dāng)做半個朋友的親王，一個教她習(xí)武的護衛(wèi)……
    他們因為孟庸，特別關(guān)照她這個黃毛丫頭。
    現(xiàn)在，也是因為孟庸，特別關(guān)照！
    如此也好，如此甚好。
    她身邊，有忠心耿耿的護衛(wèi)，有肝膽相照的至交……
    “有。”
    “我有話說。”
    “王爺可曾記得答應(yīng)過我，若我要離開孟家時，王爺?shù)帽Ｎ移狡桨舶搽x開。”
    萬棣棠愣了愣。
    半晌，他喃喃道：“我也說過，若有一日，你膽敢對孟家不利，本王會第一個摘了你的腦袋。”
    “王爺可能指出，我哪樁哪件事，對孟家不利了？”
    沈清秋咧嘴笑了笑。
    “倒是王爺，你為試探我底細(xì)，將曹暉彪引到此處，可曾考慮過少將軍的安危？”
    “若曹暉彪帶來的不是十五人，而是千軍萬馬，藥爐里的那個人，還能活命嗎？”
    她說完，轉(zhuǎn)身，從斷臂殘肢間翻找出繞指柔，緩緩纏回腕間，頭也不回地離了青竹小院。
    暮色四合，一聲雷動，大雨瓢潑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