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世-15
艾森連打了兩個噴嚏,揉了揉鼻子,厚重的衣服把他裹成了一個團,仿佛就地一躺就會滾動起來。他把頭頂的帽子拉緊了一些,瞪了一眼安德烈。睡得好好的,被叫起來拽上桌。
同桌的還有安德烈、羊駝,以及一個不認識的兇家伙,妖精在做荷官。
“規(guī)則很簡單,”彭加列看向艾森,“德撲而已。順便一提,我叫彭加列?!?br /> 艾森沒什么好氣:“愛誰誰。我為什么要來玩這個?。俊彼粗驳铝?,“我想睡覺?!?br />
安德烈沒有看他,手指在玩自己脖子上的項鏈,盯著桌面的籌碼堆,“現在七點,打完牌再睡吧?!?br />
屋外雷聲陣陣,一道慘白的閃電照亮房間,妖精關上了前廳的燈,只留下賭桌周圍的光,幾人的影子齊齊在地上打成一排。
艾森煩躁地吧嗒嘴,拉過熱牛奶喝,瞪著安德烈和兇家伙,不過因為在??發(fā)燒,沒什么氣場。
妖精給他們發(fā)了底牌。
洛斯看了一眼手里的牌,扣在桌面,轉頭去看安德烈,安德烈根本沒翻,只是轉頭看彭加列。
按順序,洛斯首先下盲注,隨手抖了四分之一的籌碼,然后是艾森,跟了注。安德烈拿著籌碼敲著桌面,也跟著出。彭加列笑了下:“太保守了吧。”說著出了兩倍。
洛斯也笑起來,打個響指叫妖精給倒杯酒來。安德烈則轉頭對著彭加列笑笑:“不必這么激進吧,夜還長?!?br />
他這么笑只是因為跟人打商量,所以語氣也輕柔,笑容也和善,但看在艾森眼里,完全不是如此,顯出迎合的意思。
彭加列還未回應,艾森皺緊眉頭插了話,問彭加列:“你是誰?你來干什么?誰允許你進我家的?給我滾出去?!?br />
彭加列這才看向艾森,咬著煙笑:“到了這個地步也很囂張啊,厄瑞波斯?!?br /> “看你的煙,死靈狩是吧?!卑懿恍?,“鬣狗一樣的下等東西。你的同伴在哪里,一起叫出來,我有一百種方法弄死你們?!?br /> 彭加列也不生氣,只是看了一眼安德烈,又對艾森說:“你現在,能捏死一只螞蟻嗎?”
艾森瞪著他,然后轉身看妖精:“喂,現在殺了我?!?br /> 彭加列的笑容頓時凝固,手迅速摸向腰間,青筋繃起,腳踩在地面,隨時準備出擊。
“都給我閉嘴?!卑驳铝议_口道,籌碼在指尖隨意地捏,發(fā)出一陣咯吱的擠壓聲。
劍拔弩張的局勢這時才有所緩解。
艾森又打了個噴嚏,拽過衛(wèi)生紙擦了擦臉,喝了口牛奶,發(fā)現涼了,便叫洛斯:“牛奶涼了,去給我熱一下?!?br /> 洛斯認命地站起來,拿起牛奶,彭加列稍稍放松戒備,看著洛斯:“你已經墮落到這種地步了啊,忒皮爾洛斯,給厄瑞波斯當傭人嗎?!?br /> 洛斯瞥瞥他,經過他的時候轉頭看了他一眼:“那你殺了他啊,不要說大話?!?br />
艾森把手里的籌碼胡亂撥了撥,撐著頭看彭加列:“也就是現在,我還能看幾眼你們這種骯臟下賤的東西,你以為你是什么,我的地方是你想進就進的嗎,你這……”
彭加列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他沒有再聽下去,猛地站起,伸出手臂隔過安德烈,一把捏住艾森的脖子,將他從椅子上提起來。幾乎是同時,安德烈也跟著起身,壓制住這條伸來的手臂,使得彭加列盡管掐住了艾森,卻使不上力。
不過艾森這時顯然很虛弱,并沒能掙開抓他的手,只是臉色更難看了:“喂,臟東西,把你手拿開?!?br /> 彭加列罕見地皺緊了眉,似乎終于壓不住厭煩與惱怒:“你到底以為你是誰?!彼f著看安德烈,“你到底又為什么?”
安德烈壓住他的手臂沒有放開:“既然約定了賭牌,就要照賭牌的規(guī)矩來?!?br /> 艾森問道:“賭什么牌?”
彭加列看艾森:“你還不知道,這位先生和我訂了賭約,現在我和他的命全靠今晚的賭局來決定。我是死靈狩,所以你知道,我們言出必行,言即咒約,失信則灼燒而亡?!?br /> 艾森不可置信地瞪著安德烈:“你有什么毛病嗎?”
安德烈轉頭瞪他:“你給我閉嘴?!?br />
彭加列放開了手,艾森跌坐在椅子上,安德烈也放開手,重新坐回去,彭加列靠在桌邊抽煙,洛斯帶著熱牛奶走回來。
安德烈開始解釋:“我在門口碰見他,他們人多,我們沒有勝算。如果賭牌,就是我和他的事,簽了言咒,他的同伴不會再來?!卑驳铝疑焓秩ッ约旱臒?,沒有摸到,彭加列遞來一只雪茄,安德烈猶豫了一下接過來,“今晚如果我贏了,彭加列就會在這里自殺,如果我輸了,就是我們死?!?br />
艾森皺著眉看他,聲明道:“我不跟下等物種談判?!?br /> 安德烈轉頭盯著他:“那你想怎么辦?”
“我從來不跟下等物種談判?!卑酒饋碇貜土艘槐?,撐著桌面看他們,臉紅紅的,“想殺我就殺啦,我無所謂,但我絕不和它們談判。如果這個艾森殺不掉它們就下一個艾森來,下一個艾森殺不掉就下下一個來,我會永不停歇地更換自己,直到逼近時間的極限,我要和它們斗爭,無論付出什么代價,無論是生活崩潰還是自我死亡,無論是意志喪失還是眾叛親離,只要宇宙中的每一個我還沒有窮盡,每一個我還沒有流干最后一滴血,就絕不和他們談判,絕不和他們和解。這是我決定的自我使命,最后達成使命的不一定是這個‘我’,但為這個使命,我發(fā)誓要消滅出現在我面前的每一個異種。今天它再強,我再沒有勝算,它也要死在這里。我不原諒也不容忍,它們無窮無盡,我亦如是。我要用最暴烈的方式和他們進行這場戰(zhàn)爭,戰(zhàn)爭永不停止!”
彭加列咬著煙愣了,轉頭看安德烈,安德烈無語地扶額頭。
艾森正要揮拳頭,突然咳嗽了兩聲,直挺挺地倒了下來,安德烈一愣,眼疾手快地起身扶住他,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嘆了口氣,看向彭加列:“他發(fā)燒了?!?br /> 彭加列撇撇嘴:“他真的已經十九歲了嗎?”
洛斯把牛奶放在桌面:“天之驕子是這樣的。”
彭加列對安德烈笑笑:“那你就得低頭了,畢竟你不是天之驕子,也沒有那么多無敵的自己?!?br />
安德烈點頭,把艾森放在沙發(fā)上。艾森燒得暈乎乎,額頭通紅,雖然個子高腿長,但這會兒也輕易地被塞進沙發(fā),乖乖躺著,嘴里嘟嘟囔囔,大多是些殺啊死啊生與宇宙之類的豪言壯言,天馬行空,不落地的艾森,十九歲愛喝可樂喝熱牛奶的艾森,不大像個成年人,剛才拳頭揮起來發(fā)脾氣,兇巴巴卻搖搖欲墜,像只精美艷麗的蠟燭,呼啦啦噴著火,而后自己一寸寸熄滅。
安德烈走回來,重新在桌上坐下。
“我確實要低頭,我們不都是嗎?”他拿起桌上剛才掉下的雪茄,“我們只是普通人,惜命又愚鈍,忍耐力強是活下來的必要條件。”
“跟我賭這一場,可能會死?!迸砑恿锌此岸蛉鸩ㄋ共⒉粫卸髂阕鲞@件事。退一步講,即便這個多多少少感念你的恩情,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就會死在什么地方?!蛉鸩ㄋ埂@個宏偉的概念不會消滅,這個概念仍舊閃耀恐怖,巨大而震懾。你也好,這位氣血上頭的小子也好,不過是一點殘影。這樣的話,那么今天你又是為了誰死?即便你沒什么志向,也好端端地活著,何必這樣做?!?br /> 安德烈抽了一口雪茄,皺起眉,喝了口水,才慢悠悠地回答:“你說得對,我已經后悔了?!彼蜒┣寻礈缛娱_,果然還是抽不慣,“不過既然已經開始了,就結束它吧,這場賭約還是要進行。”
彭加列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轉開頭。
妖精站在他們對面,開始發(fā)公牌。
他問洛斯要不要加籌碼,后者搖搖頭,安德烈再加一些,桌上現有三分之二,彭加列跟上,洛斯棄了牌。
“才剛開始,有必要這么快找死嗎?”洛斯咬著吸管,看桌上兩個男人一臉嚴肅。他轉頭又瞥了眼睡得不太安穩(wěn)的艾森,咋了一下舌。
賭鬼,為了這種事就要賭命,確確實實兩個賭棍。彭加列多年未見過安德烈這樣的人,興奮難抑也正常,大概率想讓安德烈死掉跟著他當死靈狩。安德烈則純粹只是一時沖動,興許對艾森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念舊,而且也在死亡的威脅和艾森剛才的發(fā)言下,消散了大半,正在充分后悔。
彭加列轉頭問:“你的牌是什么?”
“我沒看?!卑驳铝一卮?,又用手指敲敲桌面,示意洛斯繼續(xù)發(fā)牌。
洛斯發(fā)了第四張牌,現在桌面上的花色是黑桃3、紅心2、紅心5、方塊3。
安德烈仍舊不知道自己的牌,彭加列的牌是黑桃4,方塊8。
妖精問:“是否要加注?”
窗外滾過一陣雷,風把窗簾撲進來,雨水澆濕窗邊的地毯,吹進幾支鳶尾花,零落灑在地上,洛斯起身去關窗,靴子碾碎花朵,殘香和斷蕊便黏在他的鞋底,跟著一起回到牌桌前。
兩個賭徒臉色不算好看。
安德烈一把把手頭的籌碼全部推了過去。彭加列咬著煙瞇瞇眼,心下已經明白。安德烈連牌都不看,這把純粹賭命,多半是因為艾森剛才的發(fā)言,讓他明白了自己做的這一切是多么無用且荒唐,所以他后悔了,現在正在擺爛,什么都不在乎,最好一把玩完。這不行,這進程速度過快,需要拉一拉韁繩,彭加列自己手里的牌不算太好,不能被旁邊這種過分的情緒感染,要保持冷靜,無論如何不能被旁邊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子帶著節(jié)奏走。
彭加列彈彈煙灰,推了牌:“棄牌?!?br />
妖精將桌上所有籌碼劃給安德烈,提示他們亮牌。彭加列翻開牌。安德烈也翻開牌,他的是方塊9和方塊10,甚至還不如彭加列。
安德烈自己也訝異地挑挑眉毛,轉頭笑了笑:“你那時候說了吧,說我是‘年輕人’?!?br /> “他媽的……”彭加列嘖了一聲笑起來。好啊,賭棍,很會演,虧他還以為安德烈聽了艾森的話受了打擊,但他媽的仔細想想,賭鬼什么事做不出來,艾森的話對他有沒有影響另說,這家伙一上賭桌就做好準備,開始勾心斗角了。
大意了。
一把而已,轉眼間彭加列手頭只剩下了三分之一的命。
洛斯喝完了手里的酒,干脆去酒架前挑,選了瓶麥卡倫萊儷72拎了回來。
妖精重新發(fā)牌,洛斯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立刻上了頭,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躁動不安地盯著賭桌前的主角,無論是哪位死,今天他都可以一飽眼福。
這把彭加列出了剩余籌碼的二分之一。安德烈保守地跟,并未加碼,他攥著籌碼,低著頭轉轉眼睛。彭加列見他突然沉默,伸出手攬住他肩膀,“你是會在賭桌上動腦子的類型,現在我知道了?!?br /> 安德烈也不轉頭:“就算你叫我年輕人,我也已經快四十歲了?!?br />
彭加列翻出煙盒,將煙分給在座的人,連妖精也拿了一支,道了聲謝,放在桌面。安德烈接過來的時候笑笑,把玩著:“大手筆啊,這是古爾卡的黑龍吧?”
彭加列點頭:“你不是不抽雪茄?”
“不抽,但之前認識一個人,很喜歡這些東西,跟著認識了不少?!?br /> 彭加列挑挑眉:“算了,既然今晚大結局,大家也算一起抽過煙的了?!?br />
賭桌上幾人默不出聲地點煙,無聊地賭生死,是安穩(wěn)人的順遂人生里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安德烈突然說:“我想起以前我在賭場玩俄羅斯輪盤,”他轉頭看彭加列,“你也玩過吧,如果你出身馬德拉,后面應該跟隊去了科隆吧?”
“加勒比海有幾年盛行這個,”彭加列敲敲桌,示意妖精發(fā)牌,“我們帶過去的。”
洛斯吐出一口煙,又悠悠喝一口酒,愜意地瞇瞇眼:“如果我記得以前的事,我就和你們一起聊了,不過可惜,我不記得我活著的事了?!彼托σ宦?,“誰知道,說不定我是個好人呢?!?br />
彭加列交出了全部籌碼,安德烈和洛斯也跟上,妖精為他們發(fā)底牌。最后一把,安德烈翻開牌看了一眼,一張黑桃Q,一張黑桃5。
鑒于彭加列已經出了全部的籌碼,洛斯屬于陪玩,也沒必要再叫一輪加注,臺面上四張牌擺上,分別是紅心A,紅桃K,黑心A,黑心K。
想也知道,安德烈的牌,爛得人神共憤,明智的人,此時應該棄牌。安德烈抽著煙,手指搓著籌碼,可是今天他狀態(tài)實在不錯,有種莫名其妙的勝利預感。洛斯棄牌,退出戰(zhàn)局。彭加列笑了一下,拿出口中的煙,敲了敲煙灰。
棄牌嗎?
安德烈抿抿嘴。他手里還有籌碼,本局棄了也無所謂,可彭加列毫無退路,這把如果輸就是死,棄牌很有可能給彭加列緩息之機。這次把彭加列逼入死角,完全是因為剛開始大家還不熟悉,打了個信息差,而且因為是第一局,玩得大一些,種種因素最終帶來了這么一個局面,放過這一次,安德烈沒有把握還能將彭加列逼到這個地步,到時候死的是誰就不好說了。
不棄牌嗎?
如果不棄牌,看也知道,長久戰(zhàn)他比不上隔壁這位老奸巨滑。這把輸了,安德烈不過傷了皮毛,但長遠來看屬于放虎歸山,運氣稍縱即逝,得趁年輕賭把大的。
彭加列看了眼緊皺眉頭的安德烈,甩了甩手里的火柴,“你是哪里人?”
安德烈分了個眼神給他,心思縹緲,隨便回答:“地上走的人?!?br /> “你很奇怪,你看起來輕飄飄的。”
這下安德烈才轉頭去看他,盯著他的眼睛,手按在自己的牌上,仿佛要在彭加列的臉上盯出一個洞,但無論怎么盯,也沒能看出男人的表情有一絲波動。
安德烈翻轉手腕,手指彎曲,準備敲一下桌面示意發(fā)牌,但將動之時猶豫了一下,就在這一秒,他看見彭加列的眉毛非常輕微地抖動了一下。
安德烈如釋重負地笑起來,心里有了主意。
“怪只怪,你的眉毛太濃密了吧?!?br /> 彭加列看他,安德烈敲敲桌子,妖精發(fā)了最后一張牌,黑桃5。
“實話說,”彭加列按滅煙,“我的牌很爛?!?br /> “實話說,我也是?!?br /> “要怎么辦,比爛嗎?”
安德烈瞥了一眼牌,抿了抿嘴。
只是這一瞬的沉默,彭加列知道他后悔了。
到這個時候尤其明顯,任何人都會覺得自己當初必定是他媽瘋了才會賭命。真的到了這個時刻,人人都會后悔,他也是,安德烈也是。
彭加列這會兒盯著安德烈,回想起他被這人第一眼勾到了,再加上一個好條件,才賭了這一把。他今晚是來殺厄瑞波斯的,他殺不了還有其他三位接應的死靈狩。他們今晚的擔憂并不是殺不了厄瑞波斯,而是新的厄瑞波斯不會放過他們,無論如何會追殺他們。任何生物,都不會想得罪厄瑞波斯。彭加列今晚來履這個任務,想法很簡單,因為他賭自己逃得掉,不過安德烈給了個更好的條件:假如彭加列贏了,安德烈會殺了厄瑞波斯再自殺,彭加列干干凈凈離開,皆大歡喜,大團圓結局??墒?,輸了的話,就只有自己去死,其他死靈狩倒是全身而退,這就有點過分了,風險倒是自己擔完了,效益大家共享啊。媽的,要死也要死在女人身上吧。
安德烈盯著彭加列的手,那只手黝黑粗糙,穩(wěn)穩(wěn)地蓋在桌上。今晚他賭的原因就更簡單了,他贏不了彭加列,以及其他鬣狗們,除了賭一把別無他法。輸了的話,他會死,艾森也會死;贏了的話,彭加列會死,他們活;不賭的話,艾森一個人死。媽的,安德烈心想,我實在是有夠偉大,無緣無故做這種決定,無非就是可憐艾森不經世事,一時沖動而已?,F在已經后悔了,安德烈死了就沒有了,雖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說真的,有必要就這么死嗎?今晚還下雨了,起碼死在白天吧,操。
窗外劃過閃電,照得東邊一片明亮如白晝,桌上的酒翻著波瀾,妖精沉默不語,光芒照耀幾張撲克牌,桌邊兩人面如死灰,緊咬牙關。
洛斯喝了口酒,盯著兩人笑起來。賭徒。人會在這種時候暴露出全部的劣性。
比如彭加列,來時瀟灑硬派,死生不懼,現在手壓在小小的、干凈的紙牌上滿臉嚴肅,他有槍有刀有本事,同伴原在不遠處待命,他卻走進這么一個賭局,其他人倒是無事一身輕,此刻回味起過往光輝必不敢相信竟會死在兩張牌上。他在后悔。
比如安德烈,應承賭約時怕是真的在為厄瑞波斯考慮,誠心誠意地以一個舊識的身份攬責擔義,這會兒怕是也后悔不迭,深刻地認識到這事和他毫無關系,何必攪一趟渾水,更別說厄瑞波斯根本不領情。他也在后悔。
賭鬼,骯臟的人類。洛斯想,你們有什么了不起,一樣怕死、怕輸,即便再怎么想瀟灑,再怎么放大話,不也一樣瑟瑟發(fā)抖??隙ㄏ胧裁床蝗缢涝趹?zhàn)場上、不如死在女人身上、不如死在白天里,都是在為毫無意義的死亡涂脂抹粉,拼命增加那么一點“正確的、恰當的死亡”,其實不過茍延殘喘不愿去死而已,說那么好聽,真上了戰(zhàn)場,爬上了女人的床,躺在白天里,你就愿意去死了嗎。放屁。
可是,賭徒是不知悔改的。
彭加列舔舔嘴唇,問:“要改賭約嗎?”
安德烈心煩意亂地摸著牌:“你們不是言出必行嗎?!?br /> “死歸死,但時間總還是沒定的。”
說到這里,他們對視一眼,這才發(fā)現對方的眼睛里也都充上了血絲。彭加列的頭發(fā)垂下了一縷,居然是灰白色的,安德烈的嘴唇毫無血色,臉色蒼白。彭加列的手掌一層密汗,洇濕了綠色的臺面,安德烈的小指神經質地曲著,扣在桌面上。兩人像被什么東西抽過一頓,臉上有汗水,濕漉漉的。臉上盡是絕望的興奮過后某種迷茫和狂熱后遺癥,仿佛和狗打過一架,咬掉了狗的一塊肉。
他們望見對方臉上的表情,并不知道二人臉色其實如出一轍。
可是他們同時意識到,媽的,能贏!
“翻牌吧!”兩人同時喊出來。
洛斯冷笑一聲,說什么來著,不知悔改。
今晚的勝者,會反復回味剛才那一刻的絕望,以及最后牌面揭曉的瞬間,這些場景會烙印在他的人生里,仿佛刺激一只猴子不間斷高/潮,仿佛在腦海里舔毒/品,余生只要他閉上眼,都能立刻回到這一時刻,這種感覺他一輩子都戒不掉,直到下一次,下一次站在選擇的關口,他將會再次踏上這條路。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臺上牌:紅心A,紅桃K,黑心A,黑心K,黑桃5。
安德烈:黑桃Q,黑桃5。
彭加列:黑心3,黑桃4。
“媽的我操!”安德烈噌地一聲站起來,甩開手里的牌,扶著桌子大幅度地喘了一口氣,仿佛剛從海里爬出來,背上一片汗,黑發(fā)垂在臉邊。他深呼吸幾口,又突地栽倒在椅子里,胸膛起伏,緩慢而沉重地呼吸,掀起眼看了一眼窗外,遠遠的海面上,正在卷起閃電。他疲累頹喪的身體無力仿佛一灘水,像是被一百個人操過然后被扔到椅子上無人問津,可他眼神狂熱手指骨作響臉上全是得意與勝利,像是剛操過一百個人并從中得到了無上的饜足與光榮。
彭加列望著兩張牌,久久沒有動,這時候他最不該想的就是“他本來不需要賭這一場的,他本來可以贏的”??墒遣恍业氖?,他確確實實在想這些。
“操……”他說出口的臟話,就無精打采多了。
窗外烏云沉沉,遠方的閃電來到近前,刺穿一片厚重的云層,劈開雨幕,再次閃亮地為牌面打光,提醒著最后的結果。一人攤在椅子上笑起來,渾身乏力,桃花眼泛著紅,笑得有點恣意,脖頸裸露著,血管突突直跳,另一人一動不動,粗大的手指死死扣在桌面上。
這檔口,艾森突然從后面的沙發(fā)上一躍而起。他剛睜開眼就反射性地站起來,眼前一片暈眩,等他看清了桌上的牌,立刻厭惡地看向安德烈:“我已經說過了,你耳朵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