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朝天闕兮定乾坤(3)
早晨起床后,她為他整理衣袖,他探問道:“想沒想好,跟我回去?”
她先是低頭不語,然后回答他:“將軍,我本來有錯,在此修行也是為了能讓自己能清醒一些,希望你不要怪罪。”
他很奇怪,皺著眉頭問:“你有什么錯?”
她卻回答:“將軍不要多問了。”
王衡說:“你不讓問,我便不問。不過靜楓,我覺得你現(xiàn)在與在西域時完全不一樣。”
靜楓問:“怎么不一樣?”
王衡說:“現(xiàn)在的你,軟香溫玉,柔心弱骨,讓人更覺憐愛。”
靜楓說:“將軍與我說些什么放浪之語,你學壞了。”
說完露出一絲笑容。
王衡看見十分高興。他有多久沒看見她笑,已經(jīng)記不得。他說:“能讓你笑,我真是欣慰。就算你覺得放浪也無妨。”
靜楓說:“將軍還說我變了,你不也變了。如今你對我如此善言善語,我都分不清是真心還是假意。之前的那個冷漠的你到哪里去了呢。”
王衡說:“過去的事情,我希望就像落花流水隨春而去,從你的記憶里消失掉。”
他想說,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
但是他覺得這話還有很多機會可以講,便沒有明言。
不料靜楓卻問他:“將軍為何與我這般柔情恩愛?”
他想說,我這樣對你,是因為你對我也是一往情深啊。
一生能遇到一個真心待己的人實屬不易。如果他不把握住,就失去幸福的機會。他善待她也便是善待他自己的人生。
可是他還是未能說出口。只是告訴靜楓:“你想云昭,我過幾日就給你送過來。若我沒時間來,我就讓徐姐抱給你。若你不想讓她來,我就讓家丁和婢女將孩子抱過來。”
靜楓說:“將軍公務繁忙,不必麻煩親自前來。由家丁和婢女送過來也挺好。”
王衡說:“那你想不想讓我來?如果你想,我就過來。”
靜楓默然不語。
他沒有再追問。
他想,這樣慢慢磨合,靜楓一定會逐漸接受自己。感情的事急不得。
他在心中慨嘆,自己與靜楓自從成親,沒經(jīng)過多少美好的日子,就遇上李彥道去世,臨終托孤,他便娶了假惜蕊。也難怪靜楓的心會離他漸行漸遠。
王衡回到府上,見過李俊德,李俊德對他說:“這次征西突厥,妹夫立下大功,只等皇帝封賞。早先你是輔國將軍,已經(jīng)是第二等軍銜,再往上可就是驃騎將軍了。也不知這次能不能再得到拔擢升遷。”
王衡說:“驃騎將軍是程老將軍這類元老的官職。程老將軍可是親自迎接當今皇上回長安繼位的人啊。皇上登基之后,他在宮門外足足守了三個月。這樣的功勞后輩人有誰比得上。所以皇上這次才讓他擔任蔥山道行軍總管的要職。我一個副總管,豈能與他相提并論。”
李俊德問:“可是這次因為殺降的事,不是免官了么?”
王衡說:“程老將軍活到現(xiàn)在,雖不及李靖、李績大人等文武雙全,但并未辦過什么明顯的糊涂事,算是個明白人。當初玄武門之變,他力保太宗皇帝,參與整件事。早年他棄王世充而降我大唐,也十分有見識。我也不太想得通,他為什么老了老了,在殺降的問題上就這么一意孤行呢。”
李俊德說:“唉,世事難料。這次不得不告老還鄉(xiāng)了。”
王衡說:“我覺得告老還鄉(xiāng)也不至于。”
李俊德問:“此話怎講?”
王衡說:“內(nèi)兄忘了,程老將軍有六個兒子,現(xiàn)在長子程處嗣已經(jīng)要被拔擢為明威將軍,次子程處亮與清河公主李敬是夫妻。少子程處弼是汴州刺史,庶子程處寸為綿州刺史。僅這四個兒子,就頗得當今皇上的重用。你看皇上是把他一家人等閑視之的態(tài)度嗎?皇上對程老將軍是有感情的,也很信任。這次免官只是做做樣子。待風頭一過,他若請求致仕,皇上不會不恩準。這次說不定連回老家都不必,在長安是坐定了。”
李俊德說:“如此說來,等他一出獄,我們倒是應該去他府上道賀才對。”
二人笑了一回。
第二日,果然皇帝下旨,將程咬金從獄中放出。
話說老程在監(jiān)獄里受到些苦楚,也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出來之后,群臣們沒有太多人去探望他。畢竟此時還處于敏感時期,他可以說到了時運不濟之時。只有李績和王衡到他府上與他攀談。他說:“少卿侄兒,阿史那思摩雖然抓住,但阿史那賀魯還在。下次等皇上再下旨,我一定舉薦你去降服他。”
王衡心想,到時候老將軍你還能不能在皇帝面前舉薦人選,尚不可知呢。他說:“阿史那思摩以及兩個跟班,隸移涅和烏質(zhì)勒,目前還在關押。好像明日皇上會在朝堂上讓百官議論此事。”
程咬金說:“還議論什么,自然是要在午門外或者菜市口問斬。”
王衡說:“此事還沒有定論,需看明日的情形再說。”
武后在太極宮,與高宗皇帝飲酒作樂。高宗問:“皇后,你說這個阿史那思摩,朕該如何處置?”
武后說:“皇上可以將這個問題拋給大臣,也免得他們終日太閑,無事可做。”
高宗問:“朕怎么拋給他們?”
武后說:“皇上,這還不簡單,明日您只需在朝堂上下旨,讓朝廷重臣們都留下,將他們安排到國子監(jiān),由他們自己來議論此事。然后皇上可以秘而不宣,你我一起在幕后聽他們都講些什么。”
高宗點頭道:“嗯,是個好主意。但是重臣都包括誰呢?”
武后說:“皇上,您的舅父長孫無忌肯定不能缺,另外還有李績、褚遂良、上官儀、王衡,再加其余五人,由皇上按照官階來挑選便可。”
高宗說:“朕這幾日甚是頭疼,還是皇后為朕挑選吧。”
第二日上朝,眾大臣一聽皇上說如何處置要大家一起討論定奪,都覺得詫異。不過既然皇命如此,不可違抗,被選出來的十個人一起赴國子監(jiān)。眾人落座之后,褚遂良說:“還是請長孫大人先說。”
長孫無忌言道:“對反賊,按律當誅。”
王衡一聽,覺得長孫無忌的結論未免嚴重。他便說:“長孫大人說的有理。但是阿史那思摩不能殺。”
長孫無忌想,呵呵,王衡,你與阿史那兄弟對陣一年有余,怎么,打出感情來了?便言道:“哦?如何不能殺,請王將軍明示。”
王衡說:“長孫大人一定聽過李靖將軍在統(tǒng)一南疆之時,不沒收蕭銑家的財產(chǎn),采取寬大的政策,安撫民心,十幾萬援軍皆放下武器投降。若當時李靖將軍殺降取財,其他城鎮(zhèn)的敵將會拼死抵抗,堅守不降。我們對回紇采取的就是寬大的政策,他們的兵將都成為我們的雇傭兵。下官以為,阿史那思摩已經(jīng)是只死老虎,若趕盡殺絕,西突厥各部定會以死拒降。所以,對阿史那思摩的處置還是應該以寬大為上策。”
長孫無忌冷笑:“呵呵,王將軍,殺降取財?shù)氖拢桃Ы鹨哺蛇^,你當時都沒有阻攔得住。如今阿史那思摩這個叛徒已經(jīng)束手就擒,若不殺之,難道讓天下人笑話我大唐沒有威嚴,可以隨意冒犯么?”
其實長孫無忌說得也有道理。然后在座的大臣們就紛紛開始站隊。李績是站在王衡一邊,因為即便他不想與長孫無忌抗衡,長孫無忌也不會與他是一派。上官儀也站隊王衡。褚遂良態(tài)度曖昧,其他官員你一言我一語開始爭辯。
其實王衡在官場上一向是以小心為策略。這次他先開口反對長孫無忌,是因為他已經(jīng)窺見高宗和武后就在幕后。他知道高宗皇帝有意壓低士族的勢力范圍,扶持庶族,從而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長孫無忌大權在握,是高宗的一大妨礙。
正當大家喋喋不休,國子監(jiān)中一片混亂的人聲,皇帝卻從幕后出來,向眾人宣布,對阿史那思摩的處置,待定。
也就是說即便用刑,亦要往后拖延。
王衡按照皇帝的旨意,來見阿史那思摩。思摩對他說:“王將軍,還請與你們大唐的皇帝為我多多求情美言,留我一條性命。我從此改邪歸正,在長安度過余生,不會再有任何反唐的心思。”
王衡一聽,阿史那思摩果然明智,而且也不像賀魯那樣頑固。他說:“當今皇上,寬厚仁慈,以德治天下。你雖為階下囚,畢竟以前曾經(jīng)是西突厥的沙缽羅可汗。只要你完成幾件事,表達你對先帝的懺悔,皇上便會對你免于處罰,讓你在長安城度過余生。”
思摩一聽,問:“是什么事?請王將軍明示。”
王衡說:“第一要登后廷蓬萊殿以西的高臺,登一級臺階,便跪地磕一個頭。第二要給阿史那賀魯寫信,讓他放棄繼承沙缽羅可汗的頭銜。第三要勸阿史那賀魯投降。”
思摩一聽,低頭不語。王衡說:“阿史那思摩,你忘了當初你被追殺,流離失所,投降大唐,是太宗皇帝器重你,封你為昆丘道行軍總管,立即就讓你參與我朝的軍事行動。在嘉壽殿,先帝對你賞賜豐厚,后又拔擢你為左驍衛(wèi)將軍、瑤池都督,將你的部眾安頓在庭州莫賀城。這些你都忘記了么?先帝曾把自己的袍子披在你的身上,難道還受不起你跪地給他磕幾個頭嗎?”
然后王衡又說:“阿史那思摩,你放心,你跪地磕頭的時候,有我在你身邊陪同。我這次出征也有監(jiān)督不利的失職,需與你一起謝罪。只要你肯勸賀魯投降,我們大唐自然不會虧待你。”
王衡知道對思摩還需以攻心為妙,因為說得難聽些,思摩尚有利用價值,需利用他說服阿史那賀魯投降。
沒辦法,天下間的爭斗莫不如此。
高臺從遠處望去,臺階一級疊著一級。皇帝高坐在龍椅之上,旌旗、華蓋、羽葆皆列于兩側。鐘聲隆隆敲起,顯得肅穆而尊嚴,以達到尊君肅臣的效果。
王衡與阿史那思摩站在一起,王衡在左,思摩在右,皆侍立于臺階之前。王衡一伸左手,說:“阿史那思摩,請先磕頭。”
阿史那思摩沒辦法,因為他已經(jīng)答應過王衡昨日與他談判的條件。這算是大唐最為寬松的懲戒。他望向高臺,遠遠地看見供奉仗、親仗、勛仗、羽仗,手仗等五列儀仗,所有的戍衛(wèi)都挎著臂刀,在東西廊下列坐。他只得先跪下一膝,想一想,又跪下另一膝,然后向高臺之上的方向朝拜。王衡見他已拜過,便也跪地而拜。算是對他監(jiān)督不力的一種懲罰,但更多的是為押解思摩,還有防止他對皇帝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攻擊行為。
他們隨臺階一級一級往上,每上一級便跪拜一次。思摩小聲問王衡:“我可以與你說話嗎?”
王衡說:“皇家肅穆,盡量不要交談。”
思摩說:“我不說心中壓抑。”
王衡說:“那你講便是。”
思摩說:“你的玄通寶劍,回到長安之后怎么不見你用了?連攜帶都不攜帶,是為何故?”
王衡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你之所見,也不一定就是真實的。假亦真來真亦假。你見不到,就只當它不存在罷。”
思摩說:“我這次敗北,有所不服。因為你并不是單純以制奇兵而取勝,卻是用貔貅神物將我擒拿。”
王衡說:“我用貔貅,賀魯難道不用九頭蛇?擒拿住你的,并不是貔貅怪物,而是你們兄弟二人心中的魔障。”
他們拾級而上,跪地而拜,時間冗長而緩慢,像大水漫過沙漠,一眼望不到邊際。
皇帝見過思摩,隨即便赦免了他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