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開張才第二日,安晴便遇上了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她幾乎以為是給衙門的銀錢未使足,官家特特使人來找她麻煩。
接近晌午時,店里來了位男客,且是位戎裝的男客。劍眉虬須,端得是不怒自威。進門后便在一樓大堂正中直愣愣地站著。婦人們還好,年輕的姑娘們都被他這樣子嚇得花容失色,個個不動聲色地向店口挪。一有帶頭的,剩下人為免惹禍上身,也紛紛腳底抹油。不到盞茶的功夫,店里生生便叫這位軍爺給清了場。
有店里當值的媳婦子大著膽子同他打商量,卻被他一眼瞪了回來。忙忙帶著哭腔上樓找安晴壯膽:“小姐,您快下去看看吧,我們是吃不消了,被他那雙眼睛一瞪,我晚上非要做噩夢不可!”
安晴無法,只得下樓現(xiàn)身,陪著笑同那人柔聲道:“這位軍爺,本店是間坤店,有什么事,咱們移步說話如何?”面上盡量做出番平和的樣子,視線除了那人雙眼便不敢亂掃,生怕一個不小心惹惱了這尊大神。
男人濃眉皺了皺,搭在劍上的手緊了緊。
安晴嚇得心跳加速。
“請問……什么是坤店?在下只想在這買一對釵。”
安晴只得向這位外鄉(xiāng)人簡單解釋了坤店與乾店的區(qū)別,又問:“公子要買釵來送人,還是自用?”
男人低聲道:“送一位不曾謀面的女子。”
安晴微笑著引他出門指點:“本店的東西價格低廉,女客們買了只為圖個新鮮,送禮卻是不合適的。斜對面那家金店做工考究,價錢也合適,公子不妨去那問問。”又指著招牌解釋,“紅底為乾,黑底為坤,金字則是男女都可入內,公子莫要再走錯了。”
男人黑臉泛紅,抱拳道:“多謝夫人指點。”
安晴臉也是一紅,含笑回禮。
送走這位不速之客,安晴又回到里屋細細對賬,女客漸漸再次盈門。午膳時,環(huán)茵來為她送飯,順便帶來一個好消息:“夫人叫你今天早些回去,少爺?shù)娜舜蟾沤裉炀偷搅恕!?br/>
安晴猛地抬頭,一臉驚喜:“真的?”
顧家長子顧長青是當朝五品武官,長年駐守邊陲,難得回家一趟。屈指算來,只有安晴出閣時他曾告假回來一次,后來安晴嫁了人,顧長青攜家眷回家探親,安晴便無福得見了。就連托人往家里捎東西這樣的小事,每年也鮮少超過一回,但他每次托人帶來的家書都甚是豐厚,閱之如同親見其人。因此顧家每逢顧長青遣人回家,都如同顧長青自己回家一般開心。
聽了這消息,安晴自是再也坐不住了,匆匆吃了午飯?zhí)幚硗曩~務便往家趕,到了家里換身衣服,待一切收拾妥當,正好顧夫人派人來喚她。
安晴一臉喜色,環(huán)佩叮當?shù)赝皬d趕,環(huán)茵一路緊緊跟著,不住低聲提醒:“小姐慢點,莫弄亂了頭發(fā),叫外人看了笑話!”
快到前廳時安晴才猛地慢下步子,假模假樣地做出一副淑女的風范,輕移蓮步,邁步進門。
抬頭一看來人,她先鬧了個大紅臉。
來人正是上午那位戎裝的男客。
早該想到的,外鄉(xiāng)人,又是軍人,怎么會那么巧?
她心里猛地閃過一個念頭:但愿那位“未曾見面的女子”,指的不是她!
男人臉上一副軍人獨有的刻板,轉身向她微微躬身:“見過顧小姐。”
安晴臉上紅暈未退,只微低了頭福了福身子,并未開口。
顧夫人為她介紹:“這是你哥哥的同僚魏千戶,魏郢。魏公子調來做守備,以后常常見得著。”
安晴總算擠出一絲笑來:“魏公子。”
魏郢雙手奉上只木匣:“令兄特地囑咐我,定要親手將這信匣交給小姐。”
安晴一見失笑,大哥真是謹慎,連家書都生怕被人偷看,硬要在匣子上加一個火漆的封口,搞得好似加急軍情。
“哥哥如此小題大做,真是難為魏公子了。”聲音終于恢復了正常。
魏郢臉上也有了笑意:“哪里,令兄還曾起意要我?guī)字槐苯幕钛騺斫o老爺夫人嘗鮮,現(xiàn)肯將行李控制在死物之內,魏某已是萬分感激。”
顧老爺和夫人聞言也笑:“這孩子,從小就是這樣有一出沒一出!”
顧夫人接了自己那只信匣,便忙招呼魏郢落座,招呼下人奉茶,將門口大車上的“死物”統(tǒng)統(tǒng)搬下收好,接著便細細詢問顧長青現(xiàn)狀。
“喜官還好?”喜官是顧長青獨子,安晴還未見過這個小侄子,連老爺夫人也只在襁褓里見過一回。
“好,我走時已經長到與我蹲著一般高,他爹也已開始教他騎馬了。小家伙才上馬幾天便已騎得很溜,小弓也使得順手,頗有乃父風范。” 顧長青教子完全是按照北方當?shù)赜文寥说膫鹘y(tǒng),三歲開弓五歲騎馬,拉弓射箭,一招一式教得認真,絲毫不敢怠慢。顧家二老聽著卻大感心疼,連連嘆著怎的這般折騰孩子,孩子他娘竟也由得他胡鬧?
安晴在一旁聽得直笑,她的嫂子自己便是北人,怎會覺得這是折騰?不親自上場修理愛子便是慈愛了。
眼見顧家二老臉上疼惜之色漸濃,大有立時便要修書教訓顧長青這個混小子不把顧家獨苗當回事的惡行之意,魏郢不動聲色地引開話題:“嫂子正在害喜,吐得厲害,根本吃不下東西。這次東西都是顧哥準備的,顧哥說,若是有什么不妥當,您二老只當是沒看見便是。”
顧老爺和夫人又驚又喜:“又懷上了?幾個月了?”
魏郢黑臉又是一紅:“在下不知,但顧哥信中應該有所提及。”
二老這才發(fā)覺自己問的問題有些強求了,忙忙掩飾地問問北疆風土人情,以及最近有什么新聞。
魏郢問什么答什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態(tài)度十分恭謹。
原來這男人也不像他外表那般刻板無聊,熟了,他甚至能在桌上說幾句北疆的笑話。
雖然很不好笑。
二老對這位天上掉下來的男人很是感興趣,聽他說話,眼中笑意越來越濃。
安晴有種不好的預感。
顧夫人笑瞇瞇地問:“魏公子遠道而來,不知家眷可曾安置?”
安晴背后一涼,來了來了。
魏郢平平以對:“在下四處奔波,尚未娶親。”
顧夫人臉上笑意更濃。
安晴忙為二老布菜,又似隨口問起魏郢:“大哥有沒有跟公子提過,何時能夠回家探親?畢竟北邊苦寒……”
顧夫人被說中了心事:“對對,風兒在北邊都待了整十一年了,究竟何時方能調職?”
魏郢一怔,方低聲道:“不瞞二老,本來我這個位子,便是顧大哥一力爭取的。只半年前邊境的情況有些變化,原定接替大哥位子的人出了點岔子,職務便因此交接不上。顧大哥軍務比我繁重得多,自不能就此抽身,不得已應了總兵大人的要求,多留些時日交代公事。然而這邊上任的日子又不能再拖,才便宜了我這個外鄉(xiāng)人。”旁的話便不肯多說。
見二老神色轉憂,便又開慰道:“我們總兵為了顧大哥能夠安心留下,也是拍胸脯打了不少包票。其中一條就是待嫂子出了月子,定給顧大哥謀一個落霞附近的差事,令他風風光光地回歸鄉(xiāng)里,到時再與您二老團聚。”
二老這才強笑道:“那感情好!”
顧夫人又嘆:“人老了,便愈發(fā)地不愿兒女遠行,誰知他這時不回來,以后還能不能再見他一面……”
“娘!”安晴埋怨地輕喚她,“好好的,說這些做什么?”又軟言哄她,“相士不是早就說過,您和爹都是長命百歲,福壽綿長的面相?恐怕連喜郎抱孫子您二老都能看得到呢!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罷!魏公子不是也說了么,待嫂子出了月子,大哥便準備回來了。現(xiàn)時嫂子挺著肚子,即便是遠行您也不放心不是?一旦動了胎氣……”
“是是,我怎的沒想起來,英兒又要為咱家添丁了呢!”顧夫人轉憂為喜,笑看安晴一眼,“臭丫頭,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會說話!”
“不是陽兒會說話,是你一根筋,鉆牛角尖!”顧老爺假嗔,為顧夫人夾了一筷子菜到碗里,“吃菜吃菜,兒女自有兒女的活法,莫要瞎操心!”
“就你豁達!”顧夫人瞪他一眼,也笑了。
此事便略過不提。
一頓飯吃得倒還算融洽。初春太陽落得早,魏郢用過飯,再同顧家二老閑聊了幾句,天便已經全黑了,于是起身告辭。
顧家二老一再熱情挽留,安晴見魏郢神色微有些為難,于是幫腔道:“魏公子既是剛剛到任,定還有許多事未曾辦妥,不如待魏公子將一切安頓好了,爹娘再邀魏公子上門做客?”
二老這才作罷,又推安晴去送。
待送到門口,安晴與魏郢又是一番客氣,才送走了這位貴客。
安晴大松一口氣,轉身回房,環(huán)茵不知從何處冒出來,一臉笑意地跟上。
“這是魏公子隨行的小廝給我的,說滿車都是少爺帶回來的物事,怕單獨拿出來令小姐尷尬。”
一對金釵在她懷中的錦盒里熠熠生輝。
安晴□□一聲,仰頭灌下一杯殘茶。
果然是買給她的!
她還指點他去金店……雖然當時理應這樣說,但現(xiàn)在想起來,活脫像自己在問他要禮物一般!
環(huán)茵忍笑補充:“魏公子還帶話說,小姐不必推辭,這釵本就是他欠小姐的,當年多虧小姐良方救命,這謝儀本就輕了,若小姐不收,他便只能鑄一座金身送來了。”
安晴經她提醒,才想起當年往事。
那年顧長青十八,剛被挑中參加黑旗軍。而她剛滿十六。
顧長青這一走,沒個十年八年自是回不來的。安晴十分不舍,卻羞于說出口,于是翻遍了幾乎整個落霞她能找得到的藏書,還問了幾位頗有名望的郎中,整理出了一本小冊子,分門別類地記載了各種偏方,另準備了幾大盒偏方中所提及的藥物,以備不時之需。
沒想到,這些偏方大哥沒有用上,倒是次年來信,大哥將她夸得上了天。道他有一同僚水土不服,上吐下瀉,連馬都爬不上去,人生生瘦了一圈,軍醫(yī)都拿他沒轍,多虧了安晴的偏方,那人才轉危為安。
顧長青還說,那人病好后知道是一個小姑娘救了他命,先是大呼要以身相許,被顧長青胖揍了一頓,只得不情不愿地改成送她兩只金釵作為謝儀。
安晴撲哧一笑,原來就是他。
當時年少臉皮薄,她接了這信還特地寫信將顧長青臭罵了一頓,順帶狠是詛咒了這位叫著要以身相許的莽漢,唬得顧長青連連寫信賠罪,并保證不再向外人吹噓自己妹妹如何了得才算完。
過了這將近十年,難為他還記得。
開了信匣,顧長青的信滿滿地裝了一匣子。
開頭幾封是先寫的,估計是才收到安晴被棄的消息,氣得將沈庭大罵一通,并反復強調“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東西,等我回去收拾他,定打得他娘也不認識!”
“還敢派人來家里鬧?他家怎么不先把吞的嫁妝吐出來再說?!”
原來他們家還真到家里來鬧了,但看顧長青信中得意解氣的意思,似乎沈家也沒討到什么好去。
安晴十分內疚,又覺得心中溫暖,到底是給自家添麻煩了,但是得親人回護的感覺,當真感覺不錯。
但沈庭那樣好面子的人,向來打落牙齒和血吞,又怎會派人來鬧?
興許是婆婆咽不下這口氣,才出此下策,可惜碰了一鼻子灰。
安晴想象當時情景,覺得解氣非常,不覺偷笑出聲。
后面幾封,似乎顧長青意氣稍平,開始如常講述自己身邊發(fā)生何事。
到了最后也是最厚的一封,顧長青似乎突然對媒婆這個職業(yè)有了興趣,交代完送她的東西如何之后便以長篇大論來論證魏郢這人如何靠譜。
“魏郢初來時嘴上還愛討些便宜,近幾年愈發(fā)穩(wěn)重,潔身自好,不沾惡習。你嫂子也說,除了你大哥我之外,就數(shù)他最讓人放心。”
“他一直沒意中人,為兄問他,他便說要留著對恩人以身相許,雖然是玩笑話,但你不妨考慮看看。”
“放心,他若敢對你不好,我八百里加急趕回來替你拿馬鞭抽他!”
安晴苦笑不已,棄婦這身份還真是種罪過,身邊人總覺得若不是拼了命地把單身的適齡男人往她懷里塞,便是對她不住一般。也不問她愿不愿意,也不問人家愿不愿意。說得好似已經看到她重新穿上那身鳳冠霞帔,身邊站著他們屬意的男子。
顧夫人興沖沖地跑進安晴閨房,手里也拿著封信,安晴一見頭便疼得厲害。
果不其然,顧夫人開始不住口地說起魏郢的好來:“這孩子談吐不錯,他以后便打算在落霞安家了呢。”
“他今年二十有八,與你年紀也般配。”
顧夫人兩眼放光:“你哥有意讓你和魏公子處處看。”
安晴撐著頭虛弱地:“我知道,哥也跟我說了。”
“你的意思呢?”
“娘,我才見他一次……”
“那就多處處,日后常請他過來坐坐,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
“人家說不定已經有心上人。”
“陽兒……”顧夫人疑惑地看著她,“你是不是……”還想著沈庭那個混蛋?
聞弦音知雅意,何況她母女二人一向貼心,安晴忙否認:“不是。我只是不想那么快而已。”
“都快一年半了……”顧夫人喃喃,聽語氣也并不十分熱烈了。
安晴怕掃了她的興致,又惹得她胡思亂想,忙勸道:“總要認真看看才好,這般急吼吼的,倒要讓人覺得我多恨嫁似的,沒的丟了面子。”
顧夫人想想,長嘆一口氣:“兒孫自有兒孫福,興許你的姻緣在別處呢?”
安晴釋然點頭:“就是。”
“可也不能往外推人家,人家要有這個意思,你得慎重考慮。”
安晴很是頭疼:“好。”
好像她仍是閨中待嫁,萬千兒郎為她折腰一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