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修)
十日后的黃昏,揚州一行人終于抵達滋水驛,此驛位于長安城東郊,距離外郭城東北的第一門通化門約三十里,一日可達。
是晚他們宿于滋水驛。
驛站近滋水,水上有灞橋,是出入潼關(guān)的必經(jīng)之地,出入藍田武關(guān)和同州蒲津關(guān)也多從這里經(jīng)過,因而是踐行送別的勝地,留下了無數(shù)膾炙人口的傷別詩。
“灞橋折柳”是詩歌中經(jīng)典的意象,灞橋因此也成了長安東郊的一大名勝。
翌日,賈九郎起了個大早,興致勃勃地拖著藺知柔趁人少去游覽,她也想親自在這大名鼎鼎的灞橋上走一走,便爽快地放下書,跟他出了驛館。
十月的清晨,太陽還躲在天際的一線魚肚白中,遲遲不肯露臉。
水邊寒氣侵人,藺知柔一向畏寒,穿了夾綿的衣袍仍覺冷,一陣晨風吹來便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了個哆嗦。
賈九郎少年郎火力壯,仍舊穿著入秋時的單衣,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一雙手忙著禍禍河堤上的柳樹,嘴皮子也不停:“上回我們出城走的是南邊啟夏門,往年去昭應縣也是走……”
他旋即意識到自己險些說漏了嘴,連忙打住,偷覷了藺七郎一眼,見他渾然未覺,著實松了一口氣。
藺知柔不知道昭應縣在哪兒,但是七情上面的賈九郎把心虛都寫在臉上,瞎子也看得出來。
只要她有心,找個人打聽一下,大約就能知道他的身份。
賈九郎不敢再胡言亂語,叼了一條嫩柳枝在嘴上,默默地往灞橋走。
太陽漸漸升起,驅(qū)散了晨霧,朱紅色的灞橋靜靜躺在熹微的晨光里,脈脈滋水從橋下淌過,被離人們折得七零八落的柳條慘兮兮地隨風拂動。
就是座普通的石柱橋,沒什么看頭。
這個年代又不能拍照發(fā)朋友圈,兩人站在橋上不知道該干啥,在冷風里無所事事地干站了一會兒,身邊車馬行人逐漸多起來,有為親朋好友踐行的,有從陜州、虢州等地來京城的,也有如他們這般游覽觀光的。
賈九郎在橋上走了一個來回,算是對自己的游興有個交代,與藺知柔商量:“來都來了,聽說這附近有家客舍的主人是康國人,做的胡麻餅很是地道,咱們吃了再回去罷?”
藺知柔此時又冷又餓,點點頭:“行。”
兩人找人問了路,往那家客舍尋去,剛尋到客舍門口,便看見一個著白衣的男子牽著毛驢走出來,與藺知柔四目一對,兩人都是大吃一驚。”
藺知柔正要上前行禮,不成想被賈九郎捷足先登:“白兄,別來無恙?”
白稚川一愣,這少年看著有些面善,可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什么時候見過此人,只得還以一禮:“賢弟安好?”
藺知柔瞥了賈九郎一眼,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七郎見過世叔。”
賈九郎一見錯了輩分,立即從善如流地改口:“九郎見過世叔。”
白稚川忽然被抬了輩分,越發(fā)莫名其妙。
藺知柔笑道:“世叔還認得出他么?”
白稚川打量了賈九郎一會兒,無奈地搖搖頭:“請恕白某眼拙……”
賈九郎捏著嗓子,裝出小姑娘一般天真爛漫的神情:“白世叔貴人多忘事,上回在蔣山普通院咱們還一塊兒飲過酒呢!”
白稚川聽他這么一說,把當日情形仔細一回想,這才將那嬌俏的小娘子和眼前的俊秀少年聯(lián)系到一起,不禁目瞪口呆:“你……”
賈九郎揖道:“當時身不由己,不得不有所隱瞞,還請世叔見諒。”
兩人你來我往地寒暄了幾句,白稚川方才對藺知柔道:“前日收到你師父的書信,我一算日子,你到京師差不多就在這幾日,還想著什么時候出城問問,沒想到這么巧,就在這里遇見了!”
藺知柔笑道:“世叔怎么在這里?是來送朋友么?”
話音剛落,門里走出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年輕女子約莫二十上下,紅衣翠裙,肩披帔子,生得很是明媚動人。
那女子對兩人福了福:“妾身周氏,見過兩位小郎君。”
又對白稚川道:“白郎,怎不請兩位去里頭吃碗茶?”
藺知柔心下了然,原來不是朋友,是紅顏知己。
她聽師兄提過一嘴,白稚川才高八斗卻屢試不第,先前還很是不解,眼下大概知道是什么緣故了。
白稚川雖疏闊,被小輩撞見風流韻事多少有些尷尬。
藺知柔和賈九郎推辭道:“還要趕回驛站,就不進去叨擾了。”
白稚川也不強留他們,對藺知柔道:“我明日送完周娘子便回城了。四方館嘈雜擁擠,不是讀書的地方,我在長壽坊延興寺賃了個禪院,尚有兩間空屋,你不介意便住過來罷。你師父前日又托人捎了幾箱書和雜物給你,現(xiàn)下都存在我那兒,也省得搬來搬去。”
藺知柔有些意外:“師父為何不在我上船時交給我?”
白稚川道:“他怕你行裝太重,你師父這人看著冷冰冰,其實比一般人還想得周到。”
藺知柔“嗯”了一聲,心里暖融融的。
兩人辭別了白稚川和周娘子,去客舍外頭的胡餅攤子上買了兩只胡麻餅,一人一只捧著啃。
那胡餅比臉還要大上一圈,藺知柔吃了一小角就覺撐了。
賈九郎正是最容易餓的年紀,啃得樂此不疲,腮邊沾了幾顆芝麻都沒察覺。
“柳……你師父待你很好么?”賈九郎問道。
藺知柔點點頭。
賈九郎咬了一大口胡餅,腮幫子鼓得圓圓的,嘬起的嘴一動一動,藺知柔不知怎的想起她前世大學室友養(yǎng)在寢室的倉鼠,感到很可樂。
賈九郎咽下一口餅又道:“你師父同你說過他家里的事么?”
藺知柔其實聽師兄阿鉉提過只言片語,詳細的來龍去脈卻是不了解,猶豫了一下,還是搖搖頭。
賈九郎踟躕片刻,不想在背后道人是非,斟酌著道:“你師父在京師很有名,多半會有流言蜚語到你耳朵里,有些人就是這樣,有一分能給你說成十分,說不定還會因為你是他的徒弟對你另眼相看,你別放在心上就是了。”
這賈九郎從名字到身份全是假的,但是對她的關(guān)切卻是真心實意的,藺知柔自己也沒對他坦誠相待,說起來還是她欠人家多點。
她性子淡,卻也不是鐵石心腸,感激地點點頭:“我知道了,多謝。”
賈九郎是給點顏色就能開染坊的人,立即蹬鼻子上臉:“你真的要去延興寺住么?那我一個人在四方館多無趣,莫如你同白世叔說說,讓他賃個屋子給我?沒有空屋子也無妨,有張床就行,咱們住一屋還能日夜切磋學問,你說是不是?”
藺知柔嘆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這人啊,真是不能給他一點好臉色。
一行人抵達長安時已近黃昏。
城東北的通化門前熙熙攘攘,滿是趕在城門關(guān)閉前出入的車馬和行人,有趕著驢車、挑著貨擔,穿皂穿褐的平民;有騎著高頭大馬,錦綺滿身的豪俠少年;有戴著幃帽,穿著紅衫繡襦的麗人;其中還夾雜著不少奇裝異服的外國人。
更有不少與他們一樣從全國各地赴京趕考的白衣舉子,不斷地左顧右盼,恨不能生出八對眼睛。
藺知柔等人來自富庶繁華的揚州,街衢和市坊中也有不少外國商人,不過多是自海上絲綢之路而來的南海諸國人,而長安常見的粟特、龜茲、回鶻、吐蕃等國人服飾面貌與之大有不同,舉童們也都瞪大了眼睛四處張望,連蔣戶曹史等官員都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
自稱長安土著的賈九郎一路上眼珠子轉(zhuǎn)個不停,看起來比他們這些外鄉(xiāng)人還沒見過世面。
這會兒他正盯著一對推著板車出城的父子倆,兩人都穿著褐布衣衫,那小兒約莫五六歲,手里拿著根木棒,棒子上纏著麥芽糖,他正舔得津津有味,口水嘀嘀嗒嗒流到衣襟上。
那灰頭土臉的父親便從懷里掏出條分辨不出顏色的汗巾,一邊埋怨一邊替兒子揩嘴。
賈九郎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好一會兒,直到那對父子與他們錯身而過,還意猶未盡地回頭望了一會兒,轉(zhuǎn)過頭時冷不丁地發(fā)現(xiàn)藺七郎兩只點漆般的眼睛釘在他臉上。
賈九郎干咳了兩聲,似是向她解釋,又似自言自語:“我從沒吃過那樣的餳,阿耶不會帶我出去玩,阿兄也不讓我吃外頭的東西……”
藺知柔實事求是地道:“想吃一會兒進了城自己去買就是了,不過那東西看著確實不干凈,你阿兄不讓你吃是是對的。”
賈九郎:“……”
藺知柔接著道:“你羨慕那對父子,但若是要你與那小兒易地而處,恐怕你也不愿意。”
理是這么個理,但這么硬梆梆地說出來,不免有些不近人情,賈九郎心道,你就不能好言好語地安慰我兩句么?不免嘴硬道:“餐風宿露的日子我也不是沒過……”
藺知柔淡淡道:“那是因為你有家可歸,餐風宿露總有個到頭的時候。”
旋即她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說得太多,趕緊岔開話頭:“快到我們了,把過所拿在手上罷。”
兩人說話的當兒,隊伍又往前蠕動了一小段,他們趕緊上前幾步。
賈九郎被她一打岔,方才想說的話也忘了。
不一會兒輪到他倆,兩人呈上過所,門口的士兵核核對了他們一路上所過關(guān)隘的印章,又核驗了一下上面描述的外貌,揮手讓他們過去。
藺知柔向高闊的城門內(nèi)走去,雍容的長安城坦呈于她面前,筆直寬廣的街衢兩旁遍植榆槐,高立的坊墻擋住了意欲窺伺的目光,佛塔樓閣與歸巢的鴉雀點綴了彤云密布的天空。
馬蹄與車輪揚起的細塵被落日余暉染成金色,仿佛在這錦繡絢爛的盛世畫卷上撒了一把金粉。
藺知柔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這就是長安,全世界最輝煌最偉大的都市。她氣度雍容,海納百川,向所有人敞開懷抱,接納一切野心,吞吐一切欲望,來者不拒,也不向任何人許以承諾。
藺知柔曾聽過無數(shù)關(guān)于這座城池的傳說,也曾無數(shù)次在心里勾勒她的模樣,直到親眼見到,才知想象不能描摹其十之一二。
賈九郎的聲音有點忐忑:“這就是長安城了,怎么樣?你喜歡么?”像一個好客的主人向重要的客人展示自己的家。
藺知柔鄭重地點了點頭。
賈九郎顯而易見地松了一口氣、謙虛道:“也沒那么好,到處都是人……”
抽了抽鼻子:“這會兒天氣涼還好,夏日里街上味道怪大的,蚊蠅也多,不過……”
他說到一半忽然閉嘴,藺知柔莫名其妙:“不過什么?”
“沒什么,”賈九郎摸摸鼻子,“不過你們揚州河流多,蚊蠅更多,想來你也習慣了。”
藺知柔見他不想說,便也不再追問下去。
他們騎著馬和驢,沿著通化門前的東西橫街往西行,經(jīng)過永嘉坊,往左轉(zhuǎn)入南北縱街。
這時第一聲渾厚的暮鼓自承天門門樓傳出,街鼓隨之擂響,鼓聲自北而南,如水波般蕩漾至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