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盯著那句話,荊璨足足有半分鐘都是懵的,等終于反應(yīng)過來,他一個挺身從床上彈起,都來不及到窗邊瞅一眼,便光著腳,踢上拖鞋,跑下了樓。
拉開院子的大門,預(yù)料之外的,他卻并沒有看到站在風(fēng)雪里的人。只有一個雪人站在街道中央,笑瞇瞇地看著他。
四周潔白,像是童話世界忽然降臨。
雪人的身上放了一個磁帶機(jī),在播放著什么歌,許是因為夜深,音量被調(diào)的很小。荊璨聽不清,便一步步朝雪人靠近。
旋律流淌,荊璨聽了兩句,覺得有些熟悉。
正看得出神,聽得入迷,忽然有一只手從身后伸過來,勾到了荊璨的脖子上。荊璨打了個激靈,反應(yīng)過來是誰以后,剛剛一下子繃緊的身體便又放松了下來。
他轉(zhuǎn)頭,去看身后的人。
賀平意貼著他站著,另一只手還插在兜里。
“喜歡嗎?”他問。
荊璨點了點頭,下巴蹭過賀平意的袖子,涼得很。賀平意在外面待了快三個小時,早就被凍透了,荊璨被那溫度冷得哆嗦了一下,有些遲疑地問:“你……干嗎大晚上的來這堆雪人?”
賀平意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稍稍躬身,把下巴放在了荊璨的肩膀上。
他安靜地待了一會兒,很謹(jǐn)慎地措辭:“這還不夠明顯嗎?”
賀平意的去而復(fù)返和這個雪人,好像都在指向著什么信息,可荊璨只是解開謎底看了一眼,決然不敢說出口。如此,兩個人的安靜相互襯托,飄落的大雪好似吸凈了天地間的聲響,只剩了那很小的音樂聲,一下下揉著誰漸漸松動的耳根。
賀平意忽然松開荊璨,往旁邊挪了一步,蹲到雪人面前。他打量著自己剛剛完成的作品,然后抬頭,拉住了荊璨的手。
手上稍微用了用力,荊璨便順著他的意思蹲到了他旁邊。
“你記得這首歌嗎?”
荊璨搖了搖頭。他只聽著有些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
“第一次在樓梯間遇到你的時候,廣播站放的就是這首歌?!?br/>
提起那一天,賀平意連語調(diào)都變得輕緩溫柔。
他這么一提醒,荊璨的回憶便活了過來。那天好像的確是這樣的旋律,只不過樓梯間嘈雜,摘掉眼鏡以后更是連聽覺都跟著模糊,所以,無論是旋律和歌詞,他都沒有聽得清楚。
“知道是在唱什么嗎?”
荊璨搖搖頭。
歌曲剛好放完一遍,賀平意抬手,掃落荊璨頭上的幾片雪,然后將荊璨背后的羽絨服帽子戴到他頭上。
帽子阻開了風(fēng)雪,卻擋不出那似要蹦向夜空的心。
“那現(xiàn)在聽聽。”
磁帶機(jī)里出現(xiàn)很短促的一陣雜音,緊接著,便是吉他的聲音出現(xiàn)。漆黑而寂靜的環(huán)境放大了聲音的世界,使得荊璨能清晰地聽懂歌曲的每一句。
荊璨并沒有刻意聯(lián)想,可每一個樂點似乎都指向同一個影子。時間好像忽然變得可以追溯,樓道里,操場上,教室里,回家的小路上……一段段記憶變成了一張張場景速涂,沿著時間的軸線,串成了一支完整的MV,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獨家珍藏版。
他太沉醉于歌聲和故事,以至于忘記了此時正在面臨著什么事情。直到最后一句歌詞終了,最后一個音符落下,周遭重新歸于寧靜,原本就側(cè)著身的賀平意欺身上前,啟口問:“聽完了嗎?”
荊璨在炙熱的呼吸下點頭。
“這次聽懂他唱什么了么?”賀平意又問。
“差不多…聽懂了?!?br/>
荊璨說得猶豫,賀平意笑了一聲,用荊璨說過的話來回他:“差不多是什么意思?答題可不能差不多?!?br/>
風(fēng)雪交加的夜里,荊璨的手心卻冒了汗。他攥著拳,用大拇指搓了搓食指的指節(jié),而后把手插到了兜里。
賀平意眼里的感情過于灼人,荊璨在這樣的注視下迎來了遲來的眩暈,他垂了垂眼睛,耳邊是再一次出現(xiàn)的倒帶聲。
磁帶機(jī)的小屏幕亮起了燈光,倒帶聲后,歌曲再次開始播放。荊璨抿著唇不說話,也不看賀平意,他凝神接著去聽歌,卻沒想到,前奏聲過,唇上忽然落下一個吻。
事發(fā)突然,經(jīng)驗不足,加上這個吻并不再像蜻蜓點水一般輕巧,使得荊璨一下子忘了呼吸,缺氧的情況下,他感覺渾身都酥酥麻麻的。
腳上發(fā)軟,身子一個沒穩(wěn)住,突然就要朝旁邊栽過去。慌亂趕上慌亂,那一剎那,荊璨只來得及用一只手薅住了賀平意攬著他后腦勺的手臂。這一薅,便帶得賀平意同他一起朝旁邊栽了過去。
“我去……”
伴隨著賀平意的一聲驚呼,兩個人一頭扎進(jìn)了雪人的肚子里。
賀平意還沒來得及表白,堆了一個多小時的雪人就當(dāng)場殞命。
賀平意往下倒時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把荊璨的腦袋抱在懷里,再加上賀平意剛好在剛才把荊璨的帽子給他戴上了,荊璨的脖子里倒是沒被灌進(jìn)去一點雪,連臉上都沒怎么挨著。賀平意就不行了,他有那么一瞬間精神變得恍惚,感覺自己這不是在表白,是為了愛情被雪山埋了。
荊璨躺在地上,回過神后,慌忙想去看看賀平意怎么樣了,結(jié)果抬起頭,滿眼盡是白色的雪,哪還找得到賀平意的臉……
“賀……賀平意?!鼻G璨趕緊抬手去給他把臉上蓋著的雪撥開,來回扒拉了兩下,終于看見了那張帥臉。
賀平意頂著雪笑了一聲。
“笑什么?”荊璨怕賀平意著涼,催促,“快起來?!?br/>
“哎,”賀平意卻用胳膊壓著他,不讓他動,“著什么急,我不能白潑這一腦袋雪?!?br/>
賀平意已經(jīng)被凍得徹底放開了,他又幫荊璨整理了整理帽子,確認(rèn)帽子嚴(yán)嚴(yán)實實兜住了他的腦袋后,突然一個翻身,把荊璨壓在了身下。
這次的吻和之前都不一樣,賀平意吻得又急又兇,根本不給荊璨拒絕和喘息的機(jī)會。有雪落在了荊璨的額頭上,眼睛上,唇上,堆疊的冰涼感越來越多,可身體卻一直沒冷下去,血液混了沸騰的東西,將落在肌膚上的雪都融成了水漬。
他們在大雪中吻得熱烈。
名為愛情的東西,從來不知收斂。
荊璨在這個吻中徹底失去了呼吸的節(jié)奏,耳邊的音樂一直在響著,可他又好像什么都沒聽到。等到賀平意終于停止了這場宣告,荊璨將下巴抵在賀平意的肩窩,抖著唇呼吸。
“你剛剛不是問我大晚上的為什么跑到這來堆雪人么?”賀平意親著他的耳廓,溫度灼得人心燙,“我在表白。荊璨,我喜歡你。”
MV的最后一幕,停在一句驚心動魄的告白。
賀平意的聲音不大,但卻像每一個字都狠狠砸到荊璨的心上。
荊璨長久地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連呼吸都克制到最輕的程度。賀平意也不急,就在不甚明亮的光線里注視著眼前的人,安靜等著。
荊璨當(dāng)然知道此刻他應(yīng)該給一個回應(yīng),可說什么,怎么說,他卻根本不知道。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不敢相信他從來沒有奢望過回應(yīng)的感情,忽然有了這么堅定的回音。
賀平意的眉梢、眼睫都還掛著雪,映到荊璨眼里,都成了美夢。
一個過于不可思議的美夢。
“賀平意……”
不知過了多久,荊璨終于找回了自己的意志。他的話說得有氣無力,幾乎是用了自己全部的力氣,才不至于讓出口的文字變得斷斷續(xù)續(xù):“你……壓得我喘不上氣來了?!?br/>
賀平意先是沒應(yīng)聲,隨后突然笑了一聲。很輕的笑聲,就蕩在荊璨的耳邊,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能夠聽到。
“沒壓著你,我胳膊一直撐著呢。”賀平意頓了頓,小聲說,“你喘不過氣,應(yīng)該不是我壓的吧?”
賀平意的呼吸噴薄到柔軟的耳廓,還好這會兒天氣夠冷,本身臉就被凍紅了,不然荊璨臉上那火燒火燎的溫度肯定怎么都掩蓋不住。
誰都沒再說話,誰也沒說要走。賀平意還是第一次覺得這個城市這么安靜,安靜到好像一切都只屬于荊璨和他所有,不管是這場大雪,還是昏黃的燈光。
“荊璨,你想過以后么?”
以后……
賀平意的聲音直直地灌到荊璨的耳朵里,引誘著荊璨去幻想,如果有了的賀平意的“以后”,會是什么樣子。
賀平意將荊璨腦袋周圍的雪稍微朝旁邊推了推,之后一個翻身,躺到荊璨身旁。
賀平意沒有等荊璨回答,而是自顧自地訴說:“我從沒想過。小時候是年齡小,不會考慮這些,我哥突然離開以后,我就更不期待未來了。也不是喪,就是……忽然發(fā)現(xiàn),好像根本沒有什么事情,能夠保證一定能把我?guī)У礁玫奈磥?。考上好大學(xué)不一定,籃球打得好也不一定,這么一想,就覺得什么事,似乎都是可做可不做的??疾豢嫉蒙虾么髮W(xué)都可以,練不練體育都可以,跑不跑第一都可以,筆隨便買什么樣的,晚飯隨便吃什么?!?br/>
這一番話讓荊璨暫時從被告白的慌亂中解脫出來,雖然平日就覺得賀平意總是懶懶散散的,但他卻從沒想過,賀平意的內(nèi)心會是這樣的……
荊璨語文不好,他想了半天,才想到一個最貼近他感受的形容詞,毫無波瀾。
“但現(xiàn)在,好像不太一樣了?!辟R平意頓了頓,說,“是因為你?!?br/>
荊璨因為最后一句話愣住。
“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想要每天早起那么二十分鐘,不會覺得送禮物時要選好看的包裝,也不會覺得,下雪了,應(yīng)該堆個雪人。剛剛把雪人堆出來,想著你看見它的樣子,我忽然想明白了。我還是想不到未來要怎么過,可我想讓你開心?!?br/>
“荊璨,”荊璨感覺到賀平意朝他更加湊近,以更加溫柔、輕緩的語氣,叫了他的名字。“我們以后,一直在一起吧,一起去上大學(xué),一起過之后的人生。我可以帶你去做很多你喜歡做卻還沒有做過的事情,玩賽車游戲,考駕照,看比賽,以后我們還可以自駕去旅行。你以前缺失的故事,我想帶你補(bǔ)上”???.BiQuGe.Biz
手里早就積攢了過多的汗液,荊璨黑漆漆的視野中,好像浮現(xiàn)了賀平意口中所描述的未來——他們兩個人開著車去山上看星星,去海邊看海鷗,把車開到無人的盤山公路,放一首《飄移》,然后透過車窗,對著外面的高山大吼“一輛AE86上山了”。
很中二,可他很向往。
腦袋中好像有根神經(jīng)在這晚變得格外軟弱,從前被欺負(fù)、被打,荊璨都沒掉過淚,可如今僅僅是想想這虛幻的場景,他的眼眶就已經(jīng)又變得酸痛。
“怎么還哭了?”賀平意戳了戳他的臉,問,“不愿意?”
荊璨飛速地?fù)u搖頭。
他怎么會不愿意,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對賀平意的渴望,他恨不得往后的每分每秒都有賀平意的陪伴,他恨不得把賀平意變成他的私有物,放在他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墒?,想不想,和能不能,卻是不同的。
他不知道他的以后會是怎樣,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和賀平意在一起。所以他不敢答應(yīng)。
“荊璨,本來,我不打算逼你的??晌矣峙虏槐颇?,你就不會給我答案。你記不記得,你還欠我一個問題?現(xiàn)在我要問了,記得,不能撒謊?!?br/>
這個時候,荊璨怎么還會猜不到賀平意要問什么。
“和我在一起,好么?”
說謊,或是誠實以對,荊璨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拿著小綠傘轉(zhuǎn)圈的時候。
歌曲不知放了幾遍,地上的雪不知又多蓋了幾層。命運又朝前探了探手,點燃一盞燭火,明明滅滅照著那個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未知的未來世界。
這樣的時刻,荊璨忽然想到一連串很深刻的哲學(xué)問題。
他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什么?他會在什么時候死去?死去之前他該想些什么,死去之前,他又希望自己想些什么?
大雪覆上曠野,那里站著一個人,戴了黑色的帽子,頂著圓圓的明月。
那是他希望能一直記著的人。
荊璨忽然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的認(rèn)知其實一直都有偏差,他也并不能做到所有自己提醒自己的事情,他拼命支配著理智阻止自己,但總有那么幾次,是于事無補(bǔ)的。他的自控力沒有那么好,起碼在和賀平意躺在雪地里的時候,沒有。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荊璨的手動了動,碰到賀平意的。賀平意察覺到,將他的手牽住,牢牢握緊。通紅的一只手并不能帶給荊璨什么溫暖,荊璨卻不大在意。
歌曲還在播放,令人心動的樂點鼓動著呼吸起伏。荊璨終于動了動一直緊抿著的唇。
“賀平意?!?br/>
“嗯?”
荊璨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而是望著沉靜夜空,輕聲說:“是我先喜歡你的?!?br/>
是我先喜歡你的,一直都是。
賀平意轉(zhuǎn)著頭,愣了片刻,笑了。
“怎么什么都要爭?”
鼻子被什么東西堵了,荊璨閉上眼,也笑起來。
“要爭?!彼f。
得到了想要的結(jié)果,誰先誰后,賀平意倒是并不如荊璨那么執(zhí)著。
“好,”賀平意舉起兩人牽在一起的手,親了一下,“讓給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