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27章
“你說過想當(dāng)老師。”
前世最孤獨(dú)無助時(shí)她說過。
難道把學(xué)校買下來,要她以后當(dāng)校長嗎?
她認(rèn)識他幾年,做了兩年夫妻,在一起的次數(shù)十個手指都數(shù)的過來,交談自然更少得可憐,他不知道她喜歡什么,不清楚她的想法,甚至連她老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怎么了?”
他等了半天聽不到她說話。
“你不需要這么做。”
靜默,過了一會,他悶聲說:“你不高興?”
“我不想當(dāng)老師了,將來有我丈夫養(yǎng)我。”
“方崇文嗎?”
語氣瞬間冰冷。
她和聲細(xì)語地說;“是誰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反正也不是你,他即使把學(xué)校買下來,再過半年,她出國走了,可能的話,永遠(yuǎn)不回來了,今生不會再有交集。
客廳門推開,一個老媽子進(jìn)來,大聲說;“六小姐,方家少爺來了。”
林沉畹把電話機(jī)放下。
以為方崇文來了,進(jìn)來的也姓方,是五姨太的表弟,五姨太的表弟方元卿,五姨太這個表弟常年從北方販貨到南方,路途經(jīng)過琛州,小住幾日,住在客棧,來找過五姨太兩回,每次來都給府里的眾人帶些小玩意。
五姨太的親戚,林沉畹對他很客氣,“方少爺來了。”
方元卿三十出頭的年紀(jì),常年走南闖北,比實(shí)際年齡看上去老練,微笑著說;“六小姐,我來跟我表姐告別,我要往南方去?”
“方少爺不多待幾天?”
“我要去南方進(jìn)點(diǎn)貨,販到北方,在這盤恒五六天了,該走了,六小姐以后有機(jī)會去山西到家里玩。”
林沉畹笑了,“原來方少爺家鄉(xiāng)是山西,我以為是東北人。”
方元卿爽朗地笑說:“我天南地北倒騰貨物,我不是北方那邊的人。”
兩人剛說了幾句話,客廳電話鈴響了,林沉畹叫老媽子領(lǐng)著方少爺去見五姨太和七小姐林秀萱。
林沉畹拿起電話,電話里傳來一個陌生的男人的聲音,“喂!你好!這是林督軍府嗎?”
男人聲音很寬厚,不是林沉畹熟悉的,林沉畹答道:“是林督軍府,你找誰?”
“我找林家二小姐,林秀葳,我是她的朋友。”
這個男人說話禮貌客氣,稱呼林秀葳為二小姐,二小姐只有林秀葳回娘家時(shí),家里人稱呼慣了,外人稱呼夫家的姓,高家大少夫人。
“我二姐沒回來。”
對方親切地問:“你是她那個妹妹?”
“六妹。”
“我聽說過你,你二姐說你懂事,乖巧。”
這人挺健談。
“先生您貴姓?”
“我姓黃,黃敏之。”
“黃先生,等我二姐回來,我告訴她你來過電話。”
“再見,六小姐。”
“再見,黃先生。”
林沉畹放下電話機(jī),心想,這個黃先生好像跟二姐關(guān)系很親近,二姐跟二姐夫兩人互補(bǔ)干涉,二姐林秀葳男友甚多,前一段時(shí)間跟那個洋行襄理走得很近,這又出來一個黃先生。
她正坐在那里尋思,二小姐林秀葳從門外走進(jìn)來,脫下外面穿著大衣,客廳里燃著壁爐,氣溫很高。
林秀葳梳著時(shí)下流行微卷的長發(fā),絳紫色絲絨旗袍,改良過的旗袍,領(lǐng)口開得很低,露出雪白的脖頸,改良后的旗袍長度比照之前縮短,剛過膝,腳下穿著紅細(xì)高跟鞋,長長的一截白腿,穿著玻璃襪,窈窕身段,舉手投足帶著撩人的風(fēng)情,儼然是廣告牌上的摩登女郎。
“二姐,你回來了,剛有人給你打電話。”
“誰找我,找到這里來了?”
林秀葳走到沙發(fā)上坐下。
“一位姓黃的先生,叫黃敏之,這位黃先生談吐很紳士。”
林秀葳把手按在電話機(jī)上,“他都跟你說什么了?”
“她問我是府里的哪位小姐。”
林秀葳看六妹明顯被討好了的神情,“他說什么好聽了?”
“他說他知道我。”
林秀葳搖電話,林沉畹站起來,走出客廳。
二姐林秀葳跟二姐夫高祖秀是父母包辦婚姻,兩人婚前有過接觸,婚事家里也是征得二人同意的,二姐夫高祖秀空長了個好皮囊,生性風(fēng)流,婚后沾花惹草。
二姐林秀葳是金陵女子大學(xué)的校花,自然不是逆來順受的個性,交際場上的名媛,招蜂惹蝶,二姐林秀葳思想解放,不受封建禮教的約束,高家無奈,一場政治聯(lián)姻,比自由婚姻還牢固。
林沉畹出門時(shí),回頭看一眼沙發(fā)上講電話的二姐林秀葳,柳葉細(xì)眉,說話時(shí)眼角上挑,吐字如珠,端的是風(fēng)情萬種,迷死人的魅力,沒有幾個男人有定力,不被吸引。
屋外是的陰天,眼看天黑了,冬季陰冷潮濕,她要回房中,經(jīng)過花園,看花園里花架子下,大少爺林庭申,跟冷家小姐一個站在,一個坐著說話,冷小姐注意力集中傾聽,冷小姐明麗的笑顏,周圍蕭條的景色仿佛有了生機(jī)。
大少爺林庭申正在講著什么,表情極為認(rèn)真,兩人肯定是討論冷小姐去花都夜總會唱歌,冷家雖然家道中落,家里的小姐去夜總會做歌女,滿清遺老最重身份體面,冷小姐阻力不小,先就大奶奶不同意,大少爺插手小姨子的事,小夫妻又一頓爭吵是免不了的。
她心想,這倆人也不嫌冷,花園里的電燈突然亮了,冬季電燈光白花花的,照在倆人身上清清冷冷的。
小楠點(diǎn)燃汽爐,房中暖烘烘的,冬日濕氣重,林沉畹在汽爐邊烤手,她們住的中式庭院,冬天用汽爐熏屋子,西式的小洋樓里壁爐取暖。
中式庭院住慣了,自有它的好處,寬敞,人與人之間隔開距離,保有隱私。
手暖和了,把已經(jīng)寫好的文稿拿出來,最后修改,然后定稿,工工整整抄錄一遍,檢查沒有錯誤,收好,這篇明天該交稿了。
她生活在這種大家庭里,周圍女性眾多,個性迥異,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她短篇的素材取自周圍的人為原型。
新生活雜志社磚紅色洋樓,在暮色中顯得安靜,林沉畹放學(xué)后去雜志社,雜志社屋里另外兩個人已經(jīng)走了,剩高樹增一個人在屋里看稿子。
由于天陰,屋里光線暗,他辦公桌臺燈已經(jīng)打開,聽見輕輕的腳步聲,他抬起頭,臉上瞬間露出溫暖的笑容,站起來,熱情地招呼,“林小姐,你來了,我猜到你今天過來。”
林沉畹腳步輕盈地走進(jìn)去,微微一笑,“所以高主編沒走,等我嗎?”
高樹增坦蕩地承認(rèn),“算是吧!”又解釋一句,“我還有點(diǎn)事情沒有忙完。”
林沉畹坐下,把手稿交給他,高樹增接過稿子,調(diào)亮臺燈,仔細(xì)看了一遍稿子,眼睛里流露出驚異,這個短篇跟上一次一樣,都是寫女人的故事,這個少女里表現(xiàn)出的人物思想成熟,完全不像她這個年紀(jì),未經(jīng)世事天真少女能表達(dá)出來的,他不由上下打量她。
被他一看,林沉畹有點(diǎn)緊張,“高主編,稿子不行?”
“不,不,你誤會了,無論從文筆還是故事內(nèi)容都非常好。”他轉(zhuǎn)念一想,這個少女生活在林督軍府,見慣了形形□□的后院的女人,能寫出這樣深刻的文字也不奇怪。
林沉畹松口氣,“沒問題的話,高主編,我回去了。”
“我忙完了,我送你。”
高樹增收拾桌上的東西。
兩人出了門,冬季的傍晚,空氣寒冷,林沉畹把外面大衣領(lǐng)子往上提起來,高樹增穿了一件外套,兩人沿著人行道往電車站走,高樹增心里好奇,問;“督軍府的女眷多,人際關(guān)系好相處嗎?”
他還想著她里描述的一個后宅的女人,林沉畹神態(tài)輕松,“我伯父有六房太太,兄妹中我排行第六,我還有個妹妹。”不由笑,“有一個班級女生多,玩麻將好湊成局,不過,大家都很好,主要是我大伯母性格好。”
“你伯父是不是很忙?”
“我伯父很忙,家里很少能看見他。”
“你伯父每天晚上不回家吃飯嗎?”
從內(nèi)宅女人聊到她伯父,林沉畹揚(yáng)起小臉,哈了一口氣,“我伯父不跟我們在一起吃飯,每晚回不回家吃飯,我就不知道了。”
高樹增看著她,“看來你在督軍府過得很好,跟大家關(guān)系也不錯?”
林沉畹點(diǎn)頭,“我堂兄堂姐對我很關(guān)心愛護(hù)。”
“看出你很幸福。”停頓一下,高樹增又問;“你跟你伯父感情好嗎?”
她的聲音瞬間低了幾分,“我伯父是我最親的人,我父母死時(shí),我才不到十歲,我舉目無親,每晚都害怕,希望父母來帶我走,我不要孤獨(dú)一個人留在世上,后來,我伯父派人來接我,把我?guī)У讲父稀?br/>
“剛開始,我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還是會害怕,我五姐比我年長一歲,天天晚上陪著我睡覺,我二姐給我買許多新衣裳,我四姐和七妹沒事找我玩,我伯父沒有空經(jīng)常來看我,但很關(guān)心我,慢慢的,我習(xí)慣了,偶爾做夢也會夢見鄉(xiāng)下,夢見我父母。”
高樹增低下頭,若有所思,似乎有些許悵然,半天,抬頭說;“動蕩年月,能夠親人相守固然是好的,只是未必如愿。”
橫穿馬路,高樹增似無意中拉了她一把,他大概對上次林沉畹差點(diǎn)被車撞到,心有余悸,不說話了,緊張看著馬路過往的車輛。
過到對面,離電車站不遠(yuǎn),林沉畹說;“高主編,車站到了,回去吧!”
高樹增腳步未停,“我沒事。”
突然想起,林沉畹問;“高主編租的公寓在這附近,這里的房租很貴的。”
高樹增佯作苦瓜臉,“怎么辦,我雜志社的這點(diǎn)薪水,付了房租,快喝西北風(fēng)了。”又揶揄地說:“家里接濟(jì)。”
看他派頭就是富家闊少,林沉畹不由暗想。
電車從遠(yuǎn)處駛來,林沉畹跑了兩步,回頭,“高主編,再見!”
她幾步跑上電車,司機(jī)看有兩個乘客從前方跑過來,要趕電車,沒著急開車,高樹增一步垮了上車去,站在林沉畹身旁,林沉畹一側(cè)頭,挑眉,“高主編,你怎么上來了?”
“我送送你。”
蕭山督軍府有一站,站點(diǎn)到督軍府還有一段山坡路,林沉畹下車,高樹增隨后跟著下車,如果天早她一個走上去,陰天比往日昏黑,附近沒有一輛黃包車,高樹增說;“我送你到府門我再回去,你一個人走,我不放心。”
剛走出不遠(yuǎn),身后一陣汽車?yán)嚷暎殖令祷仡^,看見一輛汽車朝坡上駛來,車?yán)镒囊烫珬罨壑椋囊烫珬罨壑樽罱矚g聽書,下午去書場聽書。
林沉畹朝汽車擺擺手,四姨太看見,便讓汽車停下,從車窗探出頭來,“六小姐,上車。”
林沉畹朝高樹增說;“我叫督軍府的汽車送你回去?”
“不用麻煩,我乘電車回去。”
林沉畹上了車,朝站在道邊的高樹增擺擺手,“謝謝高主編送我回來。”
四姨太楊慧珠問;“六小姐沒跟你五姐一起回家?方才那個男人是誰呀?”
“他是新生活雜志社副主編,我給他送稿子,他送我回來。”
四姨太楊慧珠一口吳儂軟語,“六小姐真能干,給雜志社投稿子。”
林沉畹不好意思,“寫了個小短篇,他們雜志社新開女性版面,湊個字?jǐn)?shù)。”
“我看這個主編相貌堂堂,不知道家境如何?”
四姨太想多了,林沉畹解釋說;“我們公事關(guān)系,他家里的事我沒問過。”
“也是,方少爺條件不錯。”這說到哪去了,好像她腳踩兩只船,以后不能讓高主編送了。
高樹增一直站著,看著督軍府的汽車朝山上駛?cè)ィ麤]有就走,而是像散步似的悠閑地沿著山坡朝上走,走了大約二十幾分鐘,高大樹木掩映中,不到一百米遠(yuǎn)看見督軍府的高聳的紅墻。
不能再往前走了,督軍府四周圍墻角樓,督軍衛(wèi)戍把手嚴(yán)密,閑雜人等不準(zhǔn)接近督軍府。
高樹增站了一會,看著大門緊閉氣派的督軍府,朝山坡下走去。
交了文稿,高樹增送她回來時(shí),約她定期提供稿子,就是這一類女性題材,寫當(dāng)今社會女性生活,她考慮寫幾篇短篇練筆,然后準(zhǔn)備寫長篇。
禮拜五,下午最后第二堂上課前,唐昀玉從外走過來,趴在她桌子上,小聲說:“我下課看見方崇文了,他說第二節(jié)下課后,到老地方等你。”
第二節(jié)是英文課,下課前十分鐘小測驗(yàn),林沉畹快速答完,交卷,然后去教學(xué)樓后面草坪上等方崇文。
校園里的草坪一片枯黃衰敗,方崇文已經(jīng)等在哪里,看見她,朝她擺手,林沉畹快步走過去,“崇文哥,你早來了?”
“我剛來,你早下課了?”
“考試,我先交卷出來了。”
怕天冷,方崇文等。
“我上次跟你說,我二姐想見見你,請你吃頓飯。”
他法國留學(xué)回來的二姐。
林沉畹看著他,小聲說:“你跟你二姐提起我了?”
方崇文有點(diǎn)難為情,“我跟我二姐說了咱們倆的事。”
林沉畹嘟著嘴,佯作生氣,“我們倆有什么事?你跟你姐瞎說什么呀?”
方崇文慌了,“畹妹妹,你別生氣,我說我想跟你在一起,一輩子。”
看他大冷天緊張得額頭上冒出細(xì)汗,林沉畹不忍,瞇眼笑了,“崇文哥,我沒怪你,跟你開個玩笑,你姐大老遠(yuǎn)的回國,還是我請你姐吃飯,盡地主之誼。”
“好,你什么時(shí)候有時(shí)間我告訴我姐。”
“先問你姐什么時(shí)候有時(shí)間。”
“對了,你姐愛吃什么菜?”
“我姐這幾年在國外,想吃家鄉(xiāng)菜。”
冬季在外面呆時(shí)候久了,渾身熱氣散了,這兩天沒出太陽,衣裳冰涼,方崇文的笑容卻像陽光一樣溫暖。
方崇文是個積極向上,身心健康的好青年,前世方崇文喜歡她,一直等她,直到她結(jié)婚,后來死去,方崇文都沒有女朋友,可是她當(dāng)時(shí)執(zhí)著于陳道笙,就像方崇文對她一樣,其實(shí)有時(shí)思維只要稍稍改變,人生就不一樣了。
她不想等兩年以后出國,兩年中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法國人生地不熟,認(rèn)識一下他二姐,以后出去就方便多了。
“我回去想想,去那個館子吃,請你二姐,不能太隨便了。”
站一會,林沉畹手腳冰涼,兩手握住抱團(tuán)取暖,方崇文盯著她往手上吹熱氣,一個強(qiáng)烈的念頭想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手掌心里,替她暖手,剛鼓起勇氣,伸出手,林沉畹卻放下手,“我回教室了,天太冷了,等我想好地方通知你。”
林沉畹說完,退后兩步,轉(zhuǎn)身往回走。
方崇文不禁胡思亂想,方才她看出自己的心思,所以走了,她不愿意在校園里跟自己太親近,不禁為自己某種想法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