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命-5
杰西被老師念的時候,瞥了一眼表,艾瑪已經(jīng)在門口等了她十五分鐘了。
“你在聽嗎?”老師移動眼珠,目光從眼鏡片上射過來看她。
杰西點點頭。
“我們并不是不鼓勵在日記里寫虛構小說,如果你認為自己的精神世界有更多想表達的,我也鼓勵你去做?!崩蠋煼艘豁摷垼暗悄阕珜懙倪@個故事,長篇累牘、花樣反復地寫‘慘’而非‘人’,在文學里是種非常偷懶的方式,所謂因這些帶來的‘觸動’并不是共情,因為一個普通人對著發(fā)瘋折磨哭喊的精神病人也會有所觸動,依靠一瞬間的‘震撼’壓過‘邏輯’,幾秒鐘沉浸在‘慘’里?!?br /> 杰西等他說完,就問:“我寫的不算文學,干脆我去喊兩聲算了,喊得越慘越好?”
老師委婉但攻擊性極強地回答:“對觀閱者來說,那也許和你的文章有異曲同工之處?!?br />
杰西剩下的“改進”建議一個字也沒往腦子里聽,什么寫人寫情她根本不在乎,她喜歡在文字里寫慘就和她喜歡看傷口結疤又滲血差不多,和她每天憤世嫉俗的理由或許也差不多。
“是什么呢?”艾瑪以前問過。
杰西聳聳肩,“無聊吧?!彼财沧?,干什么都覺得很煩。
她出來的時候艾瑪正和歐石南講話,那個新生和她打了個招呼,就和一群人一起離開。艾瑪和杰西走向相反的方向。
“那個新生倒是混得很開?!?br /> 艾瑪笑起來:“他說他是小地方來的,什么都不懂的樣子,還蠻傻的,阿諾總是帶著他?!闭f著說著,艾瑪便發(fā)現(xiàn)杰西開始跑神。
“維娜她們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艾瑪猶豫了一下:“……她有事吧,可能先走了?!?br /> 杰西冷笑起來:“我知道,她說我矯情,想太多。她怎么不看看自己分化以后的樣子,高傲自大,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杰西又皺起眉,似乎她的標準表情就是皺眉撇嘴,“我好討厭這些?!?br />
“但你最好還是不要去參加那些集會了,上次沒有記錄你,完全因為你只是高中生?!卑敳焕斫猓澳氵€沒有分化,為什么要加入Omega激進聯(lián)盟呢?”
“我不是說了嗎,我討厭性別這個概念?!苯芪鞑辉敢饬倪@個話題,“行了,知道了,我不去了。但校醫(yī)還讓我去做‘性別心理輔導’,說能幫助我接受‘分化’?!?br /> 艾瑪嘆了口氣:“是啊,怎么你就很難接受呢?”
杰西轉移了話題:“你小號什么時候比賽?”
“下周?!卑斪ゾo了自己的背帶,抿抿嘴笑起來,“有點緊張?!?br />
***
安德烈走進這家酒吧完全是誤打誤撞。他吃的抑制藥片效果非常好,那時候他還開玩笑跟艾森說把這藥賣給管理機關,說不定會發(fā)大財。但而后兩人都想到,管理機關未必想要效果好的抑制劑。
雖然機關不要,不代表安德烈不能用它發(fā)點小財——沒辦法,邪路走多了,腦筋隨便動一動就是歪點子。
安德烈在這方面確實有點天賦,他在炸雞店坐了一下午,鈔票已經(jīng)塞滿了兩個口袋。他分兩張給一個十歲的小孩兒,叫后者給他買個皮包過來。于是到晚上,他的皮包已經(jīng)塞了個滿。
之后他結了賬,分兩成給了這位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好市民的炸雞店老板,剩下的錢換成了購物券和煙酒卡,晚上十點,拍拍屁股走人。——干這行要講究快進快出,小錢雖少,當花則花,否則拿一包鈔票說不清的。
為了消磨這酒水券,他走進了一家聞著像夜來香的昏暗酒吧。
就像所有缺乏管理的廉價酒吧一樣,這里暗欲叢生,安德烈粗粗掃一眼,就能看到誤打誤撞進來的小Omega瑟瑟發(fā)抖,假如喝了幾杯酒,那就更不知道會落在誰的手里。所以出門在外要照顧好自己。
安德烈坐在吧臺邊,敲敲桌面要一杯檸檬水。
老板看起來很和善,臉圓圓的,推推眼鏡遞來一杯水,安德烈也沒多想就嘗了一口,被酒味沖得眼睛疼。
“這是什么,我說了要檸檬水?!?br /> 老板一副了然的樣子笑瞇瞇地斜他,“哎,何必,來都來了,這杯我請?!?br />
不知道這個態(tài)度還是這句話,讓安德烈一下子上了火,他口齒清晰,表意精準,怎么他媽的有人聽不懂話,非要教人做事?
“給我檸檬水?!卑驳铝野丫仆苹厝?,盯著老板的眼睛,“照我說的做。用我的錢?!?br />
老板看了他幾秒,撇撇嘴收起了酒,低頭擦杯子又說:“沒有檸檬水,你換家吧?!鞭D過身又對著桌面另外幾個人聳聳肩,說了句“真他媽事多”。
這時那邊有個壯男人開了口,沖安德烈揚起他的酒杯,“出來玩都是高興嘛,給我個面子,喝一杯,來?!?br />
安德烈非常難以理解現(xiàn)在的情況,為什么需要他給些面子,給誰面子?
他不是雛鳥,性經(jīng)驗和殺人史厚厚一冊,被人羞辱過也被人強制過,對安德烈都不算什么,他是生存的斗士。但這樣的神色和臉是陌生的,他還從未被以這個角度審視過。安德烈形容不出來,只能聯(lián)想到群男逼酒,套上幾句冠冕堂皇的詞,圍成一個圈,把誰擠在中間,各拎一杯酒,推到她面前。他們有妻有女有家有室,孩子剛上小學,妻子剛剛又懷孕,他們皮帶勒出肚子上的肉,個子不高,后槽牙泛黃,嘴里有飯菜的氣味,腋下和脖子散發(fā)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熱源。他們來逼酒。
這會兒安德烈明白了,哦。
于是他沒有回答,轉過臉,想要獨善其身。但是很奇怪,往往這種時候他們反而更不愿意放棄。
有個男人率先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先是轉頭對后面的人說“你把人嚇到了”,接著轉身湊到他身邊,手在他背上滑,口氣噴在他脖子上,對他講:“別怕?!?br /> 安德烈的腦子里下意識有兩種反應,一是跟他說兩句笑話兜兜圈,推拉幾圈扔開他,安德烈經(jīng)驗豐富,應該不難;第二種,就是……
想到的瞬間,安德烈一拳揍在了他鼻子上。
把那小小粗矮的Alpha掀翻在地,帶翻了一桌的酒,安德烈坐回去,盯著老板,“他媽的叫你給我檸檬水,沒有就去給老子買?!?br />
Alpha站起來滾了一圈,惡狠狠地瞪著安德烈,咒罵了幾句,轉頭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大約十秒鐘以后,走來幾個虎背熊腰的男人,領頭的那個一臂勒在安德烈脖子上,將人整個從椅子上拖下來拽倒地上。店里響起一陣聲音,到處有人在詢問“怎么打Omega”了,問這話的人接著被Beta和Alpha默默帶開。
不喝酒就得挨揍嗎?很難理解。
安德烈從地上站起來,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摸到一點血,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喂,小鬼,我靠臉傍大款的?!?br />
夜晚十點半,酒吧的燈忽閃明滅,從窗外可以看見幾個黑色的人影東奔西走,球棒和椅子被揚起,酒瓶和桌子碎成一團,雜影在幾扇窗間輪番上演,接著門被撞開,滾出一個年輕人,他擦擦鼻血拔腿就跑,壞了的半面門搖晃著,警笛聲遠遠地響起來,人們爭相恐后地從里面往外奔,窗戶被亂七八糟敲碎,人罵人,鬼扯鬼,喊的吼的叫的混成一片,而后店中突地燃起火,沿著地面的酒呼啦啦燒出門,幾個人的爭執(zhí)演變成集體的混亂,警車卡在門邊,搖搖晃晃的酒鬼和上了頭的毒蟲不要命地朝車上跑,電擊棒四處滋滋作響,越來越多的人被按在車們邊或地上。
酒吧黑黢黢一片,大火從一樓燒到了二樓。
在混亂的人群中,有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從門口悠哉哉地走出來,在警燈和路燈下停住腳步,站在門口,背景是亂哄哄的人群,他抽出一根煙,點燃,叼在嘴里,繞過打得一團亂的人們,朝后巷走。
他走了沒多久,就在后巷里的臺階上坐了下來,因為腿軟。不知道誰在放什么狗屁信息素,惡心得腿軟。
旁邊有個女生大咧咧地打著電話走過來,見到他獨自坐在這里,掛了電話,小心地朝他靠了靠。她低頭看了看安德烈垂著的臉,以為他喝了不少酒,“你Omega不要自己這么晚出來,剛才那邊又起火了,多危險?!?br />
她發(fā)現(xiàn)安德烈沒動靜,便在他身邊坐下來。
“你的Alpha呢?每一個Alpha都應該保護自己的Omega.”
安德烈把煙抽完,按熄在地面,“我自己會處理。”
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耐人尋味,但似乎佯裝皺起眉頭,手往他背上摸,幾乎摸到了脖子邊:“其實大晚上出來也是你不對,明知道這地方A多還來,很容易惹上人?!?br /> 安德烈轉頭問她:“那如果我就想這么晚出來呢?”
她笑起來:“人哪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呢?你看起來像是結合過了的?”她摸自己的下巴,“玩得還挺大……”她伸出手臂攬住安德烈腰,“好結實好瘦的腰,怎么別人上手你也沒反應啊,玩透了吧,缺A了吧,仔細看看你也不像什么良家人……”
安德烈站起來走了。
她倒也不追,只是撇撇嘴,“還他媽挺能裝?!?br /> 這地方會缺O(jiān)mega嗎,這個撿不到換個地方再撿不就得了。
安德烈走著走著停下來,靠著墻休息一下。他靠的這面墻上,沒貼穩(wěn)的海報晃了晃,他抬眼看去。
“對性別處境感到困惑?——請讓性別心理輔導幫助你?!?br />
***
歐石南在器材室等了半天,也沒看到阿諾來,倒是之前阿諾身邊的雀斑男孩一頭汗地跑過來,進來先喝了一瓶水。
“他人呢?”歐石南向外看。
“阿諾?來不了了?!比赴吆韧晁降孛娴膲|子上,“他身體不舒服,說不定要分化了?!?br /> “分化反應這么大嗎?”
“分人,我就沒什么反應?!比赴咛痤^看他,“今晚我們就不去了?!?br /> 歐石南有點緊張:“我自己去嗎?科勒街我還沒去過?!?br /> “放心,你還沒分化,自己去也沒什么?!比赴咿燮痤^發(fā),“那里有超級多Omega哦。破處必游景點,信我。你不想看看Omega嗎?他們很……很色的,真的,就是……”雀斑形容不出來,只是咽了口口水。
歐石南搔了搔臉,“有點想見識一下,因為安莉也是Omega,但他不跟我說這些,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雀斑完全沒有在乎他們不是在說同一件事,不知道回憶起了什么,吧嗒了一下嘴。
***
安德烈坐在性別心理輔導室的時候,“談話”已經(jīng)開始了五分鐘。十幾個人圍成一個圈,坐在一張小椅子上,挨個講著自己的困惑和擔憂。他們年紀都不過18歲上下,據(jù)手里的宣傳冊,15-20歲時性別心理問題的頻發(fā)期,因為這正是分化的高峰期。
“……她順利地分化成了Omega,”有個男生說到最后哭起來,“我想我們不能在一起了。老師說本來就應該等性別分化以后再考慮戀愛,可是……愛怎么忍得住呢。”
安德烈平靜地做自己的事,翻過下一頁,讀彩色封面的字。
“他們說的‘出生即有性別’到底什么時候實現(xiàn)呢?”男生接著問,“這樣很多人就不必無謂地傷心了……”
組織人溫柔地拍他的肩膀:“我想會有那么一天的,‘新世代’已經(jīng)被預言了,以后出生的孩子,都將是直接分化的。”
她還沒有說完,便有個尖利的女聲插了進來:“‘新世代’就是一種剝削!它毫無助益解決任何問題,它只是……”
“杰西,”組織人皺起眉,“你不能打斷別人的發(fā)言,現(xiàn)在還不是你的時間。”
安德烈抬起頭看過去,看到一個紅頭發(fā)女孩正在爭辯。
“可是很奇怪啊,書上寫Father是保佑我們的神明,我們是被他創(chuàng)造的,包括我們的生育規(guī)律和模式,全都被生命樹保佑,被生命樹預言……”杰西困惑地問,“但這東西說不定在后天已經(jīng)被人為操縱了。再說了,誰見過Father?”
“杰西,請你注意自己的發(fā)言。”組織人皺起眉頭,手顫抖著在胸前畫十字,“造物主自有他的道理。Father給予我們繁衍的希望——生命樹,沒有他就沒有我們?!彼吐晫芪髡f,“你應該被罰去生命樹做清潔!”
似乎只是聽到那地方的名字,就已經(jīng)刺痛了杰西,她憤憤地閉上嘴,沒有再出聲。
組織人確認杰西不會再搗亂,才轉向安德烈,讓他聊聊自己的故事。
撒謊不過信手拈來,安德烈說他是小地方來的人,對什么“新世代”、“生命樹”一無所知,只是他晚上出去喝個酒,就被人搭訕,拒絕還會被人揍,還有沒有王法了。
“你以前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嗎?”組織人問他。
“從沒有,在我來的地方,我想幾點喝酒就幾點喝,想多晚就多晚,不必非要翻臉才能表示自己的態(tài)度,當我說不的時候,人人都能理解我的意思?,F(xiàn)在他們聽到我說不,好像沒聽到一樣,好像我自己不能表達一樣,”安德烈說,“很不尊重我?!?br /> 杰西又想插話,被組織人看了一眼,閉上嘴轉開了臉。組織人繼而說了一些什么注意安全,身體是自己的,爭取O權這些不痛不癢的話,絲毫沒有緩解安德烈的不爽。
盡管組織人不想,但還是輪到了杰西。
她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掃視全場,“你們知道為什么我們要可憐巴巴地在這里‘心理輔導’嗎?統(tǒng)計顯示,每一百個性別認知障礙里,就有95個Omega,這說明了什么?只要在境況下降時人們才會有更強的抵抗心理,承認吧,雖然大家都不說,但其實沒幾個人愿意當Omega?!?br /> 組織人扶額頭,“杰西……”
“為什么會這樣呢。”杰西振振有詞,“因為Omega就是不如Alpha?!?br />
人們面面相覷。
“同胞們,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世上有激進/極端O權組織這個概念,卻沒有激進A權組織?是他們不需要抗議,不需要爭取什么嗎?并不見得吧。上一次‘激進/極端’這類詞被用來形容的是什么,是‘激進政治團體’、‘極端宗教組織’,而這些之所以被冠以‘激進/極端’是因為他們的成員殺人、襲擊、放火、自焚、謀殺……他們造成了巨大的災難,才被稱為‘激進’和‘極端’。
那么所謂的‘激進/極端O權組織’做了什么呢?——僅僅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發(fā)表意見或者打嘴炮。
界限在哪里?是什么讓我們僅僅說幾句話就被定性為激進和極端……”
“杰西,我們時間有限……”
杰西站起來,“我只是想說,一步退,步步退。今天Omega的遭遇就是因為Omega沒種。”她突然又站到椅子上,“Omega就是缺少地崩山摧壯士死的勇氣、缺乏一命換一命的意志、缺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覺悟。最高院裁定你不準墮胎,你為什么不去刺殺大法官?行政不準你同工同酬勞,為什么不去刺殺行政長官?
只有將生死置之度外,才能真正發(fā)出聲響!古往今來,凡成大事者就要上得刀山下得火海。Alpha有今天的地位,絕不僅僅因為他們不需要承擔生育責任,而是因為他們自古就敢拋頭顱,血濺三步。去當刺客,斬國王,殺宰相,宰掉攝政王,掀起戰(zhàn)爭,一條命換功成千秋。要做大事,豁出去,喊出聲,要讓人恐懼,這樣才能獲得尊重!
我想說……”
“你有完沒完?!”組織人實在是忍不下去,指著她,“下來!”
慷慨激揚的杰西啞了火,掃視一圈沒人和她有共鳴,只有個穿西裝的男人饒有趣味地看著她。
剩下的人在杰西不著四六的一通鬧之后,匆匆結束了寡淡的發(fā)言,因為杰西大放厥詞,似乎讓人人心情都不好。
杰西被留下來擺椅子,安德烈站在門口看她。即便只是這樣簡單的工作,杰西也是一臉煩躁。她就像個在干燥秋天里的汽油桶,躁動不安。
關燈的時候杰西才留意到安德烈,懶懶地看他一眼,“你不敢自己回家是吧,那我送你?!?br /> “倒不是因為這個。”安德烈朝她笑笑,幫她把卷閘門拉下,“有點事想問你,關于剛才你說的話?!?br /> “什么話,‘地崩山摧壯士死’?”杰西自己撇撇嘴,“Omega鬧不起來事的,骨頭軟?!?br /> 安德烈聳了下肩膀,“也不見得是骨頭軟吧,不是人人都能拋下生活,隨心所欲發(fā)發(fā)瘋?!?br /> 杰西看了他一眼,拎起地上的書包:“我可以。我就一直都……”
她沒說下去。
“生命樹是什么?”安德烈問。
杰西挑挑眉毛,“想去看看嗎?放心,太晚的話我送你回家?!?br /> 安德烈點了下頭。
***
艾森敲了兩下歐石南的房間門,順手推開朝里望,“你看見安莉了嗎?”
房間里漆黑一片,也不開燈,月光照亮床的下半,衣服凌亂地堆在地上,床里面厚厚的被子中悶聲回了一句“沒有”。
艾森關上門,朝歐石南走了兩步,“喂……你不會分化了吧?”
被子已經(jīng)把歐石南完全裹上了,聲音從里面朦朦朧朧地傳出來:“沒有。”
艾森松了口氣:“那就好。吃飯嗎?”
說完,他歪著頭看這一團好半天不動,有點好笑地問:“你青春期???”
這下終于有了點動靜,歐石南抬高了聲音,很不耐煩:“你能不能走啊。”
艾森發(fā)誓,要不是他從這句話中聽出走了樣的腔調,他會立刻甩頭就走。
他猶豫了幾秒,看見被子小幅度地顫抖起來。
艾森想了想,走過去蹲在床邊,他剛把手放在被子上,那被子像活了一樣甩開了艾森的手,因為歐石南一個翻身滾到了遠處,半遮半掩地露出一雙紅通通的眼,還有□□的肩膀,上面青青紫紫看不真切,倒是有傷口,血蹭在了被子上。
艾森站起身,被歐石南警惕地盯著,平淡地問:“你需要幫助嗎?”
歐石南咬了咬牙齒,倔強地回答他:“不需要?!?br /> 艾森轉身就走。
沒走兩步,聽見背后一聲沉重的響,那一團被子從床上跌了下來,幾聲赤腳拍地的聲音后,有只冰涼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艾森轉過身,歐石南低著頭猶豫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爹地,你有沒有……擦身體的東西?……橡皮擦那種的?”
“擦什么?”
歐石南抿抿嘴,放開他,朝床上跑去,躍到床上,裹緊被子,慢慢露出自己的脖子,那里除了傷,還有某些青紫色的東西,似乎是某種印章。
艾森走過去盯著看,歐石南很難為情地轉開臉。
“你跟人打架了?”
歐石南低著頭,“也不是,就是自己去了科勒街,兩三句說不對付,然后就被人揍了?!?br /> “蓋的什么章?”艾森沒看清,伸手撥了撥他脖子邊。
歐石南躲了一下,“沒什么,就是因為沒分化,說我有點怪。”
艾森確實沒看清章上是什么,他試圖掀開被子,但歐石南的手緊緊抓住不放,艾森拽了兩下,歐石南抓得更緊了。艾森騰出一只手按住歐石南的手腕,然后開始掀被子,歐石南差點跳起來,胡亂撲騰,邊動邊大聲喊:“你要尊重我隱私!你不能掀我被子!走開走開……”
艾森很無語,他當著一群惡魔的脫光光不也過來了,況且當年歐石南一身屎要人洗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態(tài)度,對于歐石南那是久遠的過去,對艾森來說也沒過去多久。
但歐石南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敢反抗,艾森算是半強迫地把人扒了個干凈,這下終于看清他身上蓋的什么章。
一種藍色發(fā)紫的長拍章,應該是被人用某種拍子打的時候印上去的,只有外傷。
艾森盯著他:“把你衣服脫掉打的嗎?”
歐石南轉開眼:“他們說看看我是A是O,就扒了,沒看出來,就給我蓋廢章,說我不A不O,是人妖。蓋完以后又把我揍一頓……”
艾森沒說話,伸手摸了摸他鎖骨邊的章,確實不是容易洗掉的東西。
歐石南抿著嘴,看著艾森的臉色。
艾森突然站起來,嚇了歐石南一大跳。他走出去,不一會兒又拿了些東西回來。他坐在歐石南床邊,拉了一把歐石南的肩膀,把人推轉過身,對著脖子后面的章印用放大鏡看。接著又用什么冰涼的小針挑了一下。
歐石南看不見人,心里沒底,他感覺到艾森的呼吸在他背后,于是一動不敢動。
“爹地,你不要告訴安莉……”歐石南覺得很丟人,他低下頭。
大約五分鐘以后,艾森站起身,順手拉著他的手臂,“起來?!?br /> 歐石南一臉懵轉過身,“做什么?”
“你去浴缸等我三分鐘。”艾森簡單指示了一下,轉身便離開了。
歐石南換了條毯子裹在身上,照做進了浴缸,放了水,把自己浸在里面,忐忑不安。他覺得一旦艾森話開始少,就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他的想法沒錯,當艾森推開浴室門的時候,總感覺氤氳的熱氣都隨著他的到來突然變得急速冷凍,連鏡子面上的蒸汽都消失得一干二凈。艾森穿一身黑,面無表情地走進來,用腳隨便一勾,勾來凳子坐下,兩腿岔開坐,順手把頭發(fā)推到腦后,捋起半邊袖子,朝他伸手,“過來?!?br /> 歐石南小心地蹭過來。
“轉過去?!?br /> 歐石南慢慢轉過去。
然后他感到有海綿蘸了一種熱熱的液體在擦他的背后,他瞥了一眼,液體是冰藍色的,不難想象艾森剛剛才配出來這玩意兒。
歐石南想說點什么打破這份安靜,否則只有嚓嚓聲,但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脖子一陣癢,是因為艾森的一縷頭發(fā)垂在了他的肩膀,他瑟縮了一下,艾森的手停了一秒,有所誤會,“疼嗎?”
歐石南連搖了兩下頭。
等艾森的手移動到后腰時,歐石南才小心地側過臉去看他。艾森做事的時候很認真,現(xiàn)在正在認真地、輕柔地擦他身上的臟東西。這瞬間歐石南想起安莉帶他下午出游,在太陽下走,在花叢中走,歐石南很想知道,這一秒,艾森或者安莉,是不是愛他。
不過他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自己了,這種話是不會問的。
因為他后來意識到,他問愛不愛他是多么可笑的一個問題,歐石南的概念里,愛是不分哪一種的,愛情親情友情都是愛,可對于他們這些人來說,并不是這樣的。
況且現(xiàn)在,歐石南看著艾森的表情,終于問出了他最擔憂的問題。
“爹地,你會傷害他們嗎?”
他沒問“你是不是要找他們”“是不是要教訓他們”,因為艾森的表情很明顯,是打算去傷害什么人的。
艾森沒有回答。
很快,他的后背被擦干凈,艾森站起來,把海綿扔到水里:“剩下的你自己擦吧。”他又說,“你得長點本事。”
歐石南羞愧地低下頭,小幅度地點點頭當做回答,而后轉頭去看艾森,只看見艾森洗了手,放下袖子,出了門。
艾森出了門向左轉,一路朝東,走過兩條街,穿過一條窄巷,巷后開闊大路,他沿南走,不出一英里,望見了那條紅燈招展的街區(qū),那里擠著穿夾克和燙頭發(fā)的年輕AO情侶,還有一些狗腿Beta,拎著酒瓶,湊成一團,大呼小叫,充街頭霸王。
他向街區(qū)走,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他,人們盯著他看,看從灰撲撲的舊街燈下走來一個高挑修長的男人,腳步輕盈似翩躚,又相當從容篤定,高傲自信,像一只白色的天鵝或是一只矜貴的貓。他走近,在光下漸漸顯出他的一張臉,人們愣了幾秒,又看他不沾灰塵的腳踏進垃圾桶的臟水里,周圍響起口哨。
不等他們上前,美人獨自朝人逼來,他們調笑著等人靠近,準備了兩句下流話和三杯酒——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但他沒有走到,他離三步外懶懶散散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門匾下站著的五十六個人。
下一秒,精準地消失了十一個。
調笑聲、罵聲、酒瓶撞擊聲,一切都停止了,只留下九十只因震驚而忘記了眨的眼睛在互相看,又不得不望向他。
人們看著他走進,看著他擦肩而過,終于在他即將平平靜靜走過的時候,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你他媽……什么東西……”
“你做了什么?”
“他們呢?”
“人呢?”
“喂——!”
艾森側了下身,輕輕抖掉肩上的手,誰也不回答,照舊向前走。
困惑而憤怒的人們把他圍住,雙眼赤紅、質問又嘶喊,艾森低著頭環(huán)視眾人,然后說:“讓開?!?br /> 這句話收效甚微。
于是艾森豎起手指,笑瞇瞇地說道:“嗨,向上看。”
無人向上看,但下一秒,圍著他的三層人,突然接上一束從天直通的熾熱白色光柱。遠遠看過去,艾森就像被一群通天光柱環(huán)繞,隨即不過兩秒,光柱消失不見,只留下地上一個個圓形的血跡圈,分毫不差地與剛才人站的位置重合。
艾森便得以繼續(xù)通行。
剩下從街里沖出來的人,經(jīng)歷了這十秒,再也沒人上前去。
艾森走了幾步,突然轉回身,再次豎起一根手指,人群中響起一陣抽氣聲,他笑起來,轉身走了。
他走過一條街,有個男人從巷口直起身,在街燈的光下顯出整個身體,朝他走了一步,擋住他的去路,“我記得你以前不碰人的啊?!?br /> 艾森從他身邊經(jīng)過繼續(xù)走,“羊駝,你假期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