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站起身，往東暖閣去：“把朕?？吹摹洞呵铩纺脕?，朕去看會兒書，你洗漱完了再和你說話?！?lt;/br>　　如懿欠身答了“是”，阿箬又伺候著如懿添了一碗湯。西暖閣里燭火通明，越發(fā)襯得阿箬一張俏臉歡喜得面若桃花。</br>　　如懿笑著望她一眼，低聲嗔道：“快把你那喜眉喜眼藏起來，皇上瞧見了，難免要覺得你沉不住氣。”</br>　　阿箬摸了摸臉，不好意思道：“真藏不住了么？”</br>　　如懿笑道：“是呀是呀。不過你可記著，你阿瑪只要用心，有的是前程，你也能有個好的將來。但是千萬別得意忘形，要都傳開了，怕別有用心的人惦記上?！?lt;/br>　　阿箬忙答應(yīng)著下去了。</br>　　這一晚，皇帝自是宿在如懿這里不提。</br>　　到了深夜時分，小太監(jiān)自是守在寢殿外守夜，阿箬出來看了一圈，見寢殿里都睡下了，便吩咐宮人們滅了幾盞宮燈，自行散去歇息。</br>　　阿箬回到自己屋里，看著房間的陳設(shè)雖是宮女所住，但比綠痕她們所住的好了不止十倍，自是因為自己家中爭氣，又是如懿的陪嫁緣故。而以后阿瑪步步高升，自己的來日更是有得指望了。這樣想著，阿箬越發(fā)得意，一進(jìn)門便在銅鏡妝臺前坐了，慢慢洗了手卸了妝。她自鏡中見惢心只專心鋪著床被，便瞥著惢心道：“雖然我與你都是伺候小主的宮女，但今日皇上的話你也聽見了。從今往后，我與你便更是不同了?！?lt;/br>　　惢心向來不與她爭執(zhí)，只謙和笑道：“恭喜姐姐了，娘家有這樣大的喜事?！?lt;/br>　　阿箬蘸了點杏花粉撲臉，仔仔細(xì)細(xì)地揉著道：“這杏花粉就是好，拿杏花汁子兌了珍珠末細(xì)研的，撲在臉上可養(yǎng)人了。是我阿瑪特意從外頭捎給我的?！彼劢菐Я速瓢恋娘L(fēng)色，斜眼看著惢心道，“其實阿瑪這樣巴巴兒地做什么，平日里小主賞我的東西也不少了?！?lt;/br>　　惢心理著床帳上懸著的流蘇與荷包：“小主自然是疼姐姐的了?！?lt;/br>　　阿箬微微頷首，取下發(fā)髻間點綴的幾朵嵌珠絹花，倚著手臂道：“小主疼愛，我阿瑪也爭氣，以后你更要有點眼色。咱們雖住在一起，但上下有別。我是旗籍出身，你卻是兩百錢買回來的。以后這房里的打點，便是你的事了。”</br>　　惢心理著杏紅流蘇的手指微微一顫，旋即道：“知道了?！?lt;/br>　　阿箬點點頭：“出了一身的汗，難受死了，你去打水來給我擦身子吧。還有，拿艾草好好熏熏，別讓蚊子半夜咬著我。”</br>　　那本是底下小丫頭做的事，阿箬雖平時霸道些，也不至于如此使喚她。惢心只覺得手里滑膩膩的，摸著那荷包也冷濕冷濕的。大約真是天熱，手上的汗都冒出來了吧。惢心答應(yīng)著，便也去了。</br>　　第二日晨起皇帝便要去早朝，如懿早早服侍了皇帝起身，便提醒小福子去喚了永璜起床預(yù)備著去尚書房讀書。皇帝正要走，如懿心念一動，含笑道：“皇上的發(fā)辮有些亂了，左右離上朝的時辰還早，臣妾替皇上梳梳頭吧?！?lt;/br>　　皇帝微微一笑，坐到鏡前道：“從前在潛邸的時候你倒是經(jīng)常替朕梳頭，如今也疏懶了?！?lt;/br>　　如懿笑道：“臣妾倒想勤謹(jǐn)，只是皇上登基后儀容半分也不松懈，臣妾倒是想著，只那頭發(fā)不肯給臣妾機會罷了。”</br>　　皇帝笑著擰了擰她的臉頰：“越發(fā)會玩笑了?！?lt;/br>　　如懿取過犀角梳子，將皇帝的頭發(fā)梳得松散了，一點一點仔細(xì)地篦著?；实劭粗喝◇靼l(fā)的花水，便問道：“你這篦發(fā)的是什么水？不是尋常的刨花水么？”</br>　　如懿笑道：“刨花水有什么好的？臣妾不喜歡那味道。這花水里加了薄荷、烏精、苦參、當(dāng)歸、何首烏、干姜、皂角、天麻、桑葚子、榧子、核桃仁、側(cè)柏葉等幾味藥，收了冬日梅花上的雪水和榆花水兌著，又用茉莉和梔子調(diào)香，除了香氣宜人淡雅，經(jīng)常用來蘸了梳頭，可以養(yǎng)血溫腎，使頭發(fā)烏黑健旺?！?lt;/br>　　皇帝笑起來別有溫雅之風(fēng)：“原以為你用東西精細(xì)講究，原來講究都在這里頭?！?lt;/br>　　如懿為皇帝束好辮發(fā)，將辮梢上的明黃纏金絲穗子、翡翠八寶墜角一一結(jié)好，才笑道：“女兒家的心思也就弄這點小巧罷了，不比皇上胸中的經(jīng)緯天地?！?lt;/br>　　皇帝看著她手中的犀角梳子：“朕記得這把梳子你用了許多年了，你看犀角周身的包漿干凈瑩潤，大約是你女兒家時就用了吧?！?lt;/br>　　如懿愛惜地?fù)嶂嶙樱骸俺兼矚g可以長久的東西?！?lt;/br>　　皇帝握住她的手，滿面皆是春色笑影，越發(fā)顯得豐神高澈：“人家都說是白頭到老。朕整日用你的花水梳頭，豈不是與你總是黑發(fā)到老，不許白頭了？”</br>　　庭院中開了無數(shù)雪白的梔子花，那素華般的荼蘼脂澤如積雪負(fù)霜，滿盈冰魄涼香。如懿溫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那欣喜卻化作眼底微盈的淚：“皇上慣會笑話臣妾?！?lt;/br>　　皇帝含了幾許認(rèn)真的神氣，道：“朕只長你七歲，歲月雖長，但慢慢攜手同行，總有白發(fā)齊眉、相攜到老的時候?！?lt;/br>　　如懿鼻中微酸，眼中的潮熱更盛，宮中的女子那樣多，就如庭院里無盡的梔子花，前一朵還未謝盡，后一朵的花骨朵早已迫不及待地開了出來。他們的人生還那樣長，皇帝不過二十六，自己也才十九。往后的路上還不知有香花幾許，蜂縈蝶繞?？墒谴藭r此刻，這份真心，已足夠讓她感動。</br>　　心中的感動如云波伏起，她含笑含淚：“到時候臣妾雞皮鶴發(fā)，皇上才不愿意看呢?！?lt;/br>　　皇帝道：“你是雞皮鶴發(fā)，朕何嘗不是？這才是真正的相看兩不厭。”</br>　　如懿伸手延上皇帝的肩，頭緊緊抵在他頸間，聆聽著他心脈脈脈地跳動，仿佛是沉沉的承諾。良久，她終于以此心回應(yīng)：“只要皇上愿意，臣妾會一直陪著皇上走下去。多遠(yuǎn)，多久，都一直走下去?！?lt;/br>　　皇帝笑著吻了吻她的臉頰，忽而咬住她的蝴蝶珍珠耳墜：“只說不算。朕要你拿一樣?xùn)|西來應(yīng)?！?lt;/br>　　如懿滿面羞紅，推了皇帝一把：“什么？”</br>　　皇帝豎起食指噓了一聲，在她耳畔道：“你看鏡子里，朕與你身成雙，影也成雙?！?lt;/br>　　如懿望了一眼鏡中，泥金的并蒂蓮花連理鏡，花葉脈脈，皆是成雙成對。如懿嗤地一笑：“臣妾想到了，自然會給皇上。”</br>　　皇帝不肯輕易放過：“可不許賴?！?lt;/br>　　如懿點點頭，看著天光一分一分亮起：“皇上快起駕吧，別晚了?！?lt;/br>　　正巧外頭敲門聲響，是永璜童稚的聲音在外頭喚道：“母親?！?lt;/br>　　如懿忙開了門，正見阿箬和小福子一個拉著永璜，一個替他背著書籍。永璜進(jìn)來恭恭敬敬請了個安：“給皇阿瑪請安，給母親請安。”</br>　　如懿忙扶了他起來，憐惜地替他攏一攏頭發(fā)：“睡得頭發(fā)有些蓬了，母親替你梳一梳再走?！闭f罷她便取過梳子替永璜梳好了。</br>　　永璜眨了眨眼睛，一副陰謀得逞的快樂：“母親，兒子是故意蓬了頭發(fā)，這樣您就會替我梳了?！?lt;/br>　　皇帝在一旁看著，也不覺生了愛子之意：“你母親的手很軟，梳頭發(fā)很舒服是不是？”</br>　　永璜用力點了點頭，一臉幸福地拉住皇帝的手勾了勾。皇帝心下愛憐，牽過永璜的手道：“皇阿瑪要去早朝了。不過還早，你跟著皇阿瑪一起，皇阿瑪今天先送你去尚書房見見你的師傅，好不好？”</br>　　永璜眼里閃過一絲雀躍，很快沉穩(wěn)道：“兒子多謝皇阿瑪?！?lt;/br>　　皇帝出門前，望著相送的如懿道：“有件事朕先告訴你。玫常在的身孕是朕登基后的第一胎，朕很高興，所以打算封她為貴人?！彼麥惤畿驳亩?，語不傳六耳，“但朕更盼著你，男孩女孩朕都喜歡?！?lt;/br>　　如懿面上燒得滾燙，卻不敢露出半分神色來，只得極力自持道：“臣妾恭送皇上?！?lt;/br>　　永璜緊緊攥住皇帝的手走了出去，一路絮絮說著：“皇阿瑪，兒子已經(jīng)能把《論語》都背下來了……”他說著，回頭朝如懿擠擠眼睛，跟著皇帝出去了。</br>　　阿箬送到了宮門口，復(fù)又轉(zhuǎn)進(jìn)來，笑意滿面：“大阿哥可真是聰明，一點就通。能有皇上親自送去尚書房，以后大阿哥再不會受委屈了?！?lt;/br>　　如懿兀自微笑，忽然目光落在阿箬身上，逡巡不已。阿箬被如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安地摸了摸鬢角和袖口，強自微笑道：“小主這么看著奴婢，是怎么了？”</br>　　如懿的目光失去了溫和的溫度，冷然道：“你這身打扮，都快趕上皇上新封的秀答應(yīng)了。只是秀答應(yīng)臉上的坦然倨傲之色也沒有你的多?！?lt;/br>　　阿箬有些訕訕的，摸著袖口密密的櫻桃紅纏枝繡花，那花色一定是讓小宮女拆了縫縫了拆忙活了許久才成的，每一瓣繡花里都點著玉色的蕊，配著雙數(shù)的翠葉，落在翠粉色的衣料上，十分鮮亮。阿箬的繡花鞋上也繡了滿幫的花朵，宮女的鞋原可繡花，但求素凈。阿箬卻是粉藍(lán)的繡鞋上綴滿了胭脂色的撒花朵兒，唯恐人看不見似的，映著一把青絲間點綴著的同色絹花并燒藍(lán)嵌米珠花朵，越發(fā)奪目。</br>　　如懿蹙眉道：“你進(jìn)宮時就知道宮訓(xùn)，宮女衣著打扮要樸素，說話行動不許輕浮。尤其是穿衣打扮，得像寶石玉器一樣，由里往外透出潤澤來。你看你穿粉點翠的，像個彩珠玻璃球一樣，只圖表面光彩做什么？”</br>　　阿箬的臉紅成了蝦子色，囁嚅道：“奴婢也是為小主高興，所以打扮得鮮亮些?！?lt;/br>　　如懿對鏡梳通了頭發(fā)，由著惢心盤起飽滿的發(fā)髻，點上幾枚翠翹為飾，又選了支簡素的白玉珠釵簪上，方道：“你是為我高興還是因為你阿瑪?shù)墓跒樽约焊吲d？你在延禧宮里是最有身份的宮女，和惢心是一樣的。只是你得明白，身份不是靠衣飾出格來換取的?！彼姲Ⅲ杪冻鰩追志缴淮曛陆遣徽f話，只得緩和了語氣道，“尤其是皇后不喜歡宮中奢華，如今雖然比從前寬松了些，嬪御許用金飾了，但宮女打扮得出格，必是要受責(zé)罰的。”</br>　　阿箬看如懿神色寬和了些許，才嘟囔著說：“奴婢也是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樣了，又是近身伺候小主的，所以才……”</br>　　如懿見她如此不知事，不覺懊惱：“除去正月和萬壽節(jié)外，宮女是不許穿紅的。你看看你的衣裳和鞋子，若是被外頭人看見，指不定就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丟人是大事，讓執(zhí)法的太監(jiān)把衣服一扒，褲子褪下來，一點情面不留，臊也得臊死?！?lt;/br>　　阿箬嚇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只是高興，沒想那么多。小主，奴婢……”</br>　　如懿揀了一副玉葉金蟬佩正要別上領(lǐng)口，看她那個樣子，不覺生煩，呵斥道：“趕緊脫了去，這身衣裳鞋襪，不到年節(jié)不許再穿！”</br>　　阿箬慌不迭下去了。如懿看了惢心一眼：“她如今有些家世，越發(fā)輕狂了。你和她一塊兒住著，也提點著她些?！彼姁恍闹皇悄?，不覺苦笑，“是了，她那個性子，我的話都未必全聽，何況是你呢？你不受她的氣就是了。下去吧?！?lt;/br>　　惢心回到房中，阿箬只穿著中衣，正伏在妝臺上哭。衣裳脫了下來橫七豎八丟在床上，像一團(tuán)揉得稀皺的花朵。阿箬聽見她進(jìn)來，忙擦了眼淚賭氣道：“惢心，你說實話，我這樣穿明明很好看是不是？”</br>　　惢心笑道：“是很好看，只是……”</br>　　“只是小主覺得我太好看，怕?lián)屃怂娘L(fēng)頭罷了。方才我送大阿哥去小主寢殿，看見皇上和小主在照鏡子，那鏡子里落進(jìn)我半個身影，我也沒覺得礙了誰的眼。沒想到小主就覺得我礙眼了。”她嗚咽著氣憤道，“明明我這樣打扮了出去的時候問過你，你也不覺得太僭越的?！?lt;/br>　　惢心露著恰到好處的笑容：“是是是，我是想，姐姐以后不在皇上來的時候這樣打扮，就萬無一失了?！?lt;/br>　　阿箬方才破涕為笑，換了衣裳出去了。</br>　　如懿趁著無人在旁，便打開壓底的描金紅木箱子，一層層翻起薄紗堆繡，有一樣舊年的物事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那還是她初嫁的時候，新婚才滿三月，自然無事不妥當(dāng)，無事不滿意。閑來相伴他讀書的時候，嗅著身邊沾染了墨香書卷香的空氣，一針一針繡下滿心的憧憬與幸福。</br>　　彼時她才學(xué)會刺繡，笨手笨腳的，所以一方打了櫻色絡(luò)子的絹子上，只繡了幾朵淡青色的櫻花，散落在幾顆殷紅荔枝之側(cè)，淡淡的紅香，淺淺的翠濃，不過是兩個名字的映照：青櫻，弘歷，相依相偎。繡好的時候，她也不敢送出手，怕惹他笑話，終究還是塞了箱底。如今想起來，除了這個，自己所有，除了身體發(fā)膚，無一不是他的。唯有那份稚拙的真心，經(jīng)時未改，長存于此。</br>　　她想了想，拿過一個象牙鏤空花卉匣封了，喚了三寶進(jìn)來道：“等皇上下了朝，送去養(yǎng)心殿吧。別叫人看見?！?lt;/br>　　三寶答應(yīng)著去了。如懿伏在窗下，看著瑩白的梔子花開了一叢又一叢，無聲無息地笑了。</br>　　日子過得極快，好像樹梢上蟬鳴咝咝，荷塘里藕花初放，這一夏便過去了。玫貴人因著身孕而獲晉封，一時間炙手可熱。人人都想著無論她生男生女，因著這寵愛，皇上也勢必對這孩子青眼有加。</br>　　永和宮這般熱鬧，咸福宮也未清靜，慧貴妃一心一意地調(diào)理著身體，隔三差五便要請?zhí)t(yī)診脈調(diào)息，又問了許多民間求子之法，總沒個安靜。這樣過了七夕便是中元節(jié)，然后秋風(fēng)一涼，連藕花菱葉也帶了盛極而衰的蓬勃氣息，像要把整個夏天最后的熱情都燃燒殆盡一般，竭盡全力地開放著。</br>　　眼看著快到中秋，長春宮也忙碌起了蓮心的婚事，雖是宮女太監(jiān)對食，然而皇后卻極重視，事事過問，宮人們無一不贊皇后賢惠恩下，連宮女都這般重視。八月十五的節(jié)慶一過，十六那日眾人便忙碌了起來。對食是宮人們的大事，意味著此風(fēng)一開，便有更多的寂寞宮人可以獲得恩典，相互慰藉。因著蓮心與王欽都在宮中當(dāng)差，所以在太監(jiān)們所住的廡房一帶選了最東邊、離其他太監(jiān)們又遠(yuǎn)的一間寬敞屋子做了新房。</br>　　這一日黃昏，嬪妃們隨著皇后一同在長春宮門外送了蓮心?；屎筇匾饨o蓮心換了一身紅裝，好好打扮了，慈和道：“雖然你是嫁在宮里，但女兒家出嫁，哪能不穿紅的？”</br>　　皇后此言一出，眾人又是嘖嘖稱贊皇后的恩德。蓮心含淚跪在地上，王欽緊跟著她跪下了，千恩萬謝道：“多謝皇后娘娘恩典，奴才一定會好好疼蓮心的?！?lt;/br>　　皇后含笑道：“這話就是了。雖然你們不是真夫妻，但以后是要一世做伴的，一定要互相尊重，彼此關(guān)愛，才不枉了本宮與皇上的一片心意了?！?lt;/br>　　蓮心似有不舍，緊緊抓著皇后的袍角磕了三個頭，淚汪汪的只不撒手?；圪F妃笑道：“蓮心果然知禮，民間婚嫁就是這般哭嫁的，哭一哭，旺一旺母家，你就當(dāng)是旺了皇后了?！?lt;/br>　　皇后彎下腰，手勢雖輕，卻一下?lián)荛_了蓮心的手，溫婉笑道：“好好去吧，別忘了本宮對你的期許就是了?！?lt;/br>　　素心忙笑著道：“恭喜蓮心姐姐。以后便是王公公有心照顧了?！?lt;/br>　　王欽利索地扶過蓮心，拉著一步一回頭的她，被一群宮女太監(jiān)簇?fù)碇チ恕?lt;/br>　　如懿自長春宮送嫁回來便滿心的不舒服，卻無半點睡意。好容易哄了永璜睡著，她便支著腮在燭下翻看一卷納蘭的《飲水詞》。</br>　　惢心端了一碗紅棗銀耳湯來，道：“皇上叮囑了每日早起喝燕窩，臨睡前用銀耳，小主快喝了吧。否則皇上不知怎么掛心呢?！?lt;/br>　　如懿頭也不抬道：“先放著，我先看會兒書再喝?！?lt;/br>　　惢心將蠟燭移遠(yuǎn)了些：“小主看什么這么入神？小心燭火燎了眉毛?！?lt;/br>　　如懿緩緩吟道：“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guān)。最是繁絲搖落后，轉(zhuǎn)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xù)應(yīng)難。西風(fēng)多少恨，吹不散眉彎?！彼挥|心，“難為納蘭容若侯門公子，竟是這般相重夫妻之情。綠衣①悼亡，無限哀思?！?lt;/br>　　惢心舀了舀銀耳湯道：“小主，今日是蓮心出嫁的好日子，你看這個，好不應(yīng)景?！?lt;/br>　　如懿失笑道：“是了。要讓貴妃知道，必是以為我在咒蓮心呢?！?lt;/br>　　兩人正說笑著，阿箬點了艾草進(jìn)來放在角落熏著，又換了景泰藍(lán)大甕里供著的冰。阿箬替如懿抖開紗帳，往帳上懸著的涂金縷花銀熏球里添上茉莉素馨等香花，取其天然之氣熏這繡被錦帳?；馇逖澎届唬谶@寂靜空間中縈紆旋繞。忽然靜夜里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尖厲的叫喊，仿佛是誰受了最痛苦的酷刑一般，那叫喊聲穿破了寂靜的夜空，迅速刺向深夜寧靜的宮苑。</br>　　如懿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只以為自己聽岔了。正要說話，又一聲叫聲嘶厲響起，帶著凄厲而綿長的尾音，很快如沉進(jìn)深不見底的大海一般，無聲無息了。</br>　　三人愣了半晌，阿箬怯怯道：“那聲音，好像是從太監(jiān)廡房那兒傳來的?！彼t疑著道，“應(yīng)該不會錯，咱們延禧宮離那兒最近了。”</br>　　惢心靜靜挑亮了燈火，低聲道：“這聲音像是……”</br>　　阿箬眼睛一亮，帶著隱秘的笑容：“蓮心！”</br>　　次日清晨，如懿被照進(jìn)寢殿的金色光斑照醒，無端便覺得身上沁了一層薄薄的汗意。到了初秋尚有暑意，如懿迷蒙地躺著，看著惢心和綠痕進(jìn)來卷起低垂的竹簾，又端了新的冰進(jìn)來，將榻前景泰藍(lán)大甕里供了一夜?jié)u漸融化的冰都換出去了。她臥在床上，身下的水玉涼簟細(xì)密地硌著肌膚。她打著水墨山水的薄綾扇，聽著細(xì)小的水珠順著那些巨大的冰雕漉漉沁滑下去，泠泠的一滴輕響。兀地想到昨夜那兩聲驚破了靜寂的凄楚叫喊，仿佛蘊著極大的無助與痛楚。如懿微微一想，便忍不住自驚悸中醒轉(zhuǎn)。</br>　　起來梳洗的時候如懿還有些怔怔的蒙昧，惢心一邊替她梳頭，一邊道：“昨天傍晚燒了滿天的火燒云，今天起來那太陽紅悶悶的，等下怕是要下雨呢。等下了雨，就涼快些了?！?lt;/br>　　如懿道：“等下去長春宮請安，備著傘吧?！?lt;/br>　　惢心答應(yīng)了一聲，去外頭準(zhǔn)備了，便和阿箬陪著如懿往長春宮走。</br>　　蓮心雖是新婦，一早也在長春宮中伺候了。眾人見她穿著平素的宮女衣裳，只是發(fā)髻間多了幾朵別致絹花，喜盈盈的顏色，神色倒是平靜如常。嬪妃們賀了幾句“恭喜”，又各自備下了一點賞賜贈她。蓮心一一謝過，便安分地隨在皇后身邊。</br>　　皇后含笑飲了口茶，瞥見她手上新戴著的一個玉鐲子，便道：“看你這個打扮，想來王欽待你極好。”</br>　　蓮心臉上一呆，露了幾分凄苦之色，很快如常笑道：“托皇后娘娘的洪福，一切都好。”</br>　　皇后極高興：“這便好，也不枉了本宮一番心意了?！彼龁具^素心，取出一雙銀鎏金福壽雙成簪子捧在錦盒中，“小主們都送了你不少東西，本宮是你的主子，也不能薄待了你。這雙簪子便送你吧，希望你和王欽也福壽雙安，白頭到老?！?lt;/br>　　蓮心身上一個激靈，像是高興極了，忙屈身謝過。</br>　　眾人請安過后便一同出來。怡貴人笑盈盈道：“皇后娘娘慈心，對下人們真是好?！?lt;/br>　　嘉貴人亦道：“蓮心不過是個宮女，即便指婚也未必能指到多好的人家，還不如嫁了王欽，也是一世的榮華呢?！?lt;/br>　　純嬪帶了幾分惋惜：“可惜了王欽是個太監(jiān)，蓮心她……”</br>　　嘉貴人不屑道：“太監(jiān)是缺了那么一嘟嚕好玩意兒，可是缺了怕什么？蓮心嫁到外頭，一旦有點好歹，那是貧賤夫妻百事哀。還不如守著宮里的榮華呢?！?lt;/br>　　純嬪不好意思地啐了一口，秀答應(yīng)聽她說得直接，紅著臉笑得捂住了嘴：“這話也就嘉貴人敢說了，咱們是想也不敢多想?！?lt;/br>　　玫貴人原走得慢，聽到這兒忽然站住了腳道：“各位姐姐難道昨晚沒聽見什么聲音么？”</br>　　怡貴人睜大了眼睛，神神秘秘道：“難道……玫貴人也聽見了？”</br>　　玫貴人含了一縷隱秘的笑意：“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聽岔了，恍惚聽得太監(jiān)廡房那兒傳來兩聲女人的叫喊?！?lt;/br>　　怡貴人連忙拉住了她道：“我也聽見了。但我的景陽宮在妹妹的永和宮后頭，聽得不大清楚，還當(dāng)是風(fēng)吹的聲音呢。”</br>　　玫貴人笑著揮了揮絹子，見眾人都全神貫注聽著，越發(fā)壓低了聲音道：“我的永和宮在嫻妃娘娘的延禧宮后頭，照理說延禧宮離太監(jiān)廡房那兒最近，該是她聽得最清楚了。”</br>　　阿箬忙興奮道：“的確是……”</br>　　如懿立刻打斷道：“的確是我們已經(jīng)睡熟了，沒有聽見?！?lt;/br>　　怡貴人便有些悻悻的：“那個時候還不算太晚，嫻妃娘娘不肯說就罷了?！彼淮蛄恐Ⅲ瑁鞍Ⅲ?，你伺候嫻妃娘娘，肯定睡得晚。你可聽見了？”</br>　　阿箬含糊地?fù)u了搖頭。海蘭道：“姐姐們別瞎猜了。即便有什么動靜，那太監(jiān)的喊聲，也和女人的聲音差不多?！?lt;/br>　　玫貴人笑道：“太監(jiān)就是太監(jiān)，女人就是女人，這點總還是分得出來的。你們想，太監(jiān)廡房那兒會有什么女人呢？莫不是……”</br>　　純嬪忙念了句佛，嘆道：“可不能胡說，這是皇后娘娘莫大的恩典。咱們這么揣測，可是要惹皇后娘娘不高興的?！?lt;/br>　　嘉貴人哧哧笑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了長春宮了。再說了，難道許她喊，就不許我們議論么？我倒想知道個究竟，蓮心為什么會喊起來的？”她壓低了聲音，笑得像一只竊竊的鼠，“即便沒見過男人，見個太監(jiān)，也不必高興成這樣吧？”</br>　　玫貴人皺了眉頭，拿絹子擦了擦耳朵：“阿彌陀佛，還當(dāng)是什么叫聲呢，夜里聽著怪瘆人的！像受了酷刑一般！嚇得龍?zhí)ザ荚谖腋怪谐榱藘上?，差點便要傳太醫(yī)了?！?lt;/br>　　怡貴人立刻附和道：“玫貴人聽得沒錯，叫得可凄厲了。我還當(dāng)是夜貓子叫呢。”</br>　　嘉貴人不解道：“太監(jiān)能有什么本事，她便不情愿，還能怕成那樣？”</br>　　純嬪聽著不堪，便道：“嘉貴人出身朝鮮，便不知道這個了。前明的時候閹宦橫行，多少見不得人的臟東西都有呢。”</br>　　秀答應(yīng)忽然詭秘一笑，招了招手示意眾人靠近道：“可不是！從前明朝的大太監(jiān)魏忠賢，便耍盡了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和皇帝的乳母客氏對食。后來還弄死了好幾個小宮女呢?！?lt;/br>　　嘉貴人驚詫道：“這也有死了人的？”</br>　　秀答應(yīng)點頭道：“可不是！有些有錢的太監(jiān)在外頭娶了妓女做小老婆的，娶一個弄死一個，連妓女都架不住，何況一般人！”</br>　　如懿實在聽不下去，腳下步子略快，與海蘭拐了彎便進(jìn)了長街，不與她們再閑談。她正疾步走著，忽然聽得身后一聲喚：“嫻妃娘娘留步！”轉(zhuǎn)頭竟是蓮心，捧著一方絹子急急趕上來道，“嫻妃娘娘，您的絹子落在長春宮了。皇后娘娘叫奴婢給您送過來。”</br>　　注釋：</br>　?、倬G衣：《綠衣》是《詩經(jīng)》中一首有名的悼亡詩，本詩表達(dá)丈夫悼念亡妻的深長感情。詩人目睹亡妻遺物，備生傷感，由此浮想聯(lián)翩。由衣而聯(lián)想到治絲，惋惜亡妻治家的能干。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