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皇帝水湛
水泱摸著手上的扳指臉色微沉,一時朱雀殿鴉雀無聲。將信呈上的侍衛(wèi)單膝跪地,低頭不敢出聲,不一會汗?jié)窈蟊?,愈發(fā)的緊張。一時間這瓊樓玉宇、富麗堂皇的宮殿竟是入了三九天一般溫度陡降。一聲拉長聲調(diào)的“皇上駕到”將一室寂靜打破,今上大步邁進(jìn)來,水泱忙起身行禮“皇兄?!彼繐]退一眾宮女太監(jiān),瞟了眼地上跪著的侍衛(wèi),道:“小九兒,這是怎么了?”水泱將信扔在一邊兒,冷聲讓那侍衛(wèi)退下,方回道:“沒事兒,江南那邊店鋪的傳信罷了?!彼苛巳唬磥碛质橇秩绾<业哪俏恍」拥氖铝T,說來也怪,小九兒這小子冷心冷面,除了與自己和陳總管親近,對外人向來是不假顏色,當(dāng)初不得已將小九兒送到江南避禍,不成想這倆孩子倒是投緣兒,去接他返京時這小子還推三阻四,一拖再拖!
水湛年近而立,身姿挺拔,面如刀刻,自有威嚴(yán)氣勢。水湛與水泱是同母兄弟,生母華貴妃生下水泱不久便香消玉殞,只剩下兩兄弟相依為命。適時,華貴妃位份雖高卻并不受寵,上皇也很不在意這個三子,皇宮慣是個捧高踩低的地兒,因而水湛只韜光養(yǎng)晦,暗自隱忍罷了。及至有了弟弟水泱,兩兄弟更是連著深宮之中唯一的□□都失去了,水湛只得帶著弟弟咬牙隱忍,更是低調(diào),一直到二十出頭才領(lǐng)了差事,受盡兄弟們的恥笑,水湛思慮縝密,心機(jī)頗深,不理兄弟挑釁,只暗地里籌謀策劃。到水泱長到五歲時,才被上皇偶然想起,一見便很是喜歡這被養(yǎng)的粉盈盈白嫩嫩的小兒子,水泱得了父皇歡心,水湛自是歡喜,卻不想弟弟一年之內(nèi)便經(jīng)歷了數(shù)次暗害,險些性命不保,水湛記恨在心,但面上卻做足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之態(tài),上皇雖不怎么喜歡三子,卻也感念他這份孺慕之情。及至后來,奪嫡之爭愈演愈烈,兄弟之間形似仇人,父子之情不存一二,太子被廢,次子被刺,五子被鴆殺!上皇心灰意冷之下禪位三子水湛。
水湛比水泱大十幾歲,拿水泱簡直是當(dāng)兒子在養(yǎng),華貴妃慈母心腸將水湛教養(yǎng)的極好,一朝失怙,水湛更是將僅有的親情都傾注到水泱身上,。水湛對父皇無所親緣,對府中妻妾兒女也極淡,除了弟弟和一直照顧他們的陳總管,其他人他一丁點兒也不在乎,面上雖是溫儒大度,骨子里卻殺伐決斷,從不留情。
當(dāng)日送走水泱也是不得已之事,當(dāng)時太子和老五宣義已經(jīng)喪心病狂,兄弟父子再不顧忌,其他兄弟也是動作頗多,因小九兒頗得父皇青眼,短短時日毒鴆刺殺齊上,防不勝防,水湛無法,只得苦求上皇,秘密將水泱送到江南,京中只留替身。想到此,水湛深恨:到太子被廢短短一年光景,小九的替身在嚴(yán)密保護(hù)下竟接連死了兩個!這要是小九兒在京…水湛想都不愿意想。
水湛知道弟弟與那林臻玉朝夕相處近三載,感情十分之好,不過他并不擔(dān)心,因為——水泱此番在林海家時與林臻玉交好,水湛早派人將林府上下,尤其是那林臻玉抽絲剝繭的查了個遍!
水湛已得知這林臻玉原是那榮國府賈政庶子賈玦,不過這林臻玉倒是好的,并不曾瞞著小九這點,知道小九身份前后態(tài)度都不曾有異,倒是個天性純善的孩子。水泱回京后,兩人來往甚密,水湛便派人時刻監(jiān)視林臻玉及林府,倒覺得這孩子有些興味:面上少年老成,心思縝密,行事章程有度,但私底下分明童心未泯,難得的是這孩子極為孝順友悌之余,還不忘生母大恩。水湛曾派人攔截復(fù)寫下林臻玉送往賈府周姨娘的書信,厚厚一疊,信中蒜皮小事、日常生活、還有他的所思所想、逗樂之語應(yīng)有盡有,雖繁雜啰嗦,讀之卻有股子溫情脈脈的感覺,水湛拿著書信也深明白為何弟弟這般看重這林臻玉,生于帝皇家,何曾見過這般重情義之人!而水湛不反對弟弟拿林臻玉當(dāng)做至交好友的原因還有一點,就是那小孩兒對他認(rèn)定的范圍之內(nèi)的人——坦蕩!從他從不曾在林如海夫婦面前掩飾對賈府周氏的思念,也不曾在給那周氏的信上掩飾他對林家的珍視就可以看得出來。這樣的人絕對是他們這些鳳子龍孫最難得的。這林臻玉給水泱的書信他也看過,那可真是有啥說啥,直言不諱,不過,讓水湛疑惑的一點就是這小孩兒的書信都是這么厚厚一疊子么?還有自己那個不茍言笑的弟弟,竟也這么一疊子的回信送過去!‘唉,他老啦,不能理解這些半大小子的心情了?!孔鰺o奈狀的想。
水湛坐在主位上,擰著眉角,拿過桌邊的信瞅了一眼,無奈的扶額,不就交了兩三個好友么,哎,這小九兒一遇這林臻玉的事兒就這么不冷靜,水湛現(xiàn)在沒心思管這些,只正色道:“小九,你的婚事可想好了?再不定下來恐怕那婉太妃又要動些手腳?!?br/>
水泱沉著臉兒道:“哥,我不想娶妻,那些個不消停的還虎視眈眈著景王妃的位子呢!”又冷冽道:“那位婉太妃!忠順!哼!”
水湛揉揉眉角,狠厲道:“父皇寵了那對母子幾十年,現(xiàn)在還動不得,可父皇千秋能再有幾年?!到時母妃的仇…”
兄弟倆眼中一時俱是狠厲仇恨。
商量半時,命太監(jiān)傳膳,水湛在水泱的朱雀宮里用飯不提。
之后,水湛自去紫宸殿處理政務(wù),水泱作揖:“恭送皇兄?!碧O(jiān)宮女行叩禮。
次日,太上皇所居咸福宮內(nèi),今上陪著閑話兒,一時提到宗室子弟,水湛不經(jīng)意道:“將重華門處的靜宜園撥給小九開牙建府?!鄙匣市Φ溃骸笆莻€好去處?!庇謫枺骸靶【诺牡斟ǖ哪募业??”水湛微擰雙眉,猶豫道:“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言小九弱冠后方可娶妻,不然……”上皇大怒道:“胡鬧!傳李巳年!”水湛濃眉下眸光一閃,低頭不語。這李巳年是上皇提拔來的監(jiān)正,對其信任有加,堪為心腹,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李巳年是個乖覺的。
少時,李巳年奉召前來。上皇肅道:“李巳年!你言小九弱冠方可立妃,可有此事?”李巳年恭敬回道:“回上皇!景澤王行山火賁九三爻,光華潤澤,只若有女立其旁,恐怕會…會珠黃玉裂……”上皇大怒,李巳年忙跪伏于地,請罪道:“上皇息怒,景澤王若弱冠后大婚必然無不如意!”水湛也勸道:“小九時年不過十四,晚幾年倒也尚可?!庇中Φ溃骸坝懈富蕿樗I謀指婚,那還怕不能得個好的?!”一時說的上皇心內(nèi)微平,又細(xì)細(xì)問過欽天監(jiān)為水泱推算的卦運(yùn)卜勢才罷。上皇嘆道:“朕瞧著付家那女孩兒倒是極好,年歲和小九正當(dāng),若六年后卻是…只可惜了。”水湛低眉掩住眼中冷光,那付家正是忠順母妃婉太妃的娘家,哼,果然么。面上卻丟開手去,只道:“父皇不必憂心,只在他處給小九些補(bǔ)償罷了?!鄙匣庶c頭笑道:“小九想是極失望的,看欽天監(jiān)所卜,不可‘女立其旁’,怕是有位份的女子都不能了,多賜他些美貌宮女罷!”
朱雀宮惠風(fēng)亭內(nèi),水泱正思量著要細(xì)細(xì)將那幾人偵緝一番,省的臻玉誤交損類。一會子又從荷包里拿出個烏木小匣子,里面是塊美玉,水泱托住小心觀研。許是名字中有個“玉”字,臻玉甚喜玉石,回京后水泱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他皇兄的寶庫里找出這么一塊稀世寶玉來,想要再相見時贈給他。此玉名為“珚玉”,山海經(jīng)中記載:夸父之山,湖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河,其中多珚玉。這珚玉先以為只是傳說,不想皇兄庫中倒有一塊兒,原是棲香國女王朝拜皇兄登基時的賀禮。這玉觸之沁涼、久不升溫,玉身潤白剔透,最難得的是玉心內(nèi)有縷縷綠霧,似水紋,又似煙云,這綠霧結(jié)而不散,竟是在玉中緩緩流動的!水泱從未見過這般靈玉,遂向水湛去求,今上疼愛幼弟,便給了他。
水泱摩挲著美玉,一時又想起臻玉的身世,眼中冷意大熾,不由哼道:“榮國府?!四王八公!若非上皇庇護(hù)…哼!不過再容蹦跶會子罷了…”
‘四年未見了罷。不過,明年是大比之年,臻玉會來京城參加秋闈吧?’水泱混又想起這一茬,復(fù)高興起來。
亭下侍立的太監(jiān)秦書來瞅見自家主子握著玉石時喜時怒的面色,覺得心中不茍言笑,冷肅如劍的主子的形象“咵”的一聲碎了,縮縮脖子,秦書來眼觀鼻鼻觀心,老實的將自己當(dāng)成一座雕像。
興慶宮宜安殿偏殿,水湛、水泱隔幾相坐閑話兒,水湛冷笑道:“那位太妃端的是好手段,竟這快就將上皇說動了給你指娘家侄女為正妃?!彼筻托Φ溃骸翱峙虏恢梗f不得側(cè)妃、庶妃都給我預(yù)備下了?!庇钟行n心:“哥,恐怕那位這么輕易被說動,不止因為婉妃的手段,怕是想要遏制皇兄你才是正經(jīng)吧,借著我的婚事將忠順一派再度提拔起來!”水湛不在意的安撫弟弟:“小九不必憂心,這是怕他千秋后忠順那起子吃虧呢。哼,還有四王八公,這些蛀蟲哪個他不想著提拔?想是早年奪位過于嚴(yán)酷,以至于招文人和史官詬病,現(xiàn)下要搏個‘寬仁’的名兒記在史書上罷?!庇謸P(yáng)起一側(cè)嘴角,道:“那位自年后身子骨時好時壞,最多兩三年吧,婉太妃怕是著急了罷,忠順和那四王八公近來可是私底下來往頻繁,動作不斷啊。”水泱忽然想起午時那份密報,冷聲道:“那些人所圖非小呢,晌午賀一來報寧國府嫡孫要娶妻了,娶得還是個小小營繕郎的女兒!”“哦,那賈家不是最講門第么,怎么?”水泱冷笑:“哥哥有所不知呢!那營繕郎秦業(yè)當(dāng)年無兒女,便向養(yǎng)生堂抱了一個兒子并一個女兒,誰知兒子死了,只剩女兒,說是——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才結(jié)親。巧的是這小字兼美的女子正是七年前義忠壞事身死時秦業(yè)抱養(yǎng)來的,更巧的是這女孩兒被抱養(yǎng)的時候已經(jīng)七歲有余!”水湛的臉色已是鐵青一片:“這賈府好深的心思!拿著這女子想圖謀什么?!哼!一個女子,又能做什么?”想了想,復(fù)又嗤笑道:“是了,是了!小九兒你有所不知,上次選秀時賈家送來的女孩兒被選為女官,那女子倒頗有心計,如今在皇后宮里作女官兒。若非前幾日她故意在鐘秀宮側(cè)扭傷腳踝沖撞了圣駕,我還不知道有這人呢?!闭f完便高聲喚守在殿外的大太監(jiān)魏進(jìn)朝:“將前些日子的‘玄’字密折呈上來!”
水湛將朱紅箋子上寫著“玄”的折子扔給水泱,水泱接過看了盞茶時間,隨手將折子仍還給魏進(jìn)朝,魏進(jìn)朝輕輕倒退出殿,將殿門依舊掩好。
這廂水泱譏笑道:“好個大年初一的好生日!好個有大造化的賈元春!”一邊兒又惡心他哥:“皇兄~不若將這位有福氣的‘好’女子收了去?”水湛嫌惡的瞥他一眼,又假笑道:“那賈氏還是你的心尖子的親姐姐,不若賜給你做個侍妾婢女?”水泱一點兒也不覺害臊:“臻玉姓林,和那賈氏有什么關(guān)系!”水湛嘆道:“這林海哪兒都好,就是沒修個好親戚?!彼竺q解:“林府和賈府再不會有干系地!那林家賈氏夫人和榮寧二府那起子人可不一樣,極為慈愛良善的!這些年,我瞅著林家和榮國府已是疏遠(yuǎn)良多,只是面上過得去罷了。”復(fù)又喜道:“臻玉雖生于賈家,可和他生母是一心想離了那富貴窟的,這才籌謀著跟林海家去,原只想過繼給姑蘇沒落旁支,不想林如海慧眼,竟精心策劃認(rèn)了作嫡子!臻玉跟我說,他娘親時常教他莫貪圖賈家富貴權(quán)勢,又曾言‘賈家面上鮮花著錦,可實際上窮奢極欲,不知沾染了多少骯臟事兒,壞了多少別家的骨肉情,多早晚是要還的’?!彼奎c頭:“這女子倒是個明白人。給賈家二房做妾卻是可惜了?!?br/>
水泱哼道:“那賈府老太君可不是一般人物,她兩個兒子與她相比就是兩個蠢物!榮寧二府可都在她手里掌著呢,這秦氏和賈氏的事件少不得她的籌謀,只是偏愛次子,倒讓襲爵的長子住了偏房,次子入了正院,使人詬病。”
水泱又笑道:“聽聞這史老太君極是溺愛二房嫡次子名寶玉的,這寶玉從胎里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世人皆贊奇異。周歲時他老子要試他將來志向,誰知他只將些脂粉釵環(huán)抓來,如今已七八歲,常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又把但凡讀書上進(jìn)的人皆起了名字叫作‘祿蠹’?!?br/>
今上嗤笑道:“這般不孝色鬼!難道他父親叔伯長輩也是‘濁臭逼人’也是‘祿蠹’么?”
水泱附和道:“可不是么。臻玉比之好上千百倍不止!如今臻玉已是頭名廩生,明年就要來京城參加秋闈,一朝得中,便是十余歲的舉人,豈是那長于深閨婦人之手的‘假’寶玉可比!”
水湛一見他這副不似平常冷淡的模樣就腦仁疼,擺手道:“行了,行了??蓜e提那真玉假玉的了。”不等水泱吱聲,就叫魏進(jìn)朝:“在萃賞樓傳膳罷,景澤隨朕一道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