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安晴陪顧夫人踱到了房門口,便駐足告假道:“娘,您先進(jìn)去吧,我去吩咐廚房,為客人們準(zhǔn)備的小點心一類吃食可要抓緊做了。看兆頭,總還要再頑上一陣的。”
顧夫人含笑答應(yīng),心里也知道她坐不住。
她們說的話題大多圍繞些張家長李家短,安晴許久不在落霞,自然插不上話,顧夫人陪著眾位夫人,也不能總同她解釋。這樣的雞同鴨講,聽一個半個時辰還是樂趣,久了可就是折磨了。
“用不用吩咐含夏含秋她們準(zhǔn)備牌桌?”安晴細(xì)心提醒。顧夫人是不喜歡牌局的,但也能湊上一手。除她之外,其余幾位夫人個個見了牌九眼睛便會放光。
“也好,邊玩邊說,也熱鬧些。”顧夫人含笑應(yīng)了,便放安晴離開,“你剛回來,也別累著,乏了就回去歇著,我自會同她們解釋。”
“娘這可是看低我了,我什么時候身子弱過?”安晴假嗔,卻還是笑瞇瞇地應(yīng)了,轉(zhuǎn)身向廚房走去。
廚娘大多還是她走時用的老人,在顧府干了這許多年,自然知道應(yīng)該準(zhǔn)備些什么。安晴自不必多說,只約略囑咐幾句夫人們要玩牌,點心千萬別上那些個掉渣掉屑,吃起來十分不方便的,又叫一個小丫頭去找環(huán)茵,叫她把安晴帶回來的蜜餞干果盛上一些,端給夫人們嘗嘗新鮮。
廚娘笑著應(yīng)了,因是舊人,說話也熟絡(luò)些:“小姐做事愈發(fā)地仔細(xì)穩(wěn)妥了!走前還是個嬌怯怯的小姑娘,現(xiàn)在倒頗有當(dāng)家主母之風(fēng)。”話語中滿含贊賞。
安晴大大方方一笑,面上波瀾不驚:“做得熟了,自然想得便比以前周到些。黃嫂莫要光顧著閑聊,鍋子快開了。”
黃嫂忙放下手中其他活計去顧著灶上,安晴就此離開。
剛出了門,她便依稀聽見里頭人悄聲埋怨黃嫂:“嫂子說話也忒直了,怎么還說些走前回來的話,不是徒惹小姐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么?”
安晴不由苦笑。她回來不過一天的功夫,便已覺著有些不自在。顧府上人都將她當(dāng)塊豆腐做的一般,小心翼翼捧手心里護(hù)著,吹不得打不得,連說句之前現(xiàn)在的話都擔(dān)心她聽了心里別扭。
要真的在意到這種程度,她從沈庭手里接過休書的那一天,早已羞憤得撞柱而亡,哪還等得到今天,捕風(fēng)捉影地胡思亂想?
從廚房里出來便覺得甚是沒趣。大家都在忙,她甫一回來,不得不當(dāng)個閑人,和下人說幾句話,便發(fā)覺他們誠惶誠恐,生怕哪句令她想起以前的傷心事。不光他們別扭,她自己也別扭得要命,索性不回宅子里添亂,信步走到園子里亂逛。
顧府一家都是頗愛青山綠水之人,當(dāng)初建府時選址在此,有一多半是因為這里本來便環(huán)了一眼活水。是以園子雖然不大,但流水曲廊,怪石疊翠,移步換景,處處安排得十分巧妙。每個到顧府做客的人都愿到顧府的園子里轉(zhuǎn)上幾遭。顧夫人曾私下驕傲地同安晴道:“咱家園子雖不及那些個王爺侯爵的華麗,但一年四季,一角一隅,都真真如畫境一般。”
安晴走了之后,園子又向外擴了三分,移了些翠柏蒼松為障,將府外喧囂一并隔絕。園中花木品種也比以前豐富,只現(xiàn)在還是早春,萬物尚未生發(fā),僅數(shù)株羅漢松仍是青翠可人,因其年頭尚輕,一蓬蓬松針遠(yuǎn)看也同綠茸一般惹人憐惜。
安晴走走停停,憑著記憶幾番兜轉(zhuǎn),從樹后轉(zhuǎn)進(jìn)了一隅“密境”。
所謂密境,不過是一角空地,地上鋪了幾塊平整的大石做階,又?jǐn)[了兩個石凳,中間放一方石幾,石幾正中凹陷,可放炭火溫茶煮水。
這地界原本荒著,因其不起眼,誰都沒想過要如何填補。還是安晴小時在園里玩鬧,因此地午后陽光十分美好,既不曬人也不陰冷,且面前一排松竹,外間輕易看不透里面,十分對她的心思。便千方百計地央了府上短工幫她置備了這一干物事,到了冬日便煮雪烹茶,自覺十分文雅。
安晴想起小時樂事,不由撲哧一笑,隨意掏出帕子拂了拂凳上浮土,便理衣坐下。
細(xì)看之下,兩個凳子式樣并不相同。原來安晴之前只將這里當(dāng)作自己一處秘密花園,并不想與他人分享,誰料裴靖這個小跟屁蟲硬是跟到了這里,并在地上撒潑打滾,硬要她再為自己添一處座位,否則便向安晴的爹娘告密。安晴無奈,只得依了他心思,再添一座石凳。
“在想什么?臉上笑得如此古怪?”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安晴抬頭看著裴靖,笑道:“在想某個小混蛋,拖著鼻涕在地上大哭大叫,硬要我為他在這里添只石凳,否則便向我爹娘告狀!”
裴靖頗尷尬地摸摸鼻子:“還有這事?我還以為這里本來就有兩只石凳來著。”
“當(dāng)然,那時你才兩三歲吧,連句長句子都說不利索,自然是不記得了。”安晴指點他看兩只石凳,“看,這只明顯要矮,也比另一只要新。”
裴靖目測一下,遺憾地?fù)u頭:“現(xiàn)在我是坐不上了。”索性走過去蹲在她腳邊,抬頭望著她笑。
安晴被他笑得后背有些發(fā)毛:“怎么?”
“看看你有什么變化。”
“那倒不用看,旁人都已替我總結(jié)過。——瘦了,安靜了,穩(wěn)重了,這是好的。自然,說不出口的還有憔悴了,老了,心思深了等等。”安晴笑著打趣,又虛點他,“你若是見了我也做出一臉同情,或是眼淚汪汪,當(dāng)心我打斷你的腿!”
裴靖一臉嚇到的表情:“嘖嘖,這么潑辣!”
“嗯,這是你對我的評語?”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你一直很潑辣。”
“那我哪里變了?”
裴靖不假思索:“變得更有女人味了。”
安晴為之絕倒:“恩,你也變得會討女孩子歡心了。”沖他俏皮地眨眨眼睛,“很會討女孩子歡心!”意指他將四位小姐迷得神魂顛倒。
裴靖無奈否認(rèn):“沒有的事,幾家交好,逢這種場合,我權(quán)當(dāng)一天孩子王,帶著妹妹們玩也是情理之中。”
“嘁,此地?zé)o銀。”安晴甩甩帕子,一臉揶揄。
“好陽兒,饒了我吧,莫開這樣的玩笑!”裴靖蹲在地上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活脫京巴的討好模樣。
安晴忍俊不禁:“再給姐姐轉(zhuǎn)個圈,打個滾兒!”
裴靖愁眉苦臉:“嗚嗚,不給吃的不干!”
安晴噴笑。
裴靖待她笑夠了,問她:“你覺得,我有什么變化?”
她認(rèn)真想想:“高了,俊朗了,說話辦事都比小時要穩(wěn)重,也比小時候要滑頭了。——福官,你還真是矛盾!”
裴靖含笑注視她:“還有呢?”
安晴為難地:“我才見你這一面!”哄他,“不過,在我眼里,你一直是我弟弟!”
裴靖扁嘴:“天啊,叫你一句話,我這八年的個子算是白長了!”又愁眉苦臉地,“明顯是敷衍我么,恐怕你都把我忘得一干二凈了!”
“哪有的事!”安晴忙安慰他,“不是給你帶了玉佩?我出嫁時你送我的玉笛我也一直好好收著,哪能忘了你?”
“還有呢?”裴靖忍笑逗她。
安晴恍然大悟:“耍我?”于是氣他,“玉笛我早丟了,玉佩也是隨手買的。這位公子看著好生眼熟,請問是哪家的郎君?”
“你就算把我忘了,我可沒忘了你。”裴靖指點她看,“扇袋,你繡的,荷包,你繡的。我送你的玉笛,我有一支同樣的,一直妥帖收著。”見她發(fā)愣,又轉(zhuǎn)口嘆氣,“想當(dāng)年,你的做的女紅全送了我。你也太勤奮了,我用到現(xiàn)在,硬是沒有用完!”
安晴撲哧一笑,假模假樣地安慰他:“那些舊玩意你也該收起來了,很快,便會有巧手的姑娘為你繡新的。”
裴靖看她壞笑的神情,氣得:“我這樣打岔都沒令你忘了開我玩笑!”
安晴得意地?fù)P頭:“自然,你那點小九九,哼!”
說著站起身子,催他:“在這里消磨久了也不好,妹妹們找不見你人,該著急了。”
“……你還真是不放過每一個機會來尋我開心!”
“哪里,人生苦短,小女子我自然要笑一切可笑之人。”
裴靖橫她一眼:“算你厲害!”掙扎著站起。
蹲得久了難免雙腿酸麻,裴靖站起時一個踉蹌,就往安晴身側(cè)栽,安晴忙撐住他身子:“樂極生悲了不是?好點沒?”
裴靖苦笑:“逗樂子也是份苦差事。”扶著她肩膀站了一會方道,“好了。”
兩人從林中轉(zhuǎn)出,迎面正正遇上了繆真。
小姑娘似乎站了有一會了,對上二人時騰地滿面通紅:“鷯哥剛剛開口說了句裴公子萬福,我是來找裴哥哥同看的……”一雙妙目不時瞥一眼安晴,雙眉微蹙。
安晴權(quán)作不知,淺笑道:“那可是個稀奇事了,一定要去見識見識才好。”
又推裴靖:“園子曲曲折折的,繆真妹妹找你必定走了不少冤枉路。我廚房還有事要忙,就不湊熱鬧了。你小時常來,路熟得很,便替我?guī)妹没厝グ桑俊?br/>
裴靖看她半晌:“也好。”
“天氣涼,你也別在外面待太久。”
繆真臉色很不好看,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疑惑地盯著兩人。
安晴微笑以對:“從小你便什么都要管上三分,當(dāng)自己是長輩一般,真是愁人。”又沖繆真笑著眨眼,“真同老媽子一般!”
繆真如釋重負(fù),低聲囁喁:“裴哥哥這樣……挺好的。”說著微垂臻首,一雙睫毛如蝶翼輕顫。
裴靖也笑著打哈哈:“可不是,我也覺得挺好,可偏就有人不識貨!”說著上前一步,側(cè)身柔聲向繆真道,“這邊走近些,景色也不錯,到了夏天百花齊發(fā),才叫好看。”
繆真臉上失望之色一閃而過。
安晴笑笑,但愿她能如愿吧。旋即轉(zhuǎn)身,與兩人相背而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