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錫耶納(2)
田野廣場。
正如‘條條大路通羅馬’意味著,羅馬是羅馬帝國的中心一般,田野廣場也是錫耶納的心臟。幾乎每個游客前來錫耶納都會將這里作為第一站,蓋因這座形似貝殼的廣場上,已經(jīng)聚集了錫耶納的許多經(jīng)典景點(diǎn),比如錫耶納市政廳,以及曼加塔。就連最具錫耶納建筑特色的大教堂,也相距此處不遠(yuǎn)。
“這里經(jīng)常被拿來作為舉辦活動的場地。巧克力節(jié)的時候,廣場上面會搭起很多的棚子,來自各地的巧克力工匠會匯集在這里,宣傳售賣他們的手工巧克力。我記得有家店還用巧克力造出了一座錫耶納市政廳。”虞欽說道。
日近西斜,廣場上陰涼位置的地上坐著許多游客。悠閑的鴿子并不懼人,看見有人手里拿著餅干,面包一類的東西,會大膽地靠近他們,直接向他們乞討食物。而更囂張些的,甚至?xí)蛩S慰停懘蟀斓赝慰偷哪樕巷w過去,而后趁著游客驚嚇之際,輕盈地躍向天際。
再又一次看見一只灰色鴿子試圖靠近她的時候,虞欽刻意避了一下,背過身,將手中的最后一點(diǎn)冰激淋全部吃下。
“你……怕鴿子?”于晁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相信我,看到鴿子會開心得不由自主的,只有游客和迪士尼公主。別說為了拍一張照片,而多次追趕它們了,喂食?想都不要想!”虞欽語氣里的厭惡,讓她甚至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她放下手中的冰激凌紙杯,猶豫究竟應(yīng)該先喝咖啡,還是先解決面前的提拉米蘇。
“為什么?”于晁注意到她的身體動作。
盡管虞欽說話的虞欽十分厭惡,可是行為上卻體現(xiàn)出害怕的姿態(tài)。明明想要吃東西,但是她的動作卻十分僵硬,甚至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在觀察,想要確定剛才的那只鴿子是不是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她的安全范圍。
“因為它們不僅不夢幻,還是惡霸!”確認(rèn)已經(jīng)安全了的虞欽,再次抱怨道。
“你發(fā)現(xiàn)了嗎?它們不僅不怕人,而且膽子很大,很囂張。”她的語速開始加快,“你能想象嗎?曬在陽臺上的衣服,會被它們糟蹋;廚房里的米桶,會被它們拿來做窩;天氣一熱,你只要打開門窗,就要隨時提心吊膽,擔(dān)心它們會不會趁你不注意,就在你的家里逛公園。廚房的地板,浴室,甚至走廊和門廳,它們可以在任何一個你想象不到的地方解決它們的生理需求。”
虞欽越說越急,音調(diào)越來越高,說到后面,于晁都懷疑她差點(diǎn)哭出來。
“……你辛苦了。”于晁只能擠出這句干巴巴的話。
“因為它們,我都扔了三張地毯,兩床毯子了。”虞欽簡直欲哭無淚。
“那你現(xiàn)在坐在這里,沒關(guān)系嗎?”于晁示意了一下廣場上正在悠然散步的鴿子們。
“……沒事。只要別靠近我,它們隨便怎么生活都可以。”虞欽語氣生硬。
于晁在心中暗笑,覺得她的這個樣子實(shí)在可愛,端起放在一旁的相機(jī),用拍照的姿勢掩蓋住自己想要偷笑的嘴角。
“一會兒晚飯我們吃什么?中餐館嗎?”于晁清了清嗓子。
“雖然我很想滿足你的愿望,不過還是算了。一會兒我讓你感受一下更當(dāng)?shù)氐摹!?br/>
所謂的更當(dāng)?shù)匾稽c(diǎn)的晚餐,其實(shí)就是從路邊的隨便一家披薩店里,點(diǎn)了兩份一歐的披薩帶走,然后順便買上兩瓶最普通的啤酒,最后再席地而坐在已經(jīng)散去了溫度的田野廣場上。
“怎么了?我讓老板熱過了的。”虞欽剛剛用濕紙巾把瓶裝啤酒的瓶身和瓶嘴都擦了一遍,看見于晁似乎還是一副很不適應(yīng)的樣子,笑著問道。
她盤著腿跟于晁并肩坐在廣場的地上,白色的棉裙下面墊著一張從超市順來的傳單,披薩放在背包的上面,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的瀟灑不羈,半點(diǎn)沒有半天時候的淑女模樣。
“不想喝酒的話,我還買了礦泉水。”她作勢要從背包里把水拿出來。
“不,沒事,我喝這個就可以。”于晁說道。
“……那行吧。”虞欽的動作頓了頓,看了他一眼,確定對方不是在客氣之后,順手把披薩拿了起來。
“你平常都這樣嗎?”于晁又問。
“這樣?是怎樣?”虞欽覺得好笑,“吃這樣的晚餐?還是像這樣一點(diǎn)形象都不講地席地而坐?可是你看看咱們周圍,大家不都這樣嗎?”
夜色已至,星光閃爍。田野廣場上比白天更加熱鬧,不少的男男女女席地而坐,圍成一圈,偶爾還能聽見人群里發(fā)出歡快的笑聲。
聽見虞欽的反問,于晁自己也說不出自己為什么會問出這么一句話。在他看來,虞欽的種種行為都應(yīng)該是合理的才對,更何況席地而坐也算不得什么出格的事情。他覺得自己是可以想象出眼前這一幕的,但是真的看見的時候,卻又會情不自禁地感覺到不可思議。
“或許是因為……你之前一直給我一種別的形象?”于晁想了半天,才勉強(qiáng)給自己的問話找到一個理由。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白天有點(diǎn)太端著,太裝了,是吧?”她像是喝水一樣,對著瓶口仰頭就是一口。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于晁苦笑,“請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這話該我對你說才對。”虞欽嗔了他一眼,“我是在形容我自己誒,你怎么會以為我是在用這些詞匯貶低自己呢?”
黑夜成功為她因酒意而泛紅的臉頰打了掩護(hù),只有她自己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耳朵和脖子都在發(fā)燙,但是腦子卻無比清醒。
“難道你覺得‘端’和‘裝’,是很糟糕的形容詞嗎?”虞欽反問,“我倒覺得,你這是在夸我。這兩個形容,難道不是在說,我這個人還挺注意個人形象,而且教養(yǎng)很好?”
“你這個思路,倒是有些清奇。”于晁見她確實(shí)沒有在生氣,心下一安,也喝了一口啤酒。
啤酒是常溫的,瓶身被他一直握在手里,慢慢染上了溫度。一口氣飲下,于晁只覺得舌根發(fā)苦。
“難道不是這個道理嗎?”虞欽又笑,“而且,又不是說白天端著,就不是真正的我了。你難道平時也這么小心翼翼,像剛剛擔(dān)心我會誤會你話里意思那樣,也擔(dān)心別人會隨意解讀?”
虞欽的語氣說得漫不經(jīng)心,像是只是隨口舉了個例子,卻叫于晁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我不是……”于晁想要解釋,被虞欽輕輕搖了搖酒瓶給打斷了。
“我知道,我跟你那個老同學(xué)的相似之處太多了。說不定,我跟她還認(rèn)識。我剛剛說那句話的意思是想告訴你,我不是她。你大可以輕松一點(diǎn),我們就像普通朋友那樣交談就可以了。你總是動不動就道歉,弄得我也怪不自在的。”
“你……是不是喝醉了?”于晁有些遲疑地問。
“這才多少啊?”虞欽笑出聲來,“你就是再給我一扎啤酒,我喝完了也照樣能當(dāng)著你的面做套數(shù)學(xué)題。”
“可我覺得你現(xiàn)在好像就有點(diǎn)不清醒了。”于晁的臉色一沉。
“不清醒的人是你。”虞欽也來勁兒了,她放下吃了一半的披薩,正色道:“我知道你來意大利的目的,是希望認(rèn)清自己的感情。那你就認(rèn)清它,不要在我身上找別人的影子,我跟她就算走過同樣的路,看過同樣的風(fēng)景,我也不是她。”
虞欽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個當(dāng)口戳破這個事實(shí)。大概她自己也覺得一直拖著,太過溫吞,再加上于晁的一次次道歉,也實(shí)在讓她太不舒服。
好像他們是什么野蠻女友和小奶狗的情侶組合,于晁居然時刻在保持自己風(fēng)度的同時,還要提心吊膽地?fù)?dān)心自己是不是有哪句話說錯了,然后隨時準(zhǔn)備道歉。這讓她覺得自己是個什么小心眼的惡人。
禮貌是種美德,可是過分的禮貌會使人感到反感。
“你在生氣。”這是一句陳述句。
“是。”虞欽很坦誠,“我想,應(yīng)該沒有人會喜歡自己被當(dāng)成替代品。”
她其實(shí)想過,要不要干脆一下子連自己早就認(rèn)出于晁的事情,也一并說出來。但是如果她承認(rèn)了自己是誰的話,她試圖說服于晁,自己跟過去不一樣的說法就很難成立了。于是只能暫時,又一次將這件事情隱瞞下來。
“我沒有把你當(dāng)成替代品。”于晁反駁。
“你有。”虞欽的語氣更加斬釘截鐵,“雖然除了某些客觀背景之外,我并不清楚,我跟她究竟在性格或是外觀上,還有哪些相像。但我想,你這種透過我去找她的影子的行為,不僅對我來說很失禮,也很傷害她本人的感情。”
對于虞欽這種鮮明地將幼年的自己,和現(xiàn)在的自己明確分為兩個人的行為,于晁感到更加迷惑,幾次想要辯白,但卻始終找不到可以打斷的契機(jī)。
“我其實(shí)挺好奇的,在你心里,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虞欽換了一個姿勢,她把吃了一半的披薩重新放在背包的上面,盤起的腿被重新并起。她用三個手指的指頭,輕輕捏著瓶口,把手臂架在膝頭上轉(zhuǎn)身看他。
“我敢說,即便你能將她的人生經(jīng)歷,她發(fā)過的每一條動態(tài)都倒背如流,你一定也不會清楚她是個什么樣的人。沒有人會把完整的自己全部曬在網(wǎng)絡(luò)上。”虞欽繼續(xù)說著,視線又移回了廣場上,“你的既定行程里沒有錫耶納,但是卻執(zhí)意來這兒,我猜測她其實(shí)并沒有提過自己是在哪里上的語言班吧?鑒于早些年佩魯賈語言班的風(fēng)評不太好,我就當(dāng)她是在這兒讀的書好了。”
“……你到底想說什么?”這種顛三倒四,極具跳躍性的思考方式,讓于晁有些捉摸不透。
“你不是想看看她看過的風(fēng)景嗎?我跟你年紀(jì)相仿,她大概曾經(jīng)也是我的同學(xué)。所以我把我看到過的風(fēng)景告訴你,就當(dāng)你也看過她看過的了。”虞欽又喝了一口啤酒,“上面那條路,叫城市路,我在意大利吃的第一杯冰激凌就是在上面吃的。口味是薄荷味的。我不喜歡拍照,但是給那杯冰激凌拍了一張。”
虞欽一向?qū)ψ约旱挠洃浟苁亲缘茫胤甑倪@短暫的幾天里,于晁也聽她不止一次地夸贊自己的記性,可是一直都還只是一個比較籠統(tǒng)的概念,此刻他看見她隱有懷念的側(cè)臉,才真切地感受到,她的自得確實(shí)沒有夸張的成分。
“你知道意大利有個老爺車?yán)悾凶鰉illemiglia嗎?錫耶納是它必經(jīng)的一個城市。有一天傍晚,我看見大教堂的前面停了非常多輛的老爺車,忍不住就給它們一輛一輛都拍了照。等我離開了大教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止那些。價格昂貴又優(yōu)雅的老爺車整整圍了田野廣場一圈,邊上的橫幅還寫著這個比賽的名字。
我不愛車,車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便捷的交通工具,但我竟然因為覺得好看,給它們拍了一張又一張的照片。那是我第一回,那么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居然是個外貌協(xié)會。那天晚上,班上愛車的男同學(xué)就組織了我們?nèi)嗟娜耍綇V場上來聚餐。我頭一次見到有人可以看著車胎下酒。語言班的同學(xué),跟我交好的人屈指可數(shù),但是那個晚上我能感覺大家的關(guān)系更近了一些。”
虞欽繼續(xù)娓娓道來,說她在當(dāng)年怎么上的學(xué),說那半年里都參加過什么活動,說平時不開火的時候,經(jīng)常吃些什么東西。最后她看見于晁遲遲沒有再動手里的披薩,輕嘆一聲:
“你看,你其實(shí)也不了解我。所以你剛才才會問出那樣一個問題。但是聽完了我說的這些事情之后,你又了解我更多一些了嗎?一個不愛車的人,手機(jī)里居然存有大量古董車的照片,如果我沒有說出剛才的故事,只是單純告訴你這件事情,你會相信嗎?而如果她曾經(jīng)也在這里上過學(xué),那我剛才說的事情,她一定也經(jīng)歷過。你能把這些經(jīng)歷直接搬到你印象的那個她身上嗎?你可以通過你對她的了解,猜測她遇到這些事情時候的反應(yīng)嗎?你不能。”
“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她。所以不要在我們身上找共同點(diǎn),不要透過我找她的影子。算上今天,我們一共也就認(rèn)識了六天,還在互相接觸,互相認(rèn)識的階段,可以麻煩你不要用對待你想象中她會有的態(tài)度,來對待我嗎?”
看見于晁陷入沉默,她把沒吃完的披薩又拿了起來。面餅已經(jīng)涼了,咀嚼起來有些費(fèi)勁,她面不改色地就著啤酒,勉強(qiáng)讓自己吞咽下去。
“我不知道我會讓你這么困擾。”
等到虞欽將自己的晚餐全部解決之后,于晁才忽然開口。
“不是困擾。”虞欽糾正了他的用詞,“我就是覺得,大家可以真誠一點(diǎn),有話直說。往后還有二十多天呢,遇到事情不解決,不是我的行事態(tài)度。不論目的是什么,你是來散心的,不是來給自己添堵的。沒道理路走得越多,越看不清自己。而如果我是那個讓你這么小心翼翼的對象的話,我也不是不能當(dāng)個背信棄義的人,提前結(jié)束我們之間的旅伴關(guān)系。”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于晁點(diǎn)點(diǎn)頭。
“那就好。有些事情,我本來不想說的。但我真的覺得,你有必要把你記憶里的她,和你僅從只言片語里推斷出來的她,徹底割裂開。不要試圖利用推理來了解一個人。你們已經(jīng)斷開聯(lián)系很多年了,她對你來說現(xiàn)在就是一個全新的人。不要擅自補(bǔ)全你的想象,否則你只能解讀出來亂碼。”虞欽再一次說道。
如果說,于晁之前還對她這一番話的用意不甚明了的話,現(xiàn)在也一清二楚了。多日來愈加煩亂的心緒,像是終于找到了線頭,正在慢慢被理清。他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里,像是在發(fā)呆,眼睛卻無意識地跟著廣場上那個會發(fā)光的玩具上下翻飛。
迷亂的光線讓他想起自己跟虞欽在飛機(jī)上重逢,虞欽背過身扎起頭發(fā)的景象,然后又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起自己曾經(jīng)坐在虞欽后桌的時候,看到的那個畫面。簡樸的黑色發(fā)圈和淡藍(lán)色的頭繩,重疊又分離,把他從幼年帶回到現(xiàn)在。
“抱歉。”于晁的這一次道歉,神色和語氣都比之前說的每一次更鄭重。
“不客氣。”虞欽感受到他話里的深意,忽然笑起來,“那,我們重新認(rèn)識一下?”
她搖了搖酒瓶,發(fā)現(xiàn)啤酒已經(jīng)被她喝得只剩一個底之后,尷尬地笑了笑,然后從包里翻出一瓶沒被打開過的礦泉水。
“叮——”
兩只酒瓶碰撞出聲響,兩人舉著酒瓶一飲而盡。不同的是,一人飲的是酒,而另一人,酒里兌了九成的水。
“重新認(rèn)識的話,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應(yīng)該交換姓名了?”于晁暗示虞欽。
“嗯……”虞欽假裝沉思,“這樣吧,你跟沐沐一樣,叫我虞姐姐。”
“還不一定我倆誰的年紀(jì)大呢。”于晁道。
“這種事情,又不一定是看年齡。”虞欽辯解道,“剛才我跟你說了這么多,足見我心性比你更長。你叫我一聲姐姐怎么了?”
“行行行,虞姐姐。”于晁拜服。
“誒!好弟弟。”虞欽笑得更加得意,“那,不知這位弟弟姓甚名誰?”
“我姓于,于晁。”他把自己的名字念得字正腔圓。
“你好弟弟。”虞欽道。
她說‘你好’的時候,沒有像往常那樣停頓一下,叫于晁一下就聽出了端倪。
“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好弟弟’。”
真是博大精深的中文,虞欽再說一遍,竟然又讓于晁聽出了另一層意思。眼見于晁的眉間越擰越緊,虞欽笑得更加起勁。
“我在叫你的名字呀,弟弟。怎么小小年紀(jì),耳朵就不好了呢?”虞欽笑了好半天,終于解釋,“你叫于晁,不就是:‘youciao’嗎?”
明白過來之后,于晁更加苦笑不得。
“那你呢?你叫什么?”
“我?我的名字意大利人發(fā)不出準(zhǔn)確音的。他們都叫我‘youking’。”
“所以你是國王小姐?”
“你好先生,如果你不愿意叫我‘虞姐姐’,尊稱我一聲‘國王’我也是不介意的。”反正都是她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