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蛋羹
五月的天實在是愜意,但其實還沒到打獵的時候,因此圣駕到了行宮,其實每日大部分時間仍然是在批從京里快馬送過來的內(nèi)閣大臣們無法決定的奏折。
但即便是這樣,姬冰原并沒有放松云禎的功課,連帶著朱絳也倒了大霉,沒有任何門客書童幫忙,寫策論的感覺是怎么樣?被皇上盯著,限時抽查背功課的感覺又是如何!
朱絳一萬個懊悔,只后悔當(dāng)初沒有以傷沒好的原因留在京城。
他是要做紈绔的啊!這被拘在皇上眼皮底下發(fā)憤圖強(qiáng)算什么事兒!
更苦悶的是,正因為他腿傷才好,其他王孫公子們都去打獵去了,他卻只能乖乖地在大殿里寫功課!
到下午的時候,陸陸續(xù)續(xù)開始不斷有人給皇上進(jìn)獻(xiàn)自己親手獵的獵物,也有人給皇上寫詩,內(nèi)侍們不停地進(jìn)來稟報:姬懷清公子進(jìn)獻(xiàn)雄鹿一頭……姬懷素公子獻(xiàn)來新作行宮詩三首……
姬冰原倒是十分耐心,進(jìn)獻(xiàn)獵物的,都吩咐命膳房好生整治,獻(xiàn)詩的,拿來真的用朱筆點圈批改,最后還一一都賞了東西下去。
只有朱絳在一旁看著滿不是滋味,外邊風(fēng)光正好,草木深翠,野物繁盛,他卻和云禎在寫大字!
他偷眼看云禎,他知道云禎一貫也極不耐煩寫字的,如今卻腰背筆挺,眉目安靜在那里一本正經(jīng)地寫,這是轉(zhuǎn)了性兒?
難道真的只有自己最廢材嗎?
充滿了對自己懷疑的朱絳磨磨蹭蹭地寫了一下午也只憋出了幾行字,眼淚都要落下來。
幸好正在搜刮枯腸之時,外邊來了個小內(nèi)侍,稟報道:“陛下,丁總管來了,還送了幾位大臣過來,說有軍機(jī)要情稟報。”
姬冰原抬眼看了下下邊,果然云禎還在裝模作樣地寫字,外人看著倒是一本正經(jīng)了,只有他知道那寫得肯定全是敷衍,定是指望著有個墊底的朱絳,所以才坐得這般定呢,若是平日里,這會子早就一會兒說手酸,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解手。
他嘴角微微一勾,終于開恩:“請幾位大人進(jìn)來議事,昭信侯和朱公子也先下去散散心吧,也寫了一上午了,出去松散松散身子,晚膳再過來好了。”
一時云禎和朱絳仿佛脫籠的鳥兒,離了云龍殿,很快攀上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坡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風(fēng)景。
朱絳大喘氣:“可算是能松散松散了,我得感謝丁公公救命之恩,再在那里關(guān)下去,我可真的是要死了——這還在在行宮待幾個月啊!我看皇上忙得很,不如還是回京的好啊。”
云禎轉(zhuǎn)頭看了眼主殿門前,那里丁岱穿著紫服,帶著幾位大人走了進(jìn)去,朱絳問他:“你在看什么?”
云禎道:“沒什么,皇上避來行宮,其實是為了讓軍機(jī)處那邊方便行事罷了,京里的勛貴們,大多都是當(dāng)初和皇上同生共死收付北地的,如今要動軍制,皇上大概也怕傷了昔日情分,索性躲出京來吧。”WwW.ΧLwEй.coΜ
朱絳張大了嘴巴:“你意思是,皇上要動我們這些勛貴家了?”
云禎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打個比方,你家國公爺?shù)拇_是對皇上忠心耿耿的,但是國公爺?shù)奈羧帐窒拢瑖珷斘羧帐窒碌氖窒拢€有你父親那邊,你幾個伯父,世子那邊,那手里牽涉的利益可就多了,他們手里的肉被割了,豈有不去找你家國公爺?shù)模咳缓竽慵覈珷斣龠M(jìn)宮去找皇上哭一哭,定國公可是先帝欽點的福將哎!多大一個吉祥物,皇上也不好意思不給你家祖宗面子吧?人人都這么來一遭,你說皇上還改不改?”
朱絳道:“我家老祖宗才不會為了這些事進(jìn)宮,一定會裝聾作啞的。”
云禎道:“我就是打個比方。當(dāng)然,皇上只是要動軍制,不是要動勛貴,因此把宗室子,勛貴家的子弟都帶來了行宮,這既是給各府、各位藩王一個心照不宣安撫的姿態(tài),其實我們也是另外一種形式的質(zhì)子。”
朱絳震驚得合不攏嘴看向云禎:“吉祥兒,皇上真的這么深謀遠(yuǎn)慮的嗎?”你呢?又是怎么看到這背后的利益牽扯的?
云禎道:“很多事,也是事后想起來,才知道皇上之前做的那些事有什么用。”
朱絳沉默了一會兒,看云禎臉上不知為何又出現(xiàn)那種令他感覺很遠(yuǎn)的冷清傷感的神色,沒有再問這些,他笑道:“你在這兒等著,我給你一個驚喜,你等著哈!”
云禎不明所以,只見朱絳唰的一下已經(jīng)竄得沒了影子,他知道他一貫跳脫,便也只是站在原地等著。
“侯爺真是慧眼如炬,觀局入微。”
云禎一驚轉(zhuǎn)頭,卻是看到了姬懷素,心里倒是稍定了些,姬懷素倒是不會將他們的話說出去,倒是自己不夠謹(jǐn)慎了,還是因為被拘了一上午的緣故,他心下暗自懊悔,一邊卻直接轉(zhuǎn)頭就走。
姬懷素看他又是這樣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幾步緊跟上去叫住云禎:“侯爺可是看不起姬懷素,因此才這般躲著在下?”
云禎站住,并沒有回頭,只是回了句:“云某人見了蟑螂老鼠,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公子自重。”
這話說得著實不客氣了,姬懷素臉色完全怔住,云禎卻頭都不回,大步往山坡下走去。
云禎大步走著,并不理他,不多時朱絳氣喘吁吁地在后頭叫他:“吉祥兒!吉祥兒!”
云禎站住了轉(zhuǎn)頭,看到朱絳袍子角兜著什么,正長腿奔波趕著向他跑過來,而姬懷素已不見人,便站住了等朱絳。
朱絳上氣不接下氣跑到了他跟前,有些委屈:“不是叫你等著我嗎?怎的先走了?”
云禎道:“看見幾個討厭的人,不想搭話就走了。”
朱絳這才釋然:“原來這樣,我也經(jīng)常這樣,遠(yuǎn)遠(yuǎn)看到不想說話的人,趕緊繞路走——你看!這是什么?”
云禎低頭看朱絳如獲至寶地將兜著裹著的袍襟打開,里頭裹著好幾個圓滾滾雪白的蛋。
朱絳捧著衣襟那幾只蛋抬臉對他笑:“看到?jīng)]?這是野雞蛋!我昨兒進(jìn)來就看到在那灌木叢下,記了地方,就想著今兒有空一定去掏了這窩蛋來,哈哈哈哈你不是最喜歡吃雞蛋羹了嗎?這野雞蛋一定香!一會兒讓膳房給你做一碗水水嫩嫩的好不?”
云禎看著朱絳青春年少的臉仿佛和兩世前那張笑臉重合了起來,那已經(jīng)太過遙遠(yuǎn)的記憶,穿著石榴袍的少年,爬上樹,掏了幾個鳥蛋下來給自己獻(xiàn)寶一般的笑。
說不上是哪一瞬間的心動,也說不上是誰先心動。
就是那樣自然而然的發(fā)生了,也許是無數(shù)次共榻夜語倦極入睡不經(jīng)意的擁抱,也許是把臂同行依偎著喝酒看話本,也許是共乘一馬看花游獵,也許是同下清溪摸魚洗腳,兩個少年在最年少又最容易沖動的歲月,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那時候兩人都是追求快樂的人,怎么舒服怎么來,和一起長大的好兄弟在一起,天天一起過快樂日子,有什么問題?
云禎垂了睫毛,感覺到自己的眼圈在發(fā)熱,他無法控制住那一瞬間那種對過去再也無法追回來的年少時光的巨大懷念和悲愴。
那一碗下了致命毒藥的朱絳遞過來賠禮道歉的食物,正是一碗雞蛋羹。
云禎百感交集,終于冒出了一句話:“朱子彤,你能不能不要永遠(yuǎn)活得這么蠢。”
朱絳臉上的笑容僵住,手里還捧著那幾個野雞蛋,手足無措站在那里,云禎不知道說什么,轉(zhuǎn)頭就走。
直到晚膳,內(nèi)侍來請,朱絳才又在皇上那里看到了云禎。
丁岱總管也回來了,笑吟吟地給他們布菜,還端上了一盤雞蛋羹:“這是朱五公子今日得的野雞蛋,孝敬皇上的。”
朱絳小心翼翼看了眼云禎,看他神色如常,微微笑著,仿佛下午那喜怒無常的翻臉已翻篇的樣子,心里定了些。
姬冰原看了云禎一眼:“記得以前吉祥兒愛吃蛋羹——長公主不會做菜,唯一會做的一道菜就是雞蛋羹了。”
云禎嬉皮笑臉道:“皇上,宮里什么好吃的沒有,這什么梅花鹿蹄筋羹,刀魚酢,黃雀李,嘿嘿,你讓臣留點肚子吃別的好不。”
姬冰原道:“隨你,只別吃多了又嚷嚷腸胃不舒服,逃了功課,這兒可沒有令狐神童替你代寫功課了,莫非你打算讓朱五公子代寫?”
云禎苦了臉:“皇上,代寫策論這事兒能翻篇不?不帶次次翻老賬的。”
姬冰原一笑,云禎卻好奇道:“陛下,臣聽說這西山行宮,其實是前朝皇帝的藏寶庫,當(dāng)時挖掘出來好些稀罕物事。”
姬冰原道:“是,自取滅亡之舉,當(dāng)時明明老百姓都餓得吃不上飯了,他還在這里囤積了大量珠寶財產(chǎn)和糧食。先皇打下來后,這里改為行宮,珠寶財物都清點了充入國庫賑災(zāi)去了。”
云禎道:“哦……還以為能開開眼界呢。”
姬冰原一笑:“還是留了一些稀罕的,用完膳帶你們?nèi)ラ_開眼界。”
朱絳不由也振奮起來:“太好了!”
丁岱在一旁看著姬冰原這寵溺無度的樣子,心里涼涼地想:何止是開眼界呢,我看這稀罕物事馬上又要賞給侯爺了。
皇上下午聽了稟報那副心疼表情,哎喲喂。
這才叫皇恩深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