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過了兩日,裴靖如約來接她。
今兒個因為要見人,他似乎特特打扮了一番,不說不動的話,便還是那副溫柔低調的假象,但確實比平日要更加順眼一些。一件青色布衣,上面密密壓了石青的暗紋,腰間束了緞子面的寬腰帶,佩的正是她送他的那塊云中鶴的玉佩。
沒有多奢華搶眼,然而二十歲的少年,自然穿什么都覺得精神,更何況裴靖本來皮相就不差,寬肩細腰,青色的一身更顯得他挺拔俊朗,英姿勃勃。
他站在馬車邊,微垂了頭靜靜等著,脊背挺直。安晴一愣,同送她出來的環(huán)茵低聲笑道:“一轉眼,福官真長成個大人了,瞧瞧這扮相,不知以后要令落霞多少女孩為之傾倒。”
環(huán)茵笑,還未等答話,裴靖便抬起頭來,佯裝怒色:“呀呀,又誰在我背后嚼舌根?害得我耳朵發(fā)熱,還以為是病了。”
安晴忍笑,這一發(fā)瘋,倒和小時候有些像了,于是逗他:“你猜是誰?”
裴靖摸摸耳朵:“耳朵熱得如此銷魂,一定是位美女。”幾步躥到環(huán)茵身前,矮著身子滿臉的討好,“環(huán)茵姐姐,一定是你吧?”
環(huán)茵啐他:“你們倆逗趣,別總扯到我身上!”甩手就往回走,“小姐交到裴公子手上,我也就功成身退了,莫要再開我玩笑!”蹬蹬蹬跑回府里,將大門哐地掩上。
裴靖十分苦惱地搓臉:“我臉上寫著登徒子三字?”
安晴笑呵呵地,認認真真地瞅了他面上幾眼才玩笑著贊嘆道:“可不是,今天的三字格外濃墨重彩,換了墨汁?”
裴靖恨恨:“可不是,湖州上好的徽墨呢!我說,今天好歹是給你幫忙,小姐你就不能大人大量,給小生幾分薄面?”
安晴笑,也知玩笑不好開得太過分,于是住口,也作出一副淑女模樣,在裴靖的幫助下上車坐好。
聽著馬蹄得得,安晴有些好奇:“今日見的是哪位老板?你們交情如何?”
“老板姓李。說起這位李老板也是位奇人,二十年前白手起家,如今生意遍布南北,說到木料,李家的生意絕對是頭一份。不過其人行事有些直率,若那李老板言語間有什么令你不自在的地方,若是有意,我定會為你出頭,若是無意,你且當作沒聽見,成么?”
安晴笑著答應:“直率是好事,什么都放在明面上說,好過萬事藏著掖著,談起來費事的緊。”想想又問,“那位李老板……?”
裴靖偏頭問她:“怎么?”馬車內壓著簾子,光線不佳,行車顛簸間,從車窗縫隙中透出的一線光將他的側臉暈染得不似凡人。
安晴一愣,第一次覺得裴靖長大了,之前的疑問經(jīng)這一晃神也沒了心思再問,只得笑道:“沒什么。”李是個很平常的姓,哪有這樣巧,甫一出門便偶遇了故人?
落霞并不大,走了一會便聞馬蹄聲漸止,裴靖跳下車,為安晴打簾,又伸手扶她,動作瀟灑流暢。
安晴搭著他手下車,同他低語調笑:“真是大了,做派愈發(fā)有翩翩君子的樣子。”
裴靖目不斜視,滿面正色,雙唇不動與她低語,說著不相干的渾話:“動心了吧?”
安晴笑:“喲,給幾分顏色就敢開染坊了?”
兩人又簡單理了下衣擺,回身時,早有李府應門的小廝等在一邊,笑道:“裴公子,夫人安好。請這邊走,我家夫人已等候多時。”因他不知如何稱呼安晴,且看她作一身婦人打扮,索性只含混著道一聲夫人,便神色恭謹?shù)貙扇送镒尅?br/>
裴靖一臉莫大的榮幸,腆著臉同安晴湊趣:“夫人請?”
安晴偷偷啐他:“正經(jīng)些!”
“很緊張?別怕,這家不成還有下家,人家又不是洪水猛獸,或是王孫貴族,掌握我等草民生死。”
安晴搖頭,不是緊張,而是……“怕是這位李老板,還是一位故人……”安晴鎖眉低語,因聲音實在太小,裴靖追問一聲,見她沒有回答,便一笑了之。
小廝將二人引進大門,便見一位婦人昂首立于中庭,四十出頭的年紀,雙眼爍爍有光,一身藍色窄袖的長裙,外套深色比甲,頭發(fā)也只簡單梳了個髻,上插點翠的銀釵,足見樸素,卻因著氣勢逼人的緣故而顯得英姿勃勃。
安晴苦笑,思緒不覺飛到了她新嫁時的日子。
沈庭同她抱怨:“真是什么人都敢上沈家堡來討一杯羹了。既然是守寡,就應該安安分分地將孩子養(yǎng)大成人,竟也學別人掌柜當家!”言語中輕視意味十足。
農耕人家的優(yōu)越感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屁股下面坐著千頃良田,便覺得自己是皇上一般,等閑不將人看在眼里,何況是“滿身銅臭味”的商人。
安晴柔聲勸他:“都是出來討生活的,若是她家給的價格高一分,百頃良木賣出的價格便不知要多了多少。娘不是昨個還同你抱怨沒錢請班子來唱堂會么?何苦跟錢過不去。若是你拉不下臉來同婦人家討價還價,我替你出面如何?”
沈庭本是不愿,但經(jīng)不住嬌妻軟磨硬泡,便點頭允了,回身給她列了沈家能接受的最低條件,并再三囑咐:談不來就當是逗悶子了,千萬莫要讓沈家吃虧。
幾經(jīng)商討之后,李老板同安晴簽了合約,并半是欣賞半是憤恨地道:“幸虧沈家不是一直由你出面談生意!”
安晴自然十分得意,沈庭也自此對她分外溫柔。
可惜這一樁,在婆婆和小姑嘴里,便又成了她牝雞司晨、不安于室的證據(jù)。
因她呆呆地想著往事,裴靖介紹她時,她稍緩了緩才含笑行了禮,道了萬安,李老板卻似全沒聽見一般,只頓了一頓,便又熱絡地引著裴靖向花廳走,邊走邊寒暄著問些家里可好,生意可好之類的話,并忙不迭地告罪,說自己這一陣事忙,竟有許久未曾登門裴府拜訪。
因她說的熱情,裴靖只得一味微笑點頭,全插不上話道明來意,又見安晴方才不在狀態(tài),便想著等三人坐定之后再向李老板重新介紹。
進了花廳,丫鬟奉上香茶后便掩門退出,裴靖于是打斷李老板,笑指著安晴介紹:“這位是我家的世交顧家的小姐,顧氏安晴。”
“顧家琢磨著開一家店面,賣些小東西補貼家用。生意雖小,卻是打的細水長流的主意,還希望李老板能夠多多照拂。”
李老板掀了掀眼皮,故作驚訝地打量安晴:“顧家的小姐?真是奇怪,這位顧家小姐甚合我眼緣,好像在哪里見過一般!”
安晴一愣,便笑著承認:“李老板安好,妾正是沈家棄婦,顧安晴。”
裴靖騰地站起身來:“李老板,莫非是我裴家同李家的合作,不足以令您給予我?guī)淼娜艘宰銐虻淖鹬兀€是我沒有表達清楚我的意思?顧安晴,是我裴家?guī)淼娜恕!?br/>
李老板的雙眼一下變得凌厲:“唔,裴家勢大,我一個婦道人家,的確惹不起。”
裴靖現(xiàn)在仿佛個熱油鍋一般,給點火星子便能炸了,聽了她這樣的話怎能不惱,大步走到安晴身前,扯了她手腕便要走。
安晴苦笑一聲,僵著手將裴靖按住:“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現(xiàn)在我躲了,日后人家便傳得更加厲害。倒不如現(xiàn)時把話說個清楚。”
轉頭又問李老板:“您對我如此偏見,是否是由于聽了沈家對妾的什么污蔑,比如,不安于室,不事翁姑,攜款私逃?”
李老板看著她,端茶緩緩喝了一口,不置可否,便是默認了。
這位李老板性子耿直倒是其次,她這般嫉惡如仇的脾氣,直把自己當成是除暴安良的俠女一般,在商人里面也算是稀有動物了。李老板性格如此,還能將李家事業(yè)經(jīng)營得如此出色,連安晴也不得不承認她眼光獨到,手段了得。
只是現(xiàn)在因了流言便對她冷眼相待,這也算是財大氣粗者的專利了。她這為了一文兩文營營茍茍的小小商人,自沒有此等骨氣。她暗中嘆了口氣,面上撐出十足的溫婉微笑。
“李老板,我們之前也算是有過交情,我可像是沈家所說的,不會同人相處,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之人?”
李老板眼珠轉了轉,想到沈家上下對她寡婦身份的輕視態(tài)度,他們不是不可能因為安晴遭棄而亂潑污水的。于是神色稍緩,但目光中仍有懷疑。
安晴再接再厲:“李老板定是想著,無風不起浪,人家這樣說,妾定有做得不對,令他們加以編排的地方。然而李老板可曾知曉,便是妾在李老板這里爭取的那幾分利,也不能令沈家對我‘牝雞司晨’的成見改變半分,反而變本加厲。”
“安晴并不是向李老板訴苦,只是我在沈家吃了這許多的虧,如今回了顧家重頭再來,并不想教沈家再潑我一身臟水。我一心待沈家如親人,為的不是別的,就是圖著夫君對我一心一意,白頭偕老。可事不遂人愿,沈家家大業(yè)大,將我嫁妝占了四五成,這事說出去誰都不信的,但確實如此。現(xiàn)今為尊者諱,妾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說沈庭為了個戲子停妻再娶,把我掃地出門,如此恥辱,只怪我顧安晴識人不清,我認了。唯望李老板不要相信那些個流言飛語,壞了我的名聲。”說到這,安晴覺得鼻頭一酸,也不克制,直到眼角淚花閃閃。
如此便愈發(fā)的心酸,她顧安晴,竟也淪落到向人訴苦,博人同情的地步。
裴靖冷聲道:“我敬李老板人品,才將安晴帶來。原盼著李老板顧惜她一個弱女子,于生意上照顧她一二,誰料是我看錯了人!”說著便又去拉安晴,“就此告辭。”
安晴說完,也懶得計較李老板究竟信或不信,用帕子按著眼睛輕嗯一聲,便起身跟著裴靖向門口走去。
“且慢,”李老板出聲挽留,話剛落地,便快步走到安晴面前,深深一福。
如此大禮,安晴在她面前也算晚輩,怎能坦然消受,連忙伸手去扶:“李老板這是怎么一說?折煞安晴了!”
李老板站直了身子,面上無比真誠:“老身偏聽偏信,也曾對顧小姐多有腹誹,實在是不該。之前怠慢,都是老身的錯,老身在這向兩位賠不是了!”又招呼家人換茶,“茶涼了,為兩位貴客換上新茶!沖昨天新上的明前!”
安晴失笑,還真是位直爽的嬸子,如此明白的認錯還真是少見,于是也借坡下驢:“李老板客氣,此種誤會誰也不愿。”之前的事就此掠過不提。
許是李老板心懷愧疚,后來再談,便在利益上做了些許讓步,安晴是同她做過生意的,如此大的折扣她怎會不知?于是連聲道謝,李老板更當場簽了三年的合約,還同安晴打趣:“不是老身不肯再簽,只是這三年之后,不知妹子你會再嫁到誰家呢。”
裴靖始終都是面無表情。
待出了李府,安晴笑著碰碰他:“好啦,你也說了,李老板為人直率,再說,后來她不是向我鄭重陪不是來著?我都不在意了,你又在意個什么勁?”
裴靖扶她上車,待兩人坐穩(wěn)了才低聲嘆道:“我知你心里不好受。”
安晴一愣,繼而強笑道:“都過去了,沒什么的。”
裴靖沉默半晌,拉住她手鄭重道:“以后有我在,定不會讓你如此受辱。”馬車行走間車簾不斷扇動,映得他側臉明暗不定,安晴依稀可見他嘴角緊抿。
見慣了他面帶微笑的樣子,裴靖難得如此嚴肅的表情令她心底一突,一種別樣復雜的感情一擁而上。
福官長大了。
這樣鄭重的承諾,讓安晴明白她不能再笑著敷衍過去,況且,她也不想如此。
除了爹娘以外,還有一個人記掛她心情如何,是否覺得委屈,這份情誼,她怎能不感動。
安晴于是也認真回看他,輕輕地嗯了一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