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清晨的鬧鐘響起,荊璨猛地坐起了身。
眼睛還沒完全睜開,他便從床頭摸起了一只馬克筆,掀開筆帽,舉到墻上掛著的日歷上,打了個大大的叉號——青巖寺的行程敲定下來后,荊璨便在每天早上重復(fù)著這個簡單的動作。而正是這樣重復(fù)且簡單的行為,讓他對生日前的每一天都充滿了期待。
荊璨原本想著生日那天要一直和賀平意待在一起,但提前幾天卻接到了宋憶南的電話,讓他到時候回家吃飯。他捏著電話沉默了好一會兒,本想拒絕,可是聽到宋憶南補(bǔ)充,說是荊在行讓她打的電話,便還是遲疑地應(yīng)了一聲。緊接著,他又趕緊說:“但是我晚上再回去吧,晚飯之前到家,行么?我和同學(xué)約了一起出去玩?!?br/>
宋憶南雖有些意外,但也很是高興荊璨能夠交到這么要好的朋友。她有些好奇地詢問了荊璨要和誰出去玩,荊璨在電話這端輕聲說:“他叫賀平意?!?br/>
生日前一天晚上,荊璨早早就躺到了床上。墻上的鐘表仍在記錄著時間前進(jìn)的足跡,荊璨盯著它看了半晌,意識到,再過兩個小時,他就十七歲了。
十七歲,在大部分人看來都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年紀(jì)。
未來還沒有到來,一切的燦爛期待好像都可以合理存在。
荊璨不知道別人的十七歲是怎樣的,但于他而言,在十七歲之前,能和賀平意成為朋友,已經(jīng)是足夠幸運(yùn)的事情。
指針朝著十二點(diǎn)奔去,時針與分針終于重合的一瞬間,安靜的房間里響起了清脆的手機(jī)提示音。荊璨似有預(yù)感,一個激靈后,連忙撈起手機(jī)查看。
“下來開門?!?br/>
下來開門?
賀平意來了!
完成了這個再簡單不過的信息轉(zhuǎn)換后,荊璨甚至來不及把身上的被子掀開,便猛地坐了起來,蹦下床的過程中還差點(diǎn)被被子絆住腳,荊璨一個踉蹌,顧不得穩(wěn)住身形,就已經(jīng)拉開門朝外奔。
房子的大門打開,隔著院子,荊璨便已經(jīng)看到了亮著的那一盞車燈。
很熟悉,就是這盞燈,每天在他回家的路上打出一片光。
荊璨踢踏著拖鞋跑過院子,鞋底打著石板路,發(fā)出的聲響竟像是夜色中稀疏的掌聲。
“你怎么來了?”
冷空氣已經(jīng)可以為話語填上白霧,勾勒著少年人的急切。荊璨站在院門口,喘息聲稍微有些大,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賀平意。
賀平意還坐在他的小電動上,手里提著一個透明的蛋糕盒子。外面的路燈不大亮,賀平意的半張臉都埋在陰影里。但即便如此,荊璨似乎也能清晰地看到賀平意的眼睛里獨(dú)有的那份光芒。
“我當(dāng)然不是來逛街?!辟R平意說著,把手里的蛋糕舉到荊璨面前,晃了晃。
荊璨被他這動作嚇了一跳,忙伸出兩只手托住蛋糕,小聲祈求:“哎,別晃?!?br/>
“那你拿好了。”賀平意噙著笑松了手,還順帶把荊璨已經(jīng)滑落到胳膊上的外套拽了上來。
小電動進(jìn)門時被門檻攔了一下,荊璨挪出一只手拽上后座椅背,剛要使勁,就被賀平意拍開:“我來,你拿著蛋糕?!?br/>
賀平意帶來的是一個白色奶油蛋糕,蛋糕不大,上面有用巧克力醬畫的圖案,是一輛簡筆畫版的AE86。除了這幅畫,蛋糕上便再沒有什么別的裝飾,只在側(cè)面寫了幾個大字,“祝荊璨生日快樂”。
七個字,用了七種顏色,像是要把所有美好的祝福都匯集在這個蛋糕上。
“怎么樣?”賀平意扯開一張椅子,坐下,指著桌上的蛋糕說,“好看吧?這可是我親自畫的?!?br/>
荊璨用胳膊撐著腦袋,趴在桌子上,更加湊近了這個過于可愛的小蛋糕。
他完全沒想到賀平意會給他做蛋糕,盡管知道他們是好朋友,但他從來不覺得賀平意對他的好是理所當(dāng)然,他甚至覺得,賀平意根本不需要對他這么好。
他想開口謝謝賀平意,可是掩在胳膊下的嘴巴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只覺得有股澀澀的情緒涌到喉嚨上,擠得喉嚨都在痛。
“怎么樣???”見荊璨不說話,賀平意便歪頭,將視線繞過蛋糕,去看荊璨的臉。
這一看,賀平意吃了一驚——盡管已經(jīng)用胳膊擋了大半張臉,可荊璨那紅紅的眼眶,實(shí)在很難不讓人看出來他的情緒。
賀平意沒想到一個蛋糕能有這樣的效果,他靜靜地看了荊璨幾秒,沒有再出聲詢問,而是將上半身向后撤,靠到椅子上,留給荊璨一點(diǎn)隱蔽自我的安全距離。
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荊璨感覺到了賀平意體貼的沉默,他盡力將起伏得過于厲害的情緒壓下去,可再開口,聲音里的顫動還是暴露了心中感動。
“還是你畫的車比較好?!?br/>
賀平意怔了怔,隨即唇畔彎起,笑了:“認(rèn)輸了?”
荊璨笑著朝他點(diǎn)點(diǎn)頭,似是放棄了一切專業(yè)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
“認(rèn)?!?br/>
一個字,弄得賀平意心滿意足,渾身都舒坦。他抬抬下巴,示意荊璨:“那壽星拆蛋糕吧?!?br/>
荊璨把手搭上纏繞在盒子上的白色絲帶,還沒使勁,卻又停住。他想到什么,猛地抬頭,一雙眼睛里竟是欣喜的神色:“我們不在這吃,我?guī)闳ヒ粋€地方?!?br/>
冬天的夜晚很冷,推開天臺的門,荊璨便被一陣?yán)滹L(fēng)吹得打了個激靈。天臺上有幾盞黃色的燈,荊璨摁下開關(guān),黑漆漆的世界便一下子亮了起來。
他轉(zhuǎn)頭去看賀平意,想跟他炫耀自己在這里的作品??烧娴幕剡^頭,卻一下子愣住——賀平意靠著門框看著他,嘴角掛著很淡的笑意。頭頂剛好亮著一盞燈,灑下的昏黃燈光將賀平意完完整整地裹住。那一雙眼睛荊璨看過很多次,但這次,好像比往常任何一次都看著溫柔,就好像,他是在看著什么……珍寶。
這個詞突然不打招呼地蹦到腦海中,把荊璨自己也嚇了一跳。
自作多情。
“你……”心跳好像在加速,荊璨不自覺地攥緊了手里的蛋糕繩子,問,“干嘛一直看我?”
賀平意將頭微微偏了一個角度,短暫的沉默后,他才坦言道:“想過你會高興,但沒想到你會這么高興?!?br/>
賀平意說這話時聲音輕柔緩慢,聲線也壓得更加更低,和平日里不大一樣。他是真的沒想到零點(diǎn)前他的到來和一個生日蛋糕就能讓荊璨這樣的喜不自勝,在他看來,荊璨真的是個特別容易滿足的人,一塊大雞排,一碗帶著小綠傘的刨冰,一塊蛋糕,好像都能讓他開心地?fù)淅馄鸪岚颉?br/>
被他這么一說,荊璨忽然有點(diǎn)不好意思,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diǎn)將吃蛋糕這件事搞得過于隆重了。賀平意卻沒給他反悔的時間,他把雙手搭在他的肩上,推著他往前走:“走吧,帶我看看你的天臺?!?br/>
兩個影子一前一后,朝前走,最后在這個生日夜晚,終于和那朵大大的太陽花疊在了一起。
這是賀平意第一次見到荊璨畫的太陽花。
巨大的東西總能在視覺上給人造成巨大的沖擊,更何況這朵花中,似乎蘊(yùn)藏了異常豐沛的感情。
所有人都覺得太陽花是代表著光明的,積極向上的,因?yàn)樗偸菍χ???少R平意分明能看到這朵太陽花的掙扎,無論是花瓣的形狀,還是邊緣有些奇怪的紋路,都不像是尋常見過的太陽花,更像是一朵得不到陽光的太陽花,在掙扎著想要沾染光明。
“你畫的嗎?”賀平意將那朵花盯了許久。
“嗯?!?br/>
賀平意的姿勢由站立逐漸轉(zhuǎn)變?yōu)槎紫拢斐鍪?,摸了摸地上鋪著的花瓣。賀平意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對不對,他更希望是自己想得太多,希望荊璨只是畫了一朵普普通通的花。
“好看嗎?”見他一直看著卻不說話,荊璨捧著蛋糕,主動問。
賀平意笑了一聲,站起來,說:“好看?!?br/>
“白天更好看,因?yàn)殛柟鈺赵谏厦?。而且你看,”荊璨指著沙發(fā)說,“我還在太陽花的中間放了一個橙色的沙發(fā),這個橙色也很好看,等以后天氣暖和了,可以躺在這個沙發(fā)上睡覺,那感覺一定很棒?!?br/>
兩個人都沒穿外套,僅僅出來這么一會兒,荊璨就覺得手已經(jīng)被凍得有些僵硬。他朝旁邊蹭了兩步,把蛋糕先放在沙發(fā)上,指了指臥室的方向:“要不……我們?nèi)グ醾€小茶幾過來吧,啊,還要再拿一床被子,不然太冷了?!?br/>
那張橙色沙發(fā)又寬又大,兩個人窩在上面,一點(diǎn)也不擠。
從手指接觸到綁蛋糕的綢帶開始,荊璨就已經(jīng)克制不住臉上的笑容。他將取下的綢帶都整齊地折好,放在一邊,賀平意幫他把蠟燭插上,點(diǎn)燃。
小小的火焰躍動著,光亮撲向高處,兩個人的臉上便落下了一樣的斑駁痕跡。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比坐同桌的距離還要近。荊璨側(cè)頭,便能清晰地看到賀平意臉上的每一條輪廓。視線觸及到眉骨,稍許遲疑后,荊璨還是忍不住問:“賀平意,你的疤,是怎么弄的?”
“嗯?”本該許愿的環(huán)節(jié),荊璨突然這么說,賀平意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
可能是因?yàn)檫^生日,當(dāng)了壽星,長了一歲,膽子也跟著大了一些。荊璨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穿過燭光,輕輕碰了碰賀平意的眉骨。
手指是涼的,眉骨是熱的。
“這里?!?br/>
“啊,”賀平意明白過來,也自己摸了摸眼睛上方。他的手和荊璨的手疊在了一起,感覺到荊璨手上過于低的溫度,賀平意便順手將他的手攥住。
荊璨本能地想將手往回抽,但是被賀平意攥得緊,他挪不開,只好任由他握著。
“傷是以前打架打的。你手怎么這么涼?冷?”賀平意說著,又將被子給荊璨圍緊了一些。
荊璨對這個回答并不意外,在他的想象中,從前的賀平意是要比現(xiàn)在兇一些。
“你……”荊璨心頭一動,忽然問,“打架很厲害嗎?”
“你這是什么問題?”賀平意朝后靠到沙發(fā)上,仰頭想了一會兒,有點(diǎn)糾結(jié)地說,“好像我說很厲害的話,顯得我好像以前老打架似的,對我也起不到什么正面形象塑造的作用,要說不厲害……”
賀平意沉吟片刻,笑得驕傲:“那不可能?!?br/>
聽著賀平意的話,荊璨則亮著兩只眼睛看著他:“打架厲害也算一種技能啊,我打架就不厲害?!?br/>
賀平意原本一直帶著笑,聽到這話,立時皺起了眉:“你還打過架?”
荊璨老老實(shí)實(shí)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被迫打過?!?br/>
迎上賀平意有些擔(dān)憂的目光,荊璨解釋:“以前讀書的時候,好像總有人看我不順眼,不過肢體沖突倒是不常有,他們頂多取笑我。但是學(xué)校里有幾個人似乎非常討厭我,所以……我被他們打過?!?br/>
這是這么長時間以來,荊璨第一次主動對賀平意說過往的不愉快。在這個沒什么光亮的夜晚,在生日蠟燭旁,賀平意似乎看到荊璨終于站在那個裝滿了過去的故事屋里,給他打開了一扇小窗戶。只不過,故事屋里的那些往事都虛虛地掩在黑暗之下,屋里只燃了微弱的燭火,好像生怕別人發(fā)現(xiàn),隨時準(zhǔn)備熄滅似的。
“他們?yōu)槭裁雌圬?fù)你?”
賀平意實(shí)在想不明白,荊璨這么乖的一個人,怎么還會有人看他不順眼。冷風(fēng)中,他突然想,如果他早點(diǎn)認(rèn)識荊璨就好了,如果他們是從小時候開始就認(rèn)識,他一定會一直罩著荊璨,不讓任何人欺負(fù)他。
如果真的是這樣,荊璨是不是就不會有那么多不愿意說出的秘密?
“他們……”荊璨偏著頭,沒有看賀平意,而是把目光放到了正燃著的蠟燭上,像在回憶。
“他們說我是瘋子,還長得又白又矮,像個女孩?!?br/>
賀平意聽了這話,一下子便火大了。但左不過是一些男生自以為是的論斷,此時他好歹還可以克制住自己,只是冷著臉罵那幾個并不認(rèn)識的人:“什么東西,真是哪里都會有敗類。”
荊璨點(diǎn)了點(diǎn)頭,對他的話表示贊同。
“他們總欺負(fù)你么?”顧忌著今天是荊璨的生日,賀平意本想忍一忍,可又憋不住,一想到荊璨曾經(jīng)可能被幾個人圍起來打他就冒火,于是他擰著眉追問,“還做過什么過分的事情嗎?”
“嗯,總是欺負(fù)我。至于過分的事情……”
荊璨蹙著眉,語氣中透著不確定:“被他們丟了外套、澆濕了衣服,關(guān)到公園廢棄的廁所里一晚上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