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西山
    今年天氣似乎熱得特別快,京里又在搞軍制改革,朝堂每次攪擾不息,皇上不勝其煩,于是還沒到端午,就起駕去了西山行宮,還把上書房里進學的宗室子弟、伴讀們都帶走了,只說是要好好教導。
    西山行宮其實也就是皇家獵場,青山疊翠,碧水逶迤,行宮修建得依山傍水,還供奉著個皇家寺廟,山下環(huán)繞溪河,沿河一帶,種著許多花樹和楊柳,繁花似錦,綠柳成蔭。
    行宮里養(yǎng)了不少祥瑞的小動物,云禎他們一行人下了車,便看到小鹿成群,蝴蝶翩翩,野雞在花樹下散步,不由也都心情愉快,行李自然是有小廝們收拾去了,淘氣的學生們有的已迫不及待拿了彈弓去打那些野雞小鹿,一時間鬧得雞飛狗跳,生機勃勃。
    學生們住的是聽風閣,殿宇華美,畫棟雕梁,四面出廊,在廊上憑欄往下看,重巒疊嶂都在腳底,風光十分好。
    朱絳喜滋滋跟著云禎道:“我適才問過了,這邊東面的房最敞亮涼快,一會兒咱們就挑個東面的房一起住著,難得出來,我今晚和你一塊兒睡吧!我?guī)Я撕眯┊嫳咀樱煤湍阋煌茨兀 ?br/>
    云禎漫不經(jīng)心點著頭,心里卻想著姬冰原不知為何今年這么早就要來西山行宮避暑,對面卻迎來了青松,他熟練地行了個禮:“小的見過侯爺,皇上說了侯爺近期功課有些松懈了,這次行宮請侯爺過去和皇上住一個院兒,方便皇上給侯爺督促功課。侯爺?shù)男欣钚〉膫冞m才已命人都搬去主院那兒去了,皇上正要召侯爺一同進午膳呢。”
    云禎睜大了眼睛:“什么?!”說好了出來放松的呢!這豈不是比在宮里還慘!宮里好歹還能回家放放風呢!和皇上住一個院!那和坐監(jiān)牢有什么區(qū)別!
    朱絳也有些失望:“去和皇上一個院子啊,那我可不好隨意找你了。”
    青松笑道:“侯爺可以邀請一位同學一并住進去的,皇上專門交代了,有人一起和侯爺做功課,恐怕侯爺能更長進些。”
    朱絳臉色微微一青,心里發(fā)毛,啊這……還是算了吧……在皇上眼皮底子下……云禎卻大喜過望拉住朱絳的手:“那太好了,我就帶上子彤了!”有朱絳這個墊底的,說不準襯托得自己還好點呢!死道友不死貧道啊!
    朱絳絕望看著青松指揮著小內(nèi)侍和護衛(wèi)們將他的行李利落帶走,吞了吞口水,行吧……至少能和云禎住一塊兒,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就,還是很慘。
    什么打獵多好玩,在朱絳心里都沒了存在感,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和云禎上了馬車,在一眾學生們艷羨的目光里離開了聽風閣。樂文小說網(wǎng)
    姬懷素站在一側(cè)松下,遠遠看著云禎帶著朱絳走了,心下微微失落,聽到一側(cè)姬懷清在和旁人道:“這里我小時候和父王來過,我就是在這里第一次獵到一只白鹿的,當時父王極其高興,覺得這是祥瑞,興許我將來有些造化也未可知,因此一貫不肯縱著我,只讓我認真。”
    頓時周圍一群伴讀恭維道:“白鹿!果然是極祥瑞的吉兆啊!”一時馬屁聲不絕,諂詞如濤,有些學生看不過,紛紛側(cè)目而視。
    姬懷素心里冷笑了聲,卻也知道姬懷清的確是家里深寄厚望,自己呢,也只有自己進京后,父王才對自己的母妃重新尊重了些,便是如此,也未對自己提供些許助力。
    一旦等皇儲定下,他被打回原型,母親又將會是回到從前那種尷尬冷落的位置……世子和他不是同母,他的母妃是繼妃,也因此他有著一堆嫡兄弟和一堆庶兄弟,在康王這里,兒子是最不值錢的,婁繼妃除了出身翰林家里比較清貴以外,一無所長。
    只有當上皇儲,將昔日所有看不起自己的人踏在腳下,才能揚眉吐氣,一雪前恥。
    他看著已經(jīng)走遠不見的車子,想著謎一樣的昭信侯云禎,他明明聽自己的琴會落淚,但他居然寧愿和姬懷盛一起開鏢局做生意,卻對自己完全拒絕,到底為什么?他不理解。
    那天云禎吹的《白馬歸》,目光里含著的哀愁、怨尤把他給觸動了。
    深受帝寵的昭信侯,這么個年紀,到底是經(jīng)歷過什么,怎么會吹出那樣沉重的曲子?他是在受委屈吧?長公主和先昭信侯先后去世,他一個人,特別艱難吧?
    姬懷素心情復雜地回了自己的房間,毫不意外自己的房間方位并不算好——如同他現(xiàn)在不尷不尬的位置一般。
    朱絳一個不學無術(shù)的紈绔,只是和昭信侯從小玩到大,就能跟著昭信侯去和皇上一塊起居,若是自己爭取到了昭信侯,此刻和他一起去云龍殿面圣的,應(yīng)該是自己才對。
    云龍殿里,被無數(shù)人羨慕嫉恨的朱絳,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膳桌前食不下咽。云禎倒是心很寬地給他夾松子糖:“嘗嘗這個,宮里的做法和外邊不一樣,都是冰糖屑炒香的,特別好吃——皇上,怎的不見丁總管呢?”
    姬冰原淡淡道:“他和高信在京里還有些事辦完再過來——還沒用幾口飯,就吃點心,仔細沒胃口。”
    云禎嘻嘻一笑:“兩人都辦差去了啊,那皇上您身邊還有能使喚的人不?有什么只管使喚我,子彤來嘗嘗這個翡翠獅子頭,味道也很好。”
    朱絳一雙筷子夾了半日都夾不起來獅子頭,背上全是汗,實在是,皇上的目光太可怕了啊!這怎么吃得下去啊,皇上雖然說話挺和氣的,但是那目光看誰都仿佛一點溫度都沒有一樣,沉而冷,為什么吉祥兒就能這么自然地吃飯呀!
    姬冰原看這小子一副立時三刻就要去世的樣子,總算收回了目光,默默一個人用膳。
    這第一嫌疑人,自然就是這定國公的小子了,他與云禎從小一塊兒玩到大,聽說也是個紈绔來著,看皮相確實還不錯,會是他帶壞了自己家孩子嗎?
    他又看向云禎傻吃傻喝的樣子,實在是憨得傷眼,但是兩個少年一個穿著石榴紅的袍子,一個穿著紫色侯服,一樣的紫金冠,兩人并排坐在一塊兒,就像兩匹野地里恣意奔跑的小馬駒,青春活力撲面而來。
    只看外貌,也還算配得上,但看吉祥兒舉止,又不大像有什么私下勾當。
    也還有時間,反正也把這小子拘來眼皮下邊了,若真有情,這是瞞不住的,姬冰原想著。
    京里,昭信侯府。
    羅采青正迎接著兩位大佬,一個是御前大總管丁岱,笑瞇瞇地找了長史羅采青:“還是和上次一樣,侯爺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皇上派小的來府里看看問問他的日常起居,還得勞煩長史大人請出院子里伺候侯爺?shù)男P、總管、侍女來,小的好生問一問。”
    另外一位龍驤營大統(tǒng)領(lǐng)高信,娃娃臉,月牙眼,特別和氣對羅采青道:“我是順路送的丁總管過來,皇上聽說侯爺收了不少孩子在府里訓練著,叫我有空也指點指點他們,今兒正好順路過來,便也看看,若是有好的,便收入龍驤營。”
    羅采青大喜道:“那是最好不過了!兩位大人請坐,等我安排。”
    丁岱和高信交換了下眼神,笑道:“不敢勞煩大人,我們分別行事,早點辦差結(jié)束就好。”
    羅采青道:“其實高大人來的不巧,前兒侯爺開了個鏢局,讓幾位老兵們帶了不少的孩子們出去歷練去了,可能高大人見不到幾個,如今留下來的真沒幾人。”
    高信笑瞇瞇道:“無妨,就找?guī)讉€孩子多問問,先心里有個數(shù)好了——我聽說令狐家的那個神童,如今也在侯府上吧?據(jù)說是在書房里伺候?不知道此次出去了沒?”
    羅采青道:“他主要伺候侯爺筆墨的,自然不會出去,但他在這習武上可沒什么天分啊。”
    “那我就先把他叫來給高統(tǒng)領(lǐng)掌掌眼吧。”
    高信笑道:“可巧了,我們正好一起見了,我也好問問侯爺?shù)钠鹁印!?br/>
    花廳里,令狐翊忐忑不安地站到了丁岱跟前,丁岱笑瞇瞇給他倒茶:“喝茶吧,你就是令狐家的小神童吧?當初咱家還去過你家呢,記得那時是令狐相爺?shù)牧髩郏胰ベR壽,相爺還給我也寫了幅字呢……”
    “你如今在侯府呆得如何?侯爺好相處不?侯爺是個心善的人兒,從小他小時候啊……”丁岱嘮嘮叨叨說起從前的事情來,一會兒說昭信侯小時候,一會兒說從前和令狐相爺?shù)呐f事,一會兒問侯爺?shù)钠鹁樱瑦鄢允裁矗瑤c睡覺,零零碎碎,東拉西扯。
    令狐翊開始還緊張得不行,每一句都想一想才回答,后來看丁岱一直笑瞇瞇仿佛個慈祥的長輩,拉起家常來也啰里啰嗦,他漸漸也就放松了下來,最后甚至有些不耐煩起來,因為丁岱仿佛糊涂了一般,有時候重復問了好幾次相同的問題,他重復答了幾次后,終于小聲提醒丁岱:“這個問題剛才公公問過了。”
    丁岱一愣,拍著腦袋笑道:“問過了嗎?哎,瞧我這記性,你剛才是說什么來著?朱公子將方路云要走了,是吧?”
    令狐翊道:“是的。”
    丁岱又問道:“那這之后你還見過方路云嗎?”
    令狐翊道:“朱公子過來偶爾會帶他過來,朱公子腿傷在家養(yǎng)傷時,也派他過來傳過幾次話。”這明明是剛才他問過的,令狐翊到底是少爺脾氣,這些日子又一直養(yǎng)在書房,養(yǎng)得更有些嬌氣了,適才喝了幾口茶,漸漸內(nèi)急起來,心下開始不耐煩了。
    丁岱卻仿佛不記得之前問過一般,又繼續(xù)問他:“具體是幾次呢?傳話過來說什么呢。”
    令狐翊按捺下急躁道:“就是希望侯爺去看他,說他在家無聊,我當時也就告訴他侯爺在聽曲兒,不在家。后來侯爺回來后,我稟報了侯爺,侯爺?shù)诙熳屗境幦ベI了好些話本,然后上門去探望朱公子了。”
    丁岱突如其來問了句:“有人說你和方路云有私情,私下勾結(jié),可有此事?”
    令狐翊吃了一驚睜大眼睛:“誰說的!什么叫私情?他從前是我的伴讀小廝,自從他去了朱五公子那邊,我再也沒和他聯(lián)絡(luò)過,雖則有次他來探聽侯爺去哪兒了我有告訴他,但也是因著朱五公子和侯爺一貫親厚,侯爺回來后我也和他如實稟報了,并無私下往來交接之事!”
    丁岱笑瞇瞇道:“果然你和方路云并無茍且之事?”
    令狐翊茫然道:“什么叫茍且之事……”他忽然反應(yīng)過來,臉色漲紅:“我們都是男的……什么茍且之事……是誰說的!小的愿和他對質(zhì)!”
    丁岱并不回答,只接著問:“你覺得會是誰指證揭發(fā)你呢?”
    令狐翊一陣茫然,過了一會惶然道:“我不知道……我到了侯府就不受其他人歡迎……”他有些頹然,想起了方路云當初護著自己卻仍然一直被排擠欺負的那段日子,究竟是誰在胡說八道?
    丁岱循循善誘:“是不是有誰嫉妒你得了侯爺寵愛,因此構(gòu)陷于你?你可知道你進書房之前,誰最得侯爺寵愛嗎?”
    令狐翊滿臉都是疑惑:“侯爺待我們都是一般的呀……并無哪個特別看重的,他每日忙得很,不是在宮里進學就是在練箭,偶爾出去聽聽曲兒,很少和我們說什么話的。”
    丁岱道:“侯爺平日里性情挺活潑的,怎的不和你們閑聊說話的嗎?”
    令狐翊道:“我們都是奴籍,他和我們說什么呢?”
    丁岱點了點頭:“那侯爺在家也沒有玩樂取笑的?”
    令狐翊道:“我覺得……大概是因為侯爺才出孝吧,我覺得我進府以來,都很少看到侯爺笑的,更別說和我們說什么笑話了,和忠義院那些叔叔伯伯講話,和長史官說話,也是普通應(yīng)酬往來吧。”
    丁岱問:“和朱絳公子呢?”
    令狐翊想了下道:“我入府就聽說朱公子和侯爺是打小的交情,特別好。但是我平日里看著,倒覺得都是朱五公子上趕著和我們侯爺說話,玩樂,侯爺忙得很,倒像是應(yīng)酬比較多,但若是和其他根本不往來來說,那朱五公子,的確是咱們府上來往最多的人了。”
    “侯爺也沒別的更好一些的年紀相當?shù)呐笥蚜耍靶┤兆討咽⒐拥故莵磉^兩次,但是也都說生意,不像個知交的樣子。”這么說起來,令狐翊自己都覺得怪怪的——怎么說起來侯爺?shù)瓜袷莻€外熱內(nèi)冷的性子,為什么說起侯爺就好像是熱鬧頑皮的,是因為朱五公子在一旁的原因吧?
    丁岱看向令狐翊,只見這曾經(jīng)嬌貴的相府公子,滿臉懵懂天真,應(yīng)是并無假話。
    只是昭信侯,也沒比他大幾歲,偌大侯府,似乎竟無一個知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