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阿箬
這一夜永和宮中并不安寧,鬧了整整一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見太醫(yī)去了一撥又一撥,卻不見放出來。六宮眾人都驚異不已,私下里查問卻也問不出什么,只知道永和宮的燈火亮了一夜,卻大門緊閉,沒有一點(diǎn)聲息。</br> 晨起時(shí)也不知永和宮中到底出了何事,如懿惦記著要去長春宮請安,早早梳洗了便傳了輦轎往外頭去。</br> 向例嬪妃出門都是傳的輦轎,只是如今初夏早晨尚算清涼,如懿便扶了惢心和阿箬的手慢慢出去,正過了長街,看著初陽澄澈如金,流金般的日光落在琉璃瓦上,仿佛漾著一池金波浮曳。如懿貪看那日色,才走了幾步,卻見慧貴妃也在前頭,忙恭謹(jǐn)立在道邊迎候,見她近前,方福了一福。</br> 慧貴妃笑盈盈打量著她道:“幾日不見嫻妃,氣色越發(fā)好了。是不是皇上昨兒歇在你那兒,所以人逢喜事精神爽?”</br> 阿箬滿面都是甜笑,嘴上卻道:“皇上來也是常有的事,這也能算喜事么?”</br> 如懿氣惱阿箬嘴這樣快,尚未來得及瞪她,慧貴妃只是笑容如常,伸手撫了撫發(fā)髻上新簪的一支冷翠色碧玉明珠釵,淡淡道:“也是本宮渾忘了,昨兒皇上仿佛是歇在永和宮。本宮還以為妹妹那兒春色長駐,一日也不落下呢?!?lt;/br> 如懿不欲與她逞口舌之快,便只安靜地垂下臉,看著自己松花絹?zhàn)由霞?xì)細(xì)的流蘇。</br> 慧貴妃以為她氣餒,眼角便多了幾分桃花色,正欲再出言諷刺幾句,卻見斜刺里一頂輦轎橫穿出來,差點(diǎn)撞到慧貴妃。她腳下一個(gè)踉蹌,花盆底一斜,差點(diǎn)摔了出去。幸好彩珠和彩玥扶得快,人雖沒事,發(fā)髻上的碧玉釵卻滑落下來,跌得粉碎。</br> 那頂輦轎撞了人,全作無事一般,往角門一拐便過去了,渾不理撞了什么人,撞得重不重。</br> 彩玥“哎呀”一聲,忙蹲下?lián)炱鹉侵П逃疋O,情急道:“這是皇上新賞的,就這么碎了……”</br> 話未說完,彩玥臉上已經(jīng)重重挨了一掌?;圪F妃氣惱道:“看清楚那人是誰沒有?”</br> 彩玥捂著臉也不敢哭,倒是茉心道:“背影像是玫常在,但看衣服卻不大像呢。”</br> 慧貴妃呵斥道:“只一支玉釵,皇上賞得還少么?小家子氣!”說罷,她便丟下如懿匆匆往長春宮去了。</br> 如懿見她離去,不覺含了幾分氣惱,向阿箬道:“你若再這般逞口舌之快,便不要再和我出來!”</br> 阿箬嘟囔道:“小主怕她做什么?咱們有大阿哥,延禧宮的恩寵也不比貴妃少!”</br> 如懿見她教而不善,氣道:“即便如此,你又何苦去惹她?現(xiàn)在大阿哥在我身邊,多少人的眼睛看著,你還不肯檢點(diǎn)些!”</br> 阿箬還欲再說,終究還是忍耐了下去,扶了如懿的手往長春宮去。</br> 如懿到時(shí)嬪妃們都已在了。她跟著慧貴妃進(jìn)去按著位次坐下,皇后便笑吟吟向貴妃道:“今兒你是怎么了?頭發(fā)也有些松了,臉色也不大好?!?lt;/br> 慧貴妃遞一個(gè)眼色,茉心忙道:“方才從長街過來,我們小主不知被誰的輦轎橫沖直撞出來碰了一下,人差點(diǎn)扭了,連皇上賞的玉釵也跌碎了?!?lt;/br> 慧貴妃忙起身道:“如此匆忙來見皇后娘娘,實(shí)在是怕誤了請安之時(shí),還請皇后娘娘見諒?!?lt;/br> 皇后溫和道:“這有什么要緊的,倒是你自己沒事吧?跟著的人沒看清是誰撞的么?”</br> 茉心道:“奴婢看著恍惚是玫常在。”</br> 蕊姬倒也不驚,只是盈然一笑如芙蓉清露:“方才是冒失了,差點(diǎn)撞到貴妃,真是失敬了?!?lt;/br> 慧貴妃神色不豫,冷然道:“如今才知道撞著本宮了,方才怎么逃得一陣風(fēng)兒似的?”</br> 蕊姬盈然一笑,撫著腮邊道:“本是想停下來跟貴妃娘娘您致歉的??墒牵瑡彐幸粯兑o事不能不先來回稟皇后娘娘,所以只好對不住貴妃娘娘了。至于跌了皇上賞賜的玉釵,您到嬪妾宮里隨便挑,喜歡什么您自己揀去,賠您兩根三根都不要緊。”</br> 慧貴妃聽她如此倨傲,一張秀荷似的粉面不由得含了幾分怒意:“昨兒晚上永和宮就鬧騰了一夜,今日又來無禮,即便皇上寵著你,也由不得你這個(gè)樣子!”</br> 蕊姬側(cè)了側(cè)臉,唇角的弧度如一彎新月,起身向皇后恭恭敬敬福了一福:“回皇后娘娘的話,臣妾昨夜腹痛不止,皇上傳了太醫(yī)來看,才知臣妾是有了身孕了,已然兩個(gè)月了!”</br>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br> 如懿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小腹,不覺生了幾分凄楚。她立刻意識到這不是該自己傷心的時(shí)候,忙撐住了臉上的笑容,不容它散落下來,也隨著眾人賀喜道:“恭喜皇上,恭喜皇后,恭喜玫常在?!?lt;/br> 皇后倒還鎮(zhèn)定,滿臉笑意像遮不住漏下的春光:“是么?只是既然有孕,怎會腹痛?”m.</br> 蕊姬微有得色:“太醫(yī)說臣妾體質(zhì)寒涼,胎兒體熱,有所沖撞,加之是頭胎,所以腹痛。其實(shí)也是無妨的,臣妾也是因?yàn)檫@件事要急著回稟皇后娘娘,所以沖撞了貴妃也不敢停留?!彼f罷便要屈膝向貴妃行禮,“還請貴妃寬恕嬪妾這遭吧。”</br> 蕊姬雖是要屈膝,動作卻極緩慢,貴妃知她的意思,只得讓茉心攔住了,道:“才有了身孕便仔細(xì)些吧。萬一磕了碰了,仔細(xì)丟了這福氣。”</br> 蕊姬的目光略含挑釁,看著貴妃道:“好容易得的這福氣,怎么會丟了?有貴妃娘娘庇佑,嬪妾的福氣長著呢?!?lt;/br> 皇后連忙道:“你是頭胎,得格外仔細(xì)著。等下本宮就多撥幾個(gè)人過去伺候你。缺什么要什么,盡管來和本宮說。十月懷胎,有得辛苦呢?!彼盍藢幒偷奈⑿?,看著貴妃與如懿道,“不過這辛苦也是福氣,本宮也希望你們兩個(gè)早有子嗣呢?!?lt;/br> 玫常在眼波微曳,看著慧貴妃,曼聲道:“是啊,十個(gè)月是辛苦呢,嬪妾看著嫻妃娘娘照顧大阿哥就費(fèi)盡心力。不是親生的尚且如此,若是親生要當(dāng)何等艱辛呢。還是慧貴妃福氣好,沒生養(yǎng)的人,看著也比實(shí)際的年齡年輕些,不那么顯老。”</br> 慧貴妃氣得渾身發(fā)顫,幾乎即刻就要發(fā)作?;屎蟀矒崴频目此谎?,她都沒有察覺,素心不動聲色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遞了一碗茶過去,碰了碰貴妃的手肘,示意她安靜下來。</br> 皇后環(huán)視眾人,慢慢道:“有了孩子的固然高興,沒有的也不必著急?;噬洗髮m一向仁厚關(guān)愛,遲早都會有自己的孩子的。”她頓一頓,緩聲道,“對了,本宮今日正好有一樁喜事要告訴你們,也是滿宮里的大喜事?!彼龁玖艘宦?,“蓮心?!?lt;/br> 蓮心本木木地在那兒站了一早上,像個(gè)泥胎木雕人兒一般。她聽得皇后召喚,幾乎是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不由自主跪下了道:“奴婢在。”</br> 皇后指著她,口氣溫和如春風(fēng):“滿宮這些丫頭里,本宮最疼的就是蓮心。如今蓮心也大了,本宮想著給她指婚指個(gè)好人家,她又不愿意出宮遠(yuǎn)嫁。跟著本宮忠心耿耿的人,自然不能委屈了她,便和皇上商議了,將蓮心指給養(yǎng)心殿副總管大太監(jiān)王欽,八月十六成親?!?lt;/br> 蓮心一個(gè)激靈,臉色頓時(shí)變得雪白,伏下身哀求道:“皇后娘娘,奴婢……奴婢實(shí)在不想成婚,只想一直伺候著您?!?lt;/br> 皇后笑得極和藹,仿佛是對著自己的女兒一般溫言細(xì)語:“本宮知道你的忠心,只是女人總不能不嫁人哪。你是本宮最信任的人,一定要嫁得好才是。王欽才三十出頭,會長長久久陪著你的。你的嫁妝,本宮也會加倍厚厚地給你。”皇后語氣微微一沉,“王欽中意你許久,這門親事可是求也求不來的好姻緣。你可別辜負(fù)了本宮和皇上對你的疼惜?!?lt;/br> 蓮心顫巍巍跪在那里,泫然欲泣。素心忙扶了她道:“皇后娘娘慈愛,蓮心高興還來不及呢。她這定是高興壞了?!闭f罷便扶了蓮心下去。</br> 如懿與海蘭互視一眼,皆是默默,只隨眾人道:“皇后娘娘慈愛憫下。”</br> 慧貴妃更是道:“王欽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這門姻緣是配得起蓮心的,要換了別人,求也求不得呢,還是皇后娘娘的臉面大?!?lt;/br> 皇后笑意不減:“好了。這些都是閑話。”她看著蕊姬道,“如今最要緊的是玫常在的胎。你可得好好養(yǎng)著,萬不能掉以輕心?!?lt;/br> 蕊姬躬身答應(yīng)了。眾人賀了幾聲也告退而去。</br> 皇后待殿中安靜下來,方看了看素心,淡淡道:“去看看蓮心,這樣的大喜事,別掉淚珠子,晦氣!”</br> 素心忙賠笑勸道:“皇后娘娘放心,蓮心只是一時(shí)糊涂,還沒想明白罷了?!?lt;/br> 皇后取了一顆枇杷,剝成倒垂蓮花的樣子,方慢慢吃了:“她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整個(gè)長春宮里,不是像你一般過了三十,便是年紀(jì)太小入不了眼。幸好王欽喜歡她,再三跟本宮提了,她又是本宮的心腹,本宮才肯抬舉她。你要她好好記著,乖乖嫁過去,籠絡(luò)住了王欽,就等于籠絡(luò)住了皇上的心思和腳步。本宮斷斷容不得她壞了本宮的大事!”</br> 素心知道輕重,忙又替皇后剝了一顆枇杷遞過去,道:“娘娘的苦心咱們都知道,只是娘娘有阿哥有公主,又有中宮的權(quán)柄和皇上的關(guān)愛,咱們怕什么呢?”</br> 皇后抬眼看了看碧澄澄空中流金潑灑似的日光,伸手探了探景泰藍(lán)盆里供著的冰山,欷歔道:“本宮何嘗不想高枕無憂?可是太后對后宮之事的涉入越來越多,你看玫常在就知道,皇上的嬪妃和子嗣只會越來越多,而本宮只會越來越人老珠黃,色衰愛弛?!彼幸涣?,似是閃過一點(diǎn)黑色的焰火,“所以萬事不能不多一層防范。”</br> 素心嘆道:“智者必有千慮。娘娘費(fèi)心了?!?lt;/br> 玫常在的身孕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胎,皇帝雖然早有子女,也顯得格外高興。盡管連著幾日操心于江南水事,但皇帝得閑便留在永和宮中噓寒問暖。</br> 這一夜難得玫常在沒再纏著皇帝,皇帝便往延禧宮來,略略問過了永璜的功課,便留在如懿閣中一同用膳。</br> 如懿替皇帝夾了一筷子菜道:“皇上可知道皇后娘娘要為蓮心賜婚對食之事?”</br> 皇帝含笑道:“你怎么問起這個(gè)了?”</br> 如懿蹙了蹙眉:“臣妾只是覺得,好好的女兒家嫁了太監(jiān),實(shí)在可惜?!?lt;/br> 皇帝道:“皇后這樣說,宮中太監(jiān)宮女多了,又不能都放出去,癡男怨女多了,還不如湊合了賜了對食,也好彼此安慰?;屎笫呛靡?,朕便允了?!?lt;/br> 如懿聽得這樣,也不好多說,便倒了一杯酒在皇帝盞中,櫻桃色的瓊液凝在白玉酒盞中,如同一方上好的紅玉,盈盈生輝。</br> 皇帝笑道:“這酒的顏色看著很喜慶?!?lt;/br> 如懿看著皇帝神色,亦是歡喜:“皇上心情好,自然看什么都是喜慶的。”</br> “你覺得朕心情好?”</br> 如懿笑著伸手去撫他的眉毛,一根根濃黑如墨。這樣近距離地望著他,連眉毛,也是這樣好看的?!澳樕先切y兒,藏都藏不住。還有眉毛,眉毛都飛起來了?!彼讨牡椎乃釢?,輕笑道,“玫常在有了身孕,皇上是真高興。”</br> 皇帝笑著握一握她的手,只覺得她的手涼得如一塊和田玉,握久了,慢慢也生了潤意。他朗聲道:“后宮里的事再高興也是小事,前朝出了高興的事兒,朕心里才真正快活?!?lt;/br> 如懿倒了一盞酒敬到皇帝跟前:“皇上心里快活,就是臣妾心里快活?;噬蠟榱酥卫砬俺?,日夜操心,所費(fèi)的心神不是旁人看著就能明白的。所以這一杯,臣妾敬皇上?!?lt;/br> 皇帝接過了卻不喝,饒有興致道:“你不問問朕,為什么高興?”</br> 如懿微微低首:“如同農(nóng)人耕種,有付出,有收獲。這便是高興。其他的,臣妾身在后宮,不該問,也不能問。”</br> 皇帝接過酒一仰脖子喝了,眼睛里都是晶燦燦的笑影兒,他執(zhí)著如懿的手,柔聲道:“這就是你的好處了。若是慧貴妃,她一定要追著朕問,是什么高興事兒?!?lt;/br> 如懿唇邊恬淡的笑意微微一斂:“慧貴妃自然有慧貴妃的好處??墒腔噬稀彼D一頓,柔聲里帶著一分倔然硬氣,“皇上,在這兒,咱們不說別人?!?lt;/br> 皇帝怔了一怔,不覺一笑:“沒看出來,你還有小心眼兒的時(shí)候?!?lt;/br> 如懿的笑意若映著月亮的水,清亮分明:“皇上的心分成了兩半,一半是前朝,一半是后宮。后宮的一半心兒,大半給了太后和公主皇子們,小半兒給了臣妾和諸位姐妹。在這小半里頭,皇后占個(gè)大頭,嬪妃們各自分了皇上的一點(diǎn)兒心,留給臣妾的也不多了。那么這一小瓣心來臣妾這里的時(shí)候,皇上若再分給了別人,那臣妾就連芝麻粒兒那么大都占不上了?!?lt;/br> 皇帝吁了口氣,伸手?jǐn)堖^如懿的肩:“這話你雖是帶著笑說的,但是朕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和難受。朕還年輕,前朝的事情顧不過來,大臣們都是跟著先帝的老臣了,一個(gè)個(gè)都有資格擺在那兒。朕若是不親自一件一件打理好了,哪件落了他們的話柄,都是朕的難堪。為著這個(gè)事兒,朕進(jìn)后宮進(jìn)得少了,為著孝親的禮數(shù)和正宮的威儀,更要多陪陪太后和皇后。朕有數(shù),朕陪你的時(shí)間,是不比在潛邸的時(shí)候了?!?lt;/br> 如懿倚在皇帝肩頭,金線騰云五爪龍紋的花樣細(xì)密地硌在臉頰上,硌得久了,也覺出一絲粗糙的生硬,她低低道:“臣妾不敢怨,怨了那是不懂得皇上的難處。臣妾也盼著皇上來,私心里,最好是皇上來了就不走了??墒浅兼溃蚓梢允且蝗说姆蚓?,但皇上是天下的皇上。所以臣妾盼皇上來,也不敢盼皇上來?!?lt;/br> 皇帝靜了片刻,撫著如懿的鬢發(fā),定定道:“這是真話了。朕走到后宮里,有皇后這個(gè)賢妻,也有慧貴妃的溫柔,純嬪體貼,嘉貴人嫵媚,連怡貴人、海貴人和婉答應(yīng),也有她們的老實(shí)本分??墒俏í?dú)一樣,你有的,她們誰都沒有。”</br> 如懿好奇:“是什么?”</br> 皇帝吻一吻她的額頭,靜聲道:“是一份直爽。這份直爽是對著朕的,從你入潛邸到今天,都沒有變過?!?lt;/br> 如懿怔了一怔,內(nèi)心感懷,嘴上卻硬著:“直爽算不得后妃之德,不是什么好處。”</br> 皇帝輕嘆一聲,笑道:“這好處,后妃之中都沒有,是夫妻之間的?!?lt;/br> 仿佛是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誰的手輕柔拂過,如懿幾乎要落下淚來,她低下頭,極力忍著淚:“如懿謝皇上,能夠這樣懂得?!?lt;/br> 皇帝動容道:“朕懂得,更珍惜。所以如懿,雖然你不是朕的結(jié)發(fā)妻子,也不是陪伴朕最久的人,可你的好,都在朕心里。朕也希望你明白,不管這延禧宮朕來得多不多,你總是在朕心里,而不是只在這宮里。”</br> 月光瑩白,悠然漫行天際,像冰破處銀燦燦流瀉而下的一汪清水。遠(yuǎn)處的風(fēng)帶來花木肆溢張揚(yáng)的清香。這樣好的月色,隔著窗戶半開的縫隙望出去,仿佛整個(gè)宮苑都凝霜般地冰雪潔白。這樣好的月,是要映著這樣成雙的人的。如懿從未覺得,這紫禁城里的十六月圓,竟也是這般完滿無缺。</br> 這樣寧和的時(shí)光,如懿真覺得自己要眠過去了。若是一眠醒來,還是這般的人月兩圓,那該多好。</br> 只是外頭的敲門聲響了兩下,她原本閉著眼不想理會,外頭卻是又響了兩下。如懿嘆口氣,看看桌上的菜色快涼了,知道是送菜進(jìn)來的宮女,只得嘆道:“進(jìn)來吧?!?lt;/br> 皇帝曉得她的心思,握一握她的手,含著笑并不說話。如懿臉上一紅,卻聽殿門“吱呀”一聲輕響,一個(gè)身影輕快地閃進(jìn)來,后頭跟著一個(gè)端著黃木四方虬紋盤子的小宮女,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吡诉M(jìn)來。來人正是阿箬,她輕巧行了一禮,道了“萬?!?,輕輕頷首,托著盤子的宮女便走上前來。阿箬一道一道將菜式端出來,口中便道:“這道鵪子水晶膾是皇上最喜歡的,小主一早就吩咐了小廚房盯著做好,差半分都做不成這水晶剔透的樣子;這道荷花蒸鴨脯是專用了不肥不瘦的鴨脯肉,鴨子愛活水,所以性涼去火,小主特意囑咐了給皇上備上,解解批折子勞累的火氣;這道糖醋鱖魚酸甜可口,最宜下飯飲酒;還有一道碧糯佳藕口味清甜,是象征著皇上和小主佳偶天成,蜜里調(diào)油。”</br> 皇帝笑道:“每道菜都是你們小主的心思,可她自己是不肯說的。從你嘴里說出來,這心思就活靈活現(xiàn)了?!?lt;/br> 阿箬作勢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臉:“是奴婢多嘴了。可咱們娘娘是個(gè)實(shí)心人兒,惦記著皇上的心存在那兒,說不出來。奴婢要是不替小主說出來,只怕小主的癡心,更沒人知道了?!?lt;/br> 皇帝笑得輕快,拍了拍如懿的手背道:“其實(shí)你也算是個(gè)會說話的人了,沒想到手下調(diào)教出來的丫頭,一個(gè)賽一個(gè)機(jī)靈。朕記得,阿箬跟了你好幾年了吧。”</br> 如懿頷首道:“阿箬是臣妾的家生丫頭,跟著臣妾陪嫁過來的。仗著伺候臣妾久了,那話就不肯安分蹲在舌頭底下?!?lt;/br> 皇帝倒是頗高興:“自打住進(jìn)了宮里,皇后的規(guī)矩大,教導(dǎo)得滿宮里的奴才一個(gè)比一個(gè)更會裝啞巴,恨不得沒了舌頭才好。朕倒覺得,都像阿箬這么說說笑笑的才好,你們關(guān)起門來過日子,也有趣兒得多?!?lt;/br> 如懿聽著阿箬被夸獎,心里也頗喜悅,便道:“既然皇上這么抬舉你,留下布菜伺候吧。只一樣,別得意得沒了規(guī)矩?!?lt;/br> 阿箬福了一福,笑盈盈道:“娘娘的囑咐,奴婢哪回不記在心里?”說罷,便靜靜候在一邊,伺候著兩人用膳。</br> 皇帝夾了一塊甜藕慢慢吃了,笑道:“本來朕也不想提前朝的事兒了??墒沁@會兒看見這塊藕,心里又高興起來。江南水患連年成災(zāi),一到夏天發(fā)了洪水毀掉良田萬畝,災(zāi)民流離失所,這一直是朝廷的心頭大患。先帝年年想治水,撥了銀子下去筑造堤壩,可那堤壩比豆腐還軟,總是防不住洪水。到了朕登基,朕派去江南治理兩淮的官員上了折子,說今年的堤壩建得好,發(fā)了再大的水都沒沖下去,百姓們總算是安樂了一年。尤其是淮陰知縣管修的那一段,實(shí)實(shí)在在是把朝廷派下去的銀子都用上了,那堤壩比鐵漿澆得還硬實(shí)。往年淮陰最容易受災(zāi),今年的知縣倒能管事,又能治水,朕好好嘉獎了他一番。”</br> 如懿替皇帝又夾了一筷子藕,側(cè)首笑吟吟看著他:“能為皇上分憂的人,是該好好嘉賞,只不知這淮陰知縣,叫什么名字?”</br> 皇帝凝神想了想:“仿佛是叫桂鐸,索綽倫氏,鑲紅旗的包衣出身,倒是極能干的一個(gè)人。朕正想著,他能實(shí)實(shí)在在修好了堤壩,便是個(gè)中用的人。朕再看他一陣子,若是經(jīng)用,便可賞他做個(gè)知府?!?lt;/br> 皇帝話音未落,卻聽阿箬利索地跪下磕了個(gè)頭,激動得淚流滿面:“奴婢謝皇上的賞,謝皇上隆恩。”</br> 皇帝奇道:“朕賞朕手底下的官員,你急著謝什么恩呢?”</br> 如懿含笑看著阿箬道:“桂鐸是阿箬的阿瑪?!?lt;/br> 皇帝便也露出幾分笑顏:“原來朕夸了半日,人家女兒就在這里。”他便向著阿箬道,“你阿瑪在外頭替朕盡心,你就好好在后宮伺候著,自己也能熬出個(gè)眉目來?!?lt;/br> 阿箬喜不自勝,趕緊磕了個(gè)頭謝恩。如懿見時(shí)機(jī)恰好,便道:“皇上這個(gè)意思,是可以替阿箬指個(gè)好人家了,那臣妾先替阿箬謝過皇上?!?lt;/br> 皇帝夾了一筷子鱖魚在如懿碗中:“阿箬有沒有這個(gè)造化,還得看她自己的。”</br> 阿箬見皇帝取過一旁的熱手巾擦了手,忙站起身來,倒了一盞茶遞到皇帝跟前:“這是新備下的六安茶,消垢膩去積滯是最好的?;噬蠂L嘗?!?lt;/br> 皇帝喝了一口,便含了幾分笑意:“論細(xì)心周到,嫻妃,你這兒是一等一的?!?lt;/br> 如懿低眉笑得溫文:“細(xì)心周到是對心的。皇上感覺到了,這心意也就到了?!?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