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世-1
“所以,你明天打算做什么?”
凌晨兩點半,他們坐在一家公路邊的快餐店,吃廉價的漢堡和薯條,艾森面前擺了三杯可樂,現(xiàn)在正咬著其中一杯里的吸管,問安德烈。
快餐店在高速路道側(cè),顧客都是長途貨車司機,雖然安德烈不知道他們落到了哪里,不過門口有俗氣的霓虹招牌,廳內(nèi)有帶油漬的棋盤格桌面,吊著大而粗糙的燈泡,店里戴帽子、穿格子衫、金色絡(luò)腮胡、矮壯的司機,操著一口地道的美國南部口音。大概也不難猜。
這個時間人不多,瘦成竹竿的老板在角落的桌子看報紙,高大壯碩的廚師一邊撓肚皮一邊在廚房里抽煙,肥胖的女招待圍裙系得特別緊,嚼著口香糖,上唇口紅掉了點顏色,今天畫了濃烈的紫色眼影,靠在餐臺邊用眼睛打量每一個人,時不時撇撇嘴;瘦小的男招待站在魚缸前逗比目魚,有個小孩兒在門邊對著過路的車用橡皮筋彈石子。
安德烈搓了搓臉,他有點累。
他們剛落到這里的時候,艾森自己也好像沒想到,揉了揉鼻子跟他說,其實也可以去落到別的地方,但太餓了,跑不動了,就先這里,下次吃好的。
下次?
“明天?先睡到下午吧?!卑驳铝倚牟辉谘傻鼗卮?,朝門口望了望。
“大好時光睡過去?”艾森已經(jīng)喝完了一杯可樂,推開,去拿另一杯,“虛擲年華。正好我在,想去哪里可以請我?guī)兔ε?。?br /> “那就紐約吧,很久沒有坐紐約的地鐵了?!?br /> 艾森眨巴眼睛問:“紐約的地鐵很厲害嗎?”
安德烈看他,沒回答,笑笑。
“不過這也太沒想象力了,去什么紐約,去別的時間線啊,有很多世界的,你都不好奇嗎?”艾森比劃了一下,“比如有那種遍地是面包的哦,還有那種前后都有臉的人類世界,還有沒有光全是暗生物的,還有那種……”
安德烈把注意力放回到他身上,“所有世界你都去過嗎?”
“怎么可能,很多世界是否存在我都不知道,這些只是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時間線上?!卑罅烁項l,晃了晃,薯條在他手里軟下去,他嫌棄地扔回自己的碟子,“有些我比較喜歡,有些我就比較討厭?!?br /> “討厭?”
艾森皺皺眉:“怎么說呢,各個世界中時間的流速,演化進程都是不一樣的,有些世界里,他們掌握的一些技術(shù)甚至在我之上,而且他們的內(nèi)部斗爭也很復(fù)雜,那種地方,我能不去就不去?!?br /> “那也正常,畢竟你只有一個人,他們?nèi)硕?,人多力量大嘛。那你喜歡的呢?”
艾森眼睛亮起來:“要去嗎?要去嗎?我有一個最喜歡的世界,我有沒有跟你說過,白茫茫一片,都是雪……”
“太冷了?!?br /> 艾森激動地朝前靠,像個熱情的推銷員:“哦不不,60華氏度,舒適宜人,還可以調(diào)節(jié)溫度,那里什么生物都沒有,什么生命形態(tài)都沒有?!?br />
安德烈猶豫了一下,又朝門外瞥了一下,轉(zhuǎn)回頭安撫地笑笑:“女巫怎么辦?你不殺她們了嗎?”
“改天再殺,”艾森喝完了第二杯可樂,把杯子放到一旁,開始喝第三杯,“先休假,休個假再殺?!?br /> 安德烈盯著他,艾森故作無辜地眨了幾下眼,才在這目光下放下可樂:“好吧,其實……你知道吧,愛情是雙向的?!?br /> 安德烈揶揄地笑:“哦,你總結(jié)的人生經(jīng)驗?”
艾森噎了一下,沒理他,繼續(xù)說:“而且我是厄瑞波斯,所以這個詛咒,還有兩個副作用?!?br /> “什么?”
“首先是對女巫的副作用,對我施加的詛咒成果會反彈,也就是說,如果我變成青蛙,給我下詛咒的,一個都逃不過,都會變成青蛙。”
“……”安德烈點頭,“屬于極限一換一,看來真的很討厭你。第二個呢?”
“就是對愛我的人啦。對于說‘愛我’人,我可以向他或她施加反咒,讓那個人必須服從我的心意,假如不止一個人,那最愛我的那個會受到這個反咒?!?br /> 安德烈愣了一下:“等等,‘服從你’的意思是?”
“就是和羊駝他們那些差不多,讓干嘛干嘛?!卑瓱o所謂地聳聳肩。
“那就是說,變成你的奴隸?!?br /> 艾森點頭:“差不多吧。這就是愛啊?!?br /> “……”
艾森咽下可樂:“干嘛用這種眼神看我,這種反咒我沒打算用的啦?!?br /> “如果真有人愛你,讓你免受詛咒,你不僅不會變成青蛙,還會成為他人的奴隸主,實在是賺大了?!?br /> 艾森豎起手指,“所以說,也不用誰很愛我,一人愛我一點點,對我的愛意都不夠把人變成奴隸,不就行了?你有空嗎,要不要來愛我?”
安德烈抬起眼看他,想起上一個艾森問過,如果沒有人愛他,安德烈能不能愛他,當(dāng)時還以為是他心血來潮。那個艾森因為各種原因,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死掉了。
安德烈說:“不能,祝你好運?!?br /> “啊——好難啊——”艾森栽倒在桌子上,額頭盯著桌面,金發(fā)散落在碟子旁,有一縷幾乎碰到了番茄醬,安德烈伸手把他的頭發(fā)捏開。
“大家都是在哪里找到戀愛對象的?”艾森誠摯地發(fā)問,“難道我的人生錯過了什么環(huán)節(jié)?”
“正經(jīng)人都在相親。”
“正經(jīng)人誰相親?。俊?br />
安德烈從盤子里挑了一根沒那么硬的薯條:“還找女巫嗎?”
艾森頭也不抬,伸出左手,把拳攤開,掌上放著一根紫色的繩圈:“我撿了一片那個瓶子的碎片,做了成分分析和DNA溯源,當(dāng)然還順手拽了一根姬麗絲的頭發(fā),做了這個,我要是把這繩圈碾碎,就能把她們從她們的世界拽過來?!?br /> 艾森抬起頭,用下巴頂著桌面,一顆腦袋放在桌上,大眼睛眨啊眨,“但是拽過來,她們也會被時空間扯碎,來到也是肉塊了,所以這個主要起威懾作用?!?br />
其實安德烈從一開始,就很能體會洛斯、女巫們、法比奧、芙里佳,甚至是巴倫的一些感受,但艾森,他就從來不太懂。比如艾森剛才是如何那么輕松地說出“雖然我可以讓人當(dāng)奴隸但我不會做啦”這種話的。打個極端一點的比方,就好像一個手無寸鐵的兒童在荒無人煙的山溝碰到了一個大男人,這個大男人說雖然我可以強/奸你但是我不會做的啦。恐懼并不來自于他可以行動這個事實,而在于看到了這把達(dá)摩克利斯之劍。
算了,畢竟安德烈是普通人,卷進來也是情非得已。
“哈啰,哈啰,你還在嗎?”艾森看著安德烈有點跑神,就在他眼前晃晃手。
安德烈轉(zhuǎn)頭看他,面前的手拉下來:“在?!?br /> 艾森攤攤手,繼續(xù)提議:“走吧?我們現(xiàn)在去,還可以在那里睡一覺,我會帶帳篷噢。”
安德烈看了一眼餐臺,朝他笑笑:“我去趟洗手間?!?br /> “好好,早去早回?!卑炖镆е皳?,鼓著一邊臉,同時準(zhǔn)備消滅最后一杯可樂。
“這些我不吃了?!?br /> “哦,知道了?!?br />
安德烈站起來,走了幾步朝艾森看了一眼,艾森和小時候一樣,在大多數(shù)事情上,都非常不上心而且大大咧咧——直到他決定算計什么人。
受寵卻不受管束,大概就是這樣的,艾森在家里事很受溺愛的。
艾森一個人坐在位置上,喝完了最后一杯可樂,然后乖乖地把垃圾收拾好,帶去扔掉,特地去跟招待說等人回來就走,大概五分鐘,然后才走回來坐下。
他等夠了五分鐘,朝招待看了一眼,招待沒有來催他的意思,這店里仍舊沒什么人,艾森便坐在位置上繼續(xù)等。
到了第七分鐘,艾森用手機搜了搜“上廁所時間太長是為什么”,在一眾答案里看到了一條覺得非??尚?,“便秘,多半是在過度縱欲以后,珍愛腸道健康,遠(yuǎn)離男同性戀。”
艾森把這段話截屏,準(zhǔn)備等下給安德烈看。
到了十五分鐘,艾森終于覺得不太好,去衛(wèi)生間看了一眼,什么也沒看到。
他走回來,靠在餐臺邊,朝男招待勾勾手:“我的同伴去哪兒了?”
男招待沒有動,瞥了他一眼又轉(zhuǎn)回頭:“誰?。繘]注意。”
“我們啊。”艾森手肘撐在臺上,朝他挑挑眉,“你不是一直看著我們嗎?”他說著環(huán)視一圈,好像篤定自他們兩個走進來,全場所有人的目光就落在他們身上,因為他們就是如此萬眾矚目,光彩奪目。
這種自信讓男招待震驚了兩秒,然后轉(zhuǎn)回頭,繼續(xù)逗他的魚。
接著平平淡淡地說:“上門口的車,跟車隊走了?!?br />
艾森付了錢,多給了一倍的小費,又買了杯可樂,出了門。
他站在門口,十來米外的主道上貨車燈火通明,從主道上往這邊下來的幾輛貨車陸陸續(xù)續(xù)地停在附近,有一些車在加油,這邊只零散地亮著幾盞大燈而已。司機們有的在吃飯,有的在抽煙,有的去了廁所,有的站在昏暗的角落里和女人商量費用。
艾森站在餐廳的正門口,手插在外套口袋,喝一杯巨大的可樂,金發(fā)松松地扎著,眨巴著眼睛看遠(yuǎn)處的馬路,燈光把他頎長的影子打在地上,他看起來像個迷路的小孩兒,風(fēng)吹得他的鼻尖有點發(fā)紅。
“你怎么了?迷路了?”有個男人從餐廳出來,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把自己油漬漬的外套拉鏈拉上,順口問道。
“我在想我要怎么走?!?br /> 男人戴上他那有點舊的泰坦隊帽:“要搭車嗎?”
艾森點頭:“好啊。”
于是艾森跟著男人上車,艾森上來的時候,男人還在副駕上給他墊了塊毯子,沒什么別的原因,男人只是純粹覺得這小孩兒是哪個富貴人家離家出走的少爺。
“所以,”男人開動車以后朝艾森看看,尤其是臉,“你這樣的小公子單獨留在這里,很危險的?!?br /> 艾森捋了下自己的頭發(fā),露出額頭:“世界本來就是危險的?!?br /> 男人瞥了他一眼,懶得理他。
艾森安靜地喝著他的可樂,搖開窗戶吹風(fēng)。
“送你到哪里,下一個城鎮(zhèn)?”
艾森說:“前面就好,你們車隊在前面分貨是吧?”
“好?!??你怎么知道……”
說話間,男人已經(jīng)開到了柵欄旁,欄后的廣場上停著車隊的所有車,除了在錄貨的司機,其他人都三三兩兩地散在廣場各處,只有一個地方聚了特別多的人,人群中還傳來笑聲和罵聲,看起來很快活。
男人還想問什么,欄旁檢查的人已經(jīng)走過來要他出示證件,艾森推開車門下車,關(guān)門的時候跟他說:“哦對了,生日快樂,皮克。”
“什……”
艾森下了車朝人堆中心走去。
人群中心,安德烈正和一群人坐著小桌旁,手里拿著一把牌,吞云吐霧,談笑風(fēng)生,男人們勾肩搭背地湊在一起,分不清是在罵還是在普通地講話。有個紅胡子男人正笑嘻嘻地攬著安德烈的肩膀,一手把他拉到身邊,另一只手比劃出女人的曲線,然后色瞇瞇地笑,又大力地拍安德烈的背,安德烈只是附和地笑笑。
他在這群男人中間,和他在酒吧那些富貴夫人中間,其實沒什么不同,陪客而已。反正安德烈坑蒙拐騙樣樣都干,三言兩語跟人混熟也是他的謀生手段之一——不然被赫爾曼四海追殺還能活得下來嗎?
然后安德烈抬起頭,看見了跟這里格格不入的艾森。
明明地上滿是垃圾,但艾森喝完了可樂,四下找了找垃圾桶,走過去把垃圾扔掉,才又走了回來。
安德烈看著他,艾森也隔著人群看回來。
最終安德烈嘆口氣,準(zhǔn)備起身。他還沒來得及動,另一邊的男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拍得安德烈朝前撞了一下,那人說:“發(fā)什么愣,該你了!”
安德烈因為這疼皺了下眉,然后又掛上笑容,把牌給了一個看客:“不好意思,失陪?!?br /> 他從人群中擠過來,來到艾森身邊。
“賭輸了,聊嗨了,反應(yīng)過來就在這里了?!卑驳铝覕倲偸?,朝艾森笑笑,明目張膽地扯謊。
艾森看看人群,又看看他,對他的謊話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只是指了一下他,“你背不疼嗎?”
“……還好?!?br /> “我是OK啦,”艾森說,“你要走跟我說就好了,但現(xiàn)在走、這么走我不喜歡,你不要再這么做了。”
“……”
“而且你是羅盤,沒有你我就算想自己去也去不了啊?!?br /> “也是。紅泥的事你沒和女巫們商量嗎?”
“交給羊駝處理了,所以他晚點回?!?br /> 安德烈點點頭。
艾森看著他的臉色,問他:“你不想去嗎?”
安德烈抿了抿嘴:“等你找到紅泥,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可以?!?br /> “我記得你當(dāng)初雇我,是要我?guī)湍銕?,順便幫你談戀愛……?br /> 艾森很不在意地捋了下頭發(fā),靠在墻邊站:“無所謂啦,你不喜歡就算了,我會想到別的方法。不過這次我真的很想去度假,所以你還是得跟我走一趟?!?br /> 安德烈看著他的臉,分不出這話的真假,不知道是真的另有他算還是倔強地逞能。
安德烈抽根煙出來:“怎么說呢,這些事太復(fù)雜了,我覺得我沒做好準(zhǔn)備,又是女巫,又是火星的,我想安靜一點?!?br /> “我也想安靜一點,所以我想要去度假啊。”
“你確定?我不敢相信你,你說話沒幾句靠譜的?!?br /> 艾森兩眼圓睜,舉起手指:“我發(fā)誓,我用名譽起誓,非常安靜,只有我和你,沒有其他任何生物?!?br /> 安德烈嘆口氣,點點頭:“好吧,怎么走?”他把沒抽幾口的煙按滅,看了眼身后的人,“又跳樓啊?”
艾森露出快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