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巫-11
艾森的房間很干凈,廳中間有張小圓桌,上面放了很多羊皮紙,以及幾支羽毛筆,一罐墨水,艾森取下的眼鏡,以及幾塊玻璃片。桌旁有兩張單人沙發(fā),艾森走去坐在其中一張上,在燭火下把桌上畫了圖的羊皮紙收起來。
安德烈走過去,坐在了旁邊的沙發(fā)上。
“所以,還要說什么?”
艾森把東西收完,坐好看他,張張嘴,又沒出聲,但看起來有些困惑。安德烈耐心地等著他。
“我不懂。”艾森說,“那你為什么要說奇怪的話?”
安德烈認真地問:“什么話?”
“……”
“哦,‘幫幫我’那種?”安德烈拿腔拿調(diào)地學了一遍,又懶散地靠回椅背上,“隨口說的。早知道你這么當真,就不在你面前說了。”
艾森對他意見很大,又繼續(xù)指責他:“而且你今晚為什么要私自離崗,萬一我找你有事呢?你就反應不過來,因為你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br />
這話說得很沖撞,安德烈歪著頭看艾森,“私人時間,跟你沒關系吧?!?br /> 艾森就不這么想,“誰說的,有關系?!?br />
安德烈盯著他的眼睛,輕聲告訴他:“艾森,你明白吧,我已經(jīng)不是你的小媽了,我不姓愛得萊德了,我不屬于你或你爸爸。”
艾森皺了下眉,張張嘴想要說什么,但沒有說出口,揉了下自己的眉間,似乎放軟了一點態(tài)度,“沒人說你屬于誰,你也不必屬于誰,尤其是我爸?!庇掷^續(xù)強調(diào),“再說你跟我爸根本也不配,還是分開好。”
安德烈笑笑,“那還要聊什么?”
艾森說:“反正我不懂你在干什么,你想想辦法?!?br />
安德烈坐起來,伸伸手指,“好吧,那我現(xiàn)在保證,從這一秒開始,不管我私下什么樣子,當著你的面,一定謹言慎行,不再說任何讓你會錯意的玩笑。——真的只是玩笑話,其實是你容易當真?!?br />
“可是,”艾森有點疑惑,“這不是很虛偽嗎?只在我面前裝模作樣?!?br /> 安德烈兩手一攤:“我在你面前畢竟是長輩,總該有個長輩的樣子吧。”他撓撓臉,“這樣吧,我們能不能達成一個共識,我會繼續(xù)收錢辦事,盡可能協(xié)助你,同時我們恪守一個基線——互不干涉私生活。比如說,剛才你看到我和費恩,就不要跟過來,也不要干預,這和你沒關系?!?br /> 艾森想了想,問:“那你跟人說不同的調(diào)情話,其實都是用相同的‘不認真’態(tài)度嗎?”
“嗯?!?br /> 艾森點評道:“好惡劣的大人?!?br /> 安德烈翹起二郎腿,歪在沙發(fā)里,指指他:“跟你沒關系吧小鬼?!?br /> 但艾森是真的不明白:“那,調(diào)情的對象之間就沒有差別嗎?總會有一個你能偏愛的吧?”
“沒有?!卑驳铝倚ζ饋?,“或者要不你努努力,讓我愛上你?”
“……”
“哦抱歉抱歉,忘記要在你面前謹言慎行了?!卑驳铝覕[了下手,“那就從這一秒開始。”
“……”
艾森看了一眼他,轉(zhuǎn)開頭不再理他,沉默了起來,慢慢地垂下視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安德烈從艾森的角度想,試圖揣測一個任性嬌縱的年輕小鬼的想法,大約他還是不太能理解游戲人間的人們慣常的態(tài)度——輕浮且不負責任,安德烈覺得在感情這方面最不該當導師的人,就是自己。
于是現(xiàn)在安德烈看艾森垂下的臉,只覺得有些可憐,這不經(jīng)世事的年輕人低著頭,俊美的臉上沒有表情,燭火照亮他白凈細膩的側(cè)臉,他的睫毛在眼下撒出一片陰影,脖子上的十字架垂在身前,正落在他并攏的雙手上,他沉默地一動不動,月光的銀色和燭火的暗黃,通通灑在他的手指,映出那句“杜絕愛與悲痛”,安德烈覺得艾森像個圣子。
然后圣子歪了歪頭,俯身過來,伸手來摸他腹部的淫紋,問他:“這是什么?”
安德烈驚了一下,因為艾森的手掌已經(jīng)蓋在了他的刺青上,而他低頭又正好撞上艾森抬起的清亮直白的眼睛。
最可怕的是……安德烈很惆悵地想,他再慢熱,和費恩那一段,也不至于到現(xiàn)在才熱吧?
艾森看他不回答,又繼續(xù)問:“形狀好奇怪……”
安德烈抓住他的手腕,慢慢地把他的手拿出來:“刺青而已?!?br /> 艾森把手收回去:“哦,代表什么?”
“沒什么。你手太涼了,不要碰我?!?br /> “啊?哦?!?br />
艾森把手收回去,安德烈才輕輕放松了一些,沒那么緊張了。他搓搓臉,仰身靠回椅背,兩手搭在扶手上,抬頭看天花板,吐出這口氣。
艾森轉(zhuǎn)頭看的時候,就看見安德烈那么一副衣冠不整的懶散樣子,紫袍開著,肩膀?qū)⒙恫宦?,袒胸敞懷,項鏈那枚硬幣嵌在胸肌間,硬幣下方一指距離,是一簇瑰麗的團紋,那幽深的紋路細看起來總覺得意味重重,紋路詭譎,似乎要糾纏上來。安德烈對此毫無自覺,抬著頭無所事事地盯天花板,脖頸拉出一道柔和的曲線,一道光正巧從下巴延伸,穿過頸部,爬過胸口,越過花紋,直直探入又隱沒在攏起的紫袍中。
然后這人動了動,坐了起來,手伸進褲子里拿煙盒,拿出煙叼在嘴里卻沒有火,于是雙手撐著椅子往前來,近前又俯下身,把煙湊近艾森的紅色蠟燭,借一點火。他垂著眼睛盯火,眉頭皺著,煙在嘴里抖動,紅光照得他烏黑的頭發(fā)貼在臉上,熏得他頰邊一層細汗。他終于點上了火,吹出了一口煙,瞇著眼睛抬起頭,燭火映在他的桃花眼里閃爍,叼著煙笑了一下:“抱歉,借個火?!?br /> 艾森覺得他像某種鬼。
某種艾森不理解的邪靈。
安德烈項鏈上的那枚硬幣,終于承受不住重力從他脖子后落下來,墜到桌面上,敲出清脆的一聲。
他便抬起身子坐回去,又把項鏈甩到后面去,這會兒他低低頭,才看見自己衣著打扮實屬為老不尊,就坐直身體,一個一個扣子挨個扣好,他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袍內(nèi)還有一層細密的暗扣。
安德烈扣著扣子,艾森就盯著他的手指,指尖旋轉(zhuǎn)著扣上一顆顆紐扣。
兩人都不說話,氣氛有些詭異。
突然艾森又伸出手臂,而安德烈看到他的那只白皙的手、手上的青筋,食指上的紋身,就向后靠靠,躲過去,站起來。
艾森不明所以地看他。
安德烈說:“你手太涼了?!?br /> 然而艾森伸長手臂,只是把安德烈衣服上的一片碎屑摘下來,遞給安德烈。
安德烈翻著看了看這碎片,然后把它收起來,想著自己既然起身了,就告別道了聲晚安,準備離開房間。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艾森叫住他。
“什么?”
艾森轉(zhuǎn)過身看他:“我還沒有掌握這里的全部情況,你要小心一些。”
安德烈朝他笑笑,擺擺手離開了房間。
艾森看著人離開,又低頭看自己張開的手掌,看了一會兒,放在自己脖子上,感覺了一下,自言自語道:“不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