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全集） ！
    而二姨太的身份則又有點與別人不同。她娘是府里廚下掌勺的廚娘，因此二姨太雖然地位卑微，可自小就與程大爺認識。程大爺小時候病了，就愛吃她娘熬的清粥、做的小菜。后來程大爺年長成家，又接連考上秀才、舉人，闔府上下無比榮耀，當(dāng)年重陽佳節(jié)時刻，宴席不斷，廚娘比以往忙得更要不可開交，便把女兒帶入府里廚房幫手。也不知怎么的，就被程大爺看中，竟收了做二房姨太。眾人背后議論，程大爺喜愛二姨太的地方，恐怕只是她的一門烹調(diào)手藝罷了，況且這二姨太也一直不曾生育。
    直至這三姨太進門，程家延續(xù)香火才有了希望。三姨太本是煙花女子，但與程大爺結(jié)識的時候，年紀尚輕身子未破，卻還是個清倌人，兼之生得嬌俏可人，就被程大爺看中贖了身。沒想到進府不到一年，就懷了身孕，程大爺自然視之如珠似寶，府中上下都不敢怠慢。尤其她每日伙食，還都得由二姨太親自伺候……想來二姨太心里，也不能不心酸吧？
    我每日到小秦淮畔洗衣，都能聽到不少這樣的議論，心里不禁為那位二姨太難過。
    尤其是那程大爺一行人每天早出晚歸，四處去游山玩水，而二姨太卻要留下來伺候飲食。我每日起得已經(jīng)夠早了，但總能看見對面歡香館的煙囪已經(jīng)冒出炊煙，二姨太每天天不亮，就早早地起身，到廚房里為程大爺他們做早點以及白天里一家人要吃的糕餅點心。
    恰好這日，那程府大太太身邊丫鬟有一件衣服需要縫補，先一天晚上送來，我娘做好了，便著我第二天一早給她送去。
    我做好早飯，自己急忙吃點，就拿了衣服跑去歡香館。
    從側(cè)門進了后院，便聞到一股藥味，那位二姨太的丫鬟正守在風(fēng)爐旁熬藥。二姨太自己則在廚房里忙著，似乎是做糕。
    我趕緊過去：“二夫人好?！?br/>     二姨太見是我，點頭笑笑。
    我聞著糕的味道很香，恰巧桃三娘走來，我流著口水問：“三娘，這是在做什么糕？”
    “薔薇糕。就是前日你家摘下的那些，我用制有冰片在里面的雪花洋糖一起做的花醬，倒比用白糖做的醬味道更香更好?！碧胰镆贿呅σ贿呎f道。
    我忽然仿佛有種錯覺，她的笑讓我有點奇特的……不寒而栗的感覺。
    “我去給大太太的丫鬟送衣服了?！蔽亦止玖艘痪洌瓦M屋里去，正好碰見那丫鬟下樓來，我剛要說話，她趕忙做手勢“噓”了一聲，走到眼前來才壓低聲音說：“做好了？”
    我說：“做好了?！?br/>     “錢已經(jīng)給過你娘了?！?br/>     我說：“知道?！?br/>     這時樓上又有個丫鬟下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到后院去：“藥熬好了沒有？慢吞吞的，三太太的胃疼得不行了！”
    大太太的丫鬟趕緊轉(zhuǎn)身回樓上去了。
    守在風(fēng)爐邊的丫鬟回道：“快好了?！?br/>     “老是慢吞吞的，沒睡醒嗎？”那丫鬟大聲數(shù)落一句。廚房里的二姨太望了她一眼，也沒說什么。
    我躲到桃三娘身邊，她拉我到柜臺前的桌子坐下，從柜子里拿出一碟芝麻餅，又倒了一碗茶：“吃吧?！?br/>     我高興地點頭，拿起一塊餅吃起來。
    院子里的藥香彌散到四處都是，我隨口問她：“誰生病了？”
    桃三娘指指樓上：“那位三夫人。這幾天奔波受了勞累，加上昨晚多吃了一碗糯米圓子，就胃里不舒服，疼了半夜實在不行，天不亮就去找來大夫，藥熬到這會子，也快熬好了?！?br/>     “噢?！蔽尹c頭，這種事我也不會在意的，依舊低頭吃餅。不一會兒還看見那二姨太的丫鬟盛好了藥，上樓去了。
    我吃完餅，向桃三娘道了謝，也回家忙我自己的家務(wù)活去。
    午間才做好了午飯，我伺候爹娘吃時，卻聽見屋外一片人聲沸沸揚揚。
    我多事，立刻跑出去瞧，卻見歡香館門口站了一圈人。還有一些人從我家門口跑過去，有人說：“歡香館里死了人了。”
    我不禁頭皮一陣發(fā)麻，真是意想不到，歡香館里死了人？我回去趕緊胡亂扒了兩口飯，又想跑去歡香館，誰知娘沉著臉訓(xùn)斥我說：“明知道死了人，也不怕煞氣重，不準去！”
    我只好悻悻地收住腳步，站在院子里朝歡香館張望良久。
    后來才知道，死的是二姨太的那個貼身丫鬟。她熬好了藥端去給三姨太后，三姨太胃正疼著，便罵了她幾句，她不忿頂了嘴。程大爺一時火起，便命人把她捆了到馬廄里，還讓下人用馬鞭抽了她幾下。
    二姨太為人雖然懦弱不多說話，但這次也為她丫鬟去找三姨太求情，三姨太反而又抱怨說這是故意惹她生氣，一下子不但胃疼，肚子、心口都疼起來了。這一鬧更攪得上下亂成一團，程大爺大罵了二姨太一頓，但也沒對她怎樣，只是那丫鬟，居然脾氣十分剛烈，被打之后別人把她放開，她竟突然一頭撞在墻上，頓時頭破血流、暈厥在地，不一會兒就斷氣了。
    歡香館死了人，驚動到官府，幸而程大爺在這方面交際頗廣，丫鬟又的確是自己碰死的，便迅速買棺收殮了事。經(jīng)此一嚇，那位三姨太當(dāng)場暈過去，醒來拉著程大爺連喊著要回家……
    我第二天去菜市買菜之時經(jīng)過歡香館，只見馬廄邊停了一口棺材，旁邊供奉了一碗白豆腐、一碗白米飯，有不少人在燒蠟燭紙衣，愁云慘霧的。嚇得我加快了腳步，心里也在擔(dān)心桃三娘的生意，怕是就這么給耽誤了，還有那二姨太，不知現(xiàn)在怎樣光景？正想著，才走到小秦淮邊，卻看見桃三娘站在那里，她穿一身蓮青色的對襟衣衫、褶裙，手里拿著個籃子，看見我照舊是笑容可掬的模樣。
    “三娘？你怎么在這兒？”我詫異道。
    “是啊，何二做飯，我去菜場走走?！闭f罷，她便攜了我一塊兒走。
    我忍不住問她：“三娘，棺材停在門口你還怎么做生意啊？”
    “那姑娘怪可憐的，生意還是小事情?！碧胰飺u頭嘆了一句。
    “可是……”我欲言又止，這時已經(jīng)走到菜場，人多口雜，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與三娘談?wù)撨@件事。剛好走過一個賣干鮮果子的小攤，桃三娘站住了：“咦，才九月就有榧子了？”然后開始與小販討價還價，挑揀了兩斤榧子，再稱了三斤栗子，一斤柿子餅。
    我不好再說什么，隨便買了點菜，和桃三娘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忽然又嘆了口氣：“那位二姨太，這回卻真是鐵了心了?！?br/>     “嗯？”我一愣，沒明白她的話。
    桃三娘冷笑：“那丫頭與二姨太朝夕相處這么多年了，兩人可是有情有義的。程府上下，別的下人免不了趨炎附勢，厚此薄彼，只有這丫頭對主母不離不棄。二姨太昨兒一整日都不吃不喝不說話……也是孽障啊?！彼謬@一口氣，頓了頓，“其實那三姨太，也并非真的就心腸歹毒至此，她只是太年輕，出身單薄命苦，一時得了勢，就未免恃寵而驕些罷了?！?br/>     我笑說：“三娘你眼中看人，卻也沒有十足的壞人呢?！?br/>     “世事原本如此?！碧胰锖鋈簧焓置业念^，若有所思地道，“世間本也沒有十足的壞人，只有十足的欲望?！?br/>     “噢……”我似懂非懂地答應(yīng)了一句。
    已經(jīng)走到歡香館，桃三娘拉我進去坐坐，我說不去了，桃三娘看出我是害怕，卻拉著我的手：“進來坐會兒吧，三娘在，怕什么？”
    我被她牽著手，不知不覺地跟著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