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修)
街衢中的車馬行人不禁加快了腳步,四百下暮鼓敲完,各坊坊門關(guān)閉,逗留在街上就是犯夜,被逮住要挨二十記笞杖。
白稚川所住的長壽坊在長安城西南,從他們所在到那里要橫穿大半個外郭城,今日肯定是趕不過去了。
兩人只得同其他人一起,暫且在朱雀街西的都亭驛落腳。
舉子和舉童中有一小半在京師有親故可以投奔,比如張十八郎,一進城就被張侍郎家的下人用馬車接了去,余下的人或是自己尋客舍和寺廟寄居,或是圖省事住進公家安排好的館驛。
賈九郎說要去白稚川那兒蹭屋子住,藺知柔只當他說笑,第二天早晨她整理好行裝正欲去向蔣戶曹史等人道別,卻見他背著書箱跟了上來。
藺知柔心里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你不會真的要跟我走罷?你不是家住長安么?”
賈九郎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我這會兒還不能回去……”
“你在城里難道沒有朋友?”
賈九郎有些黯然:“有倒是有,能守口如瓶不告訴我阿耶和阿兄的不多……”只有一個,還被他扔在六合縣賈家當人質(zhì)了,
藺知柔瞟了他一眼:“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長痛不如短痛。”
“眼下還不成,起碼得等我考完舉試。”
藺知柔不解:“你家就在京師,認識你的人不少罷?不怕冒籍替考的事被人揭穿么?”
賈九郎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顯然是不想提這一茬:“……總之我眼下是有家歸不得,咱們相識一場,七郎你就行個方便罷。”
“長安城里寺廟客館多得是,哪兒不能住。”
賈九郎垂著眼睛可憐巴巴:“我……沒錢……”
他摸了摸鼻子解釋道:“賈家怕我靠不住,不答應(yīng)讓我隨計上京,要讓那兇神惡煞的管事押送我過來,我是趁他們不注意溜出來的,身上沒多少財物,路上都花用完了……”
藺知柔:“……”
“你別瞪我呀,還不是為了和你同行么!”他挺了挺胸,理直氣壯道,“咱們一會兒去西市逛逛,我想吃那個棍子餳。”
藺知柔不想慣他一身臭毛病,自去向幾位官員和其他舉童辭別,賈九郎也不以為意,背著書箱跟了上去。
蔣戶曹史聽說他們要去投奔親友,叮囑道:“三日后須得前往戶部磨勘解狀與家狀,辰正到皇城含光門前會合,切莫忘記。隨船來的行李估計這兩日也到了,你們過幾日去四方館憑牌子領(lǐng)取。”
兩人應(yīng)是。
蔣戶曹史又看了看賈九郎,似是放心不下:“省試在即,你可千萬別再惹是生非。”
賈九郎一臉冤屈:“蔣曹史,晚生一向謹言慎行,何曾惹過是非?”
蔣戶曹史想起這一路上添的白發(fā),糟心地揮揮手:“走吧,七郎你替老夫看著他點。”
藺知柔不好當面拒絕,只得捏著鼻子應(yīng)承下來。
兩人向驛館的驛丁打聽了附近車馬行的所在,出門雇了兩頭驢,騎著往城西南走。
西市就在前往長壽坊的半路上,賈九郎在與吃有關(guān)的事情上格外鍥而不舍,耐心十足地磨了一路,藺知柔不勝其擾,轉(zhuǎn)念一想,反正順路,不如順便去書肆看看,揚州和江寧畢竟遠在江南,許多新出的集子傳過去至少得數(shù)月。
這么一想,她便點頭答應(yīng):“行,那就去逛逛罷。”
西市巳正才開坊門,兩人到得有點早,在西市東邊的延壽坊找了一家畢羅鋪子,要了兩個羊雜畢羅,就著濃濃的茶湯,一邊吃一邊等。
藺知柔爭分奪秒,拿出一卷書,嘴里吃著東西,眼睛和頭腦也不閑著。
賈九郎早對她的書呆子行徑習以為常,不過見了仍舊忍不住嘴欠:“油湯滴到書上了!”
藺知柔冷不丁叫他唬了一跳,一看手上的畢羅,并沒有油滴下,便只是斜了他一眼,繼續(xù)埋頭讀書。
賈九郎嘆了口氣:“我說七郎,你就這么喜歡讀書做學問么?”
藺知柔“唔”了一聲,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讀書對她來說不過是一條改變命運的窄道,喜歡不喜歡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她想了想道:“也不算喜歡罷。”
賈九郎眼神閃了閃:“那你喜歡什么?”
也許是他問得太認真,藺知柔沒像往常一樣隨口敷衍,從書卷上抬起眼,想了想:“沒什么喜歡的。”
談?wù)搻酆脤λ齺碚f太過奢侈,就像手里這個油煎的畢羅,腥膻油膩,她并不喜歡,但只要能果腹,于她而言便與山珍海味沒什么不同。
若要說愛好,賺錢勉強能算一個,前世看著賬戶上的數(shù)字不斷上升,算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之一。
以前她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不過仔細一想,不免感到自己這個人確實無趣。
賈九郎是個連頭發(fā)絲都會單獨給自己找樂子的奇葩,自然不能理解:“怎么會呢,一定是你沒見過真正好玩的東西,對了,你還沒見過長安的上元節(jié),到時候連著三日三夜金吾不禁,到處火樹銀花,可好看了。”
有了上回江寧佛誕節(jié)的經(jīng)歷,藺知柔對一切人多熱鬧的場合敬謝不敏,興致缺缺地“哦”了一聲。
賈九郎不屈不撓:“那馬球呢?對了,你還沒打過馬球罷?待進士科放榜,我?guī)闳ピ聼糸w看馬球會。”
藺知柔兩輩子對體育競技沒什么興趣,前世學馬術(shù)和高爾夫都是出于交際混圈子的需要,壓根與興趣無關(guān)。如果沒有環(huán)境逼著,她大概是個可以十天半個月不下樓的死宅。
賈九郎看著眼前這張白瑩瑩的小臉,微挑的鳳眼,淡色的薄唇,哪哪兒都透著股冷意。
他感覺自己就像那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為了博美人一笑費盡力氣,可惜眼前的美人比褒姒還難取悅,要是來個烽火戲諸侯,藺七郎大約不會笑,只會撩起眼皮給他個白眼。
他旋即悲從中來,人家周幽王雖然是昏君,好歹討好的是自家妃子,他好好一個皇子,討好個毛沒長齊的小屁孩算個什么事兒呢!
藺七郎又不是禍國殃民的紅顏,長得好看有什么用?他連個女子都不是!
賈九郎狠狠地咬了一口畢羅,一汪熱油頓時涌了出來,燙得他熱淚盈眶,還淌了他一手。
他正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一只纖細漂亮的手把塊布帕子拍到他手上:“擦擦。”語氣還是那么冷淡。
賈九郎一抬眼,只見他鳳眼里難得盛著點笑意,竟有那么點流光溢彩的意思,不由怔了怔。
藺知柔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有些愛好的,比如看傻子出洋相。
這時,西面?zhèn)鱽砉穆暎o接著是訇然的開門聲,是開市的時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